第 255 章
絕勝篇·冥界

  身體輕飄飄的,四週一片黑暗混沌,我彷彿失重一般,飄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這場景我並不陌生,我前世死亡之時,便見識過一次。我閉了閉眼睛,這麼說,我又死了嗎?

  前方出現一點光亮,我望過去,等那團光亮越來越近,我才看清是一個戴著馬頭面具的人,提著一個白燈籠,飄到我面前,朗聲道:「葉海花,我來為你引路。」

  見到他,我是真的確定自己又死了,我笑了笑,欠身道:「有勞了。」

  馬面人轉身,飄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後,奈何橋上,無數新魂排隊等候,馬面人領著我徑直往前走,我看到那些慘白著臉的新魂又羨又妒的目光,低聲問道:「我不用排隊嗎?」

  「不用。」馬面人淡淡地道,「你跟他們不同。」

  我心中狐疑,見他不願多講,也不多問。經過奈何橋,渡過望川河,無數的冤鬼怨靈在望川河裡哀哭,河岸盛開的曼珠沙華鮮豔如火,遠遠望去就像是鮮血鋪就的地毯。

  這是幽暗的冥界唯一的色彩,我踏上這條長長的「火照之路」,順著它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獄。雲崢……我在心裡低喚,舉目左右張望,你在哪裡等我?

  一隻披著紅衣的厲鬼撲上前來,尖笑道:「瞧我發現了什麼,一隻生魂,好久沒嘗過生魂的味道了……」更多的厲鬼圍了過來,垂涎三尺地望著我,但似乎忌憚著領路的馬面人,不敢一擁而上,只是用不懷好意的目光陰森森跟著我,陰風如觸角般向我拂來。

  「孽障!」馬面人怒喝一聲,「冥王的客人也敢無禮,還不閃開!」

  他隨手一揮,那紅衣厲鬼便燃燒起來,在慘呼中化成一團灰燼,餘下的厲鬼不敢再上前,只用怨毒的目光跟蹤我的背影。我脊背發寒,為剛剛那厲鬼的話心驚不已,生魂?難道我還沒有死嗎?又覺得不太可能,我被那支光箭當胸穿透,又不是大羅金剛,哪裡還能活命?

  我被領到巍峨壯觀的冥王殿,上次在這裡,我見到了嬰孩模樣的冥焰,這次卻不知道會見著誰?早有人等在光線昏黃幽暗的殿中,高不見頂的冥王殿裡,正前方端坐著高如樂山大佛一般的冥王。我抬頭,仰望不到他的面容,感覺自身如螻蟻一般渺小。不愧於冥界之主,那種威懾的氣勢,任何人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匍匐在他腳下,我跪地行禮:「葉海花拜見冥王大人。」

  「葉海花!」冥王聲如洪鐘,問道,「你可知你為何在此?」

  「來到冥界,自是壽緣已盡。」我恭敬地道。冥王低低一笑,溫和地道:「非也,你壽緣未盡,是本王請你來此。起來說話吧。」

  冥王似乎沒有我想像中恐怖可怕。我站起身,微感詫異:「大人請我來,所為何事?」

  「你助犬子度過天劫,本王一是為了聊表謝意,二是想親眼看看,能讓犬子等人拋去性命也要維護的女子,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冥王微笑道。

  「冥焰沒事了?」我心中一喜,我昏死前見他的身形出現在白光中,就知道他應該已經三魂合體,不過聽到冥王親口說出來,才算是吃了一顆定心丸。

  「你如此關心冥焰,他也算得其所哉。」冥王低聲一嘆。我仰望著他看不清的面容,知道自己終於能搞清這一切事件的起源,經歷了這麼多事,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穿越只是冥焰一時心血來潮的偶然事件:「請冥王大人告之事實真相。」

  「凡人活在世上各有劫難,神仙同凡人一樣,也要度天劫,冥焰是神子,本王一早就推算出他在三百歲修成肉身之時有一次天劫,卻不知道是應什麼劫。」冥王的聲音幽幽地迴旋在大殿上,「沒想到他第一次應天劫,就是應世上最苦最難的情劫。」

  「我是冥焰的天劫?」我心中一顫,咬緊了唇。冥王嘆道:「不錯,從他決定保留你的記憶,送你去異時空借屍還魂開始,他的天劫就開始啟動了。借屍還魂需要靈魂與肉身的磁場完全吻合,才不會產生排異反應,所以他將你送到蔚藍雪身體內還魂,但你原本不屬於那個世界,他擾亂了異時空的秩序,犯下大錯。原本也不是無可補救,但他看你因楚殤受苦,私自篡改了楚殤的生死簿,就注定劫數難逃。」

  「他篡改了楚殤的生死簿?」我倒抽了一口氣,瞪大眼,想起那次在夢中見到牛面人,說冥焰篡改了凡人的生死簿,被冥王責罰,原來竟是篡改了楚殤的生死簿嗎?

  「不錯。三界皆有各自的規則,生死天注定,神仙不得插手改變凡人的生死,本來你到了異時空,雖然會讓那個世界的秩序產生一些變化,但影響還沒有大到改變結果。而冥焰私自篡改楚殤的生死簿,中止了壽緣未盡者的命數,罪犯天條,不得不罰。」冥王將個中詳情娓娓道來。我蹙緊了眉,他指的是我的出現讓與我有接觸的人的命運發生了改變,但改變的只是中間的過程,而不是結局,只有楚殤是被強改了結局,是這個意思嗎?細細思索,似乎真的是這樣,這些年我遇到的事,即使沒有我的存在,結局似乎也不會有多大的改變,我參與到其中,並沒有改變最終的結果。冥王說得不公平,不是我影響了這個世界,而是我被動地捲入他們的恩怨紛爭之中,我不是他們的因,根本無法影響他們各自命運運行的軌道。只有楚殤,是因為我與冥焰的關係,導致了直接的因果。

  「所以,大人才將冥焰罰到人間?」我怔怔地道,「讓他靈魂分離,也是應劫嗎?」

  「不錯。」冥王道,「他送你還魂,因你篡改楚殤的生死簿,你和楚殤都是他應劫的關鍵,缺一不可。所以我將他的魂魄分離,一魂兩魄化為安生,跟在楚殤身邊,一魂五魄化為莫桑,跟在你身邊,如果他能修正自己的錯誤,就能成功度劫,三魂合一,回歸冥府。」

  「是因為他的魂魄分歸三處,所以才沒有記憶」我喃喃地問。冥王「嗯」了一聲,我咬了咬下唇,怔道:「我不明白,冥焰失了記憶,我們又不知道這些內情,你用這麼,凶險的法子,就不怕他度不過這個劫嗎?你知道他落入凡世,受到多少妖人魔物的覬覦嗎?」

  「度不過,亦是他命中注定了。」冥王嘆了一聲,語帶欣慰地道,「他篡改生死簿,破壞了你與楚殤的情緣,只要重接你二人的情緣,修正錯誤,度劫就成功了一半。而他為了與你保持感應,將覺魂化為蟠龍墨玉贈給你,他能為你獻出魂魄,除非你肯為他獻出性命,否則三魂無法合一。所幸冥焰沒有看錯你,你是值得他用魂魄相交的女子。」

  我張口結舌,被他說的話震得發懵,半晌,喃喃地道:「我與楚殤的糾葛能說是情緣嗎?是孽緣吧?」

  「現在呢?也是孽緣嗎?」冥王語氣溫和,「是情是孽,你心自知。」

  我無言以對,如今我對頂著安遠兮皮囊的楚殤,心情是複雜的,是情是孽,我早已分不清。我轉開這個令我失措的話題:「是大人讓楚殤在安遠兮體內還魂的?就是為了能讓冥焰度劫?」

  「是其一,其二是楚殤是被冥焰強改了生死,他本身壽緣未盡,所以我讓他在與他同一時間死亡的安遠兮體內還魂,彌補他的壽緣。」冥王道。我蹙眉道:「這麼說,安遠兮被年少榮打死的時候,楚殤就已經借他的身體還魂了,可為什麼我遇到他時,他根本沒有以前的記憶?」

  「本王不是說過,借屍還魂需靈魂與肉體的磁場完全一致才不會產生排異反應嗎?」冥王解釋道,「他自己的身體破得不能再用,而在那個世界那個時間裡,沒有與他磁場相吻合的屍身,安遠兮已經是本王能為他挑選到的最好的一具身體了。」

  「所有他沒有記憶,性格大變,是排異反應的表現?」我怔怔地道,「不是與安遠兮的靈魂共存一體?」這是我一直不敢深想的疑惑,今天終於能弄清楚了,我當初愛上的書呆子,到底是安遠兮的靈魂,還是楚殤的?

  「當然不是,安遠兮的壽緣只得二十一年,被年少榮打死時就已經完結了。」冥王道,「沒有記憶、性格大變只是排異反應中較輕微的一種,且比較容易恢復,所以他被貨櫃砸中便完全恢復了記憶。很多靈魂與肉體不相適合的還魂者,最後會變成瘋子或白痴。楚殤的性格剛毅、意志力強,所以才能熬過排異反應的痛苦,若不是他自己答應這麼做,說他一定扛得住……」

  「他自己答應?」我怔了一下,瞪大眼,「大人是說,是他自己願意借屍還魂的?」

  「自然是他願意的。」冥王道,「否則本王也不敢拿他的靈魂涉險。若他不清楚自己還魂的事,清醒過來可能會嚇瘋,這時空的人不像你那時空……」

  「這麼說,他也知道這些前因後果了?」我抽了口氣,打斷冥王的話,怔怔地道,「他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知道冥焰要度劫?知道……我也是借屍還魂的人?」

  「是。他知道。」冥王肯定地道,「就是因為他知道,所以他才同意還魂,本來,他是想以一死償還欠你的債的。本王告訴他前因後果之後,他才明白,他欠你的,還沒有還清。」

  我心中百味雜陳,他選擇復生,就是為了還債嗎?他清醒之後,面對設計害過他的我、面對改了他生死的冥焰,是懷著怎樣一種複雜難言的心情?我與他,到底是誰欠了誰,如今哪裡還能說得清?一時之間心亂如麻,想到昏迷前他還為我和冥焰在明神島涉險,心中一抽,急忙道:「冥王大人,他們與八歧大蛇的骸骨鬥法,可平安無事?」

  「冥焰三魂合一,恢復神力,什麼魔物能擋?便是那八歧大蛇復活也未必是他的對手,何況只是殘魂。」冥王傲然道,「那魔物的殘魂已經魂飛魄散,以後休想再禍害人間。今次冥焰平安度過天劫,還為凡間剷除了魔物,消弭一場災禍,其修行簿上已記上一功,隨時可以重返冥府。你們此次參與剷除魔物的每個人,日後皆有福報。葉海花,本王十分感謝你,所以向你道明此事。」

  知道他們平安無事,我的心一安。拾眼仰望冥王,從踏足冥界就盤旋在心頭的願望冉也憋小住,我下定決心,跪倒地上,懇切地道:「冥王大人,妾身有一事相求,請大人恩准。」

  「何事?」冥王溫和地道,「你且道來。」

  「我想知道,我的夫君雲崢現在如何了?我能否見他一面。」我咬了咬唇,終是將心中最深的牽掛道出。冥王似乎怔了一下,嘆道:「痴兒,你二人緣分已盡,何苦執著?」

  緣分已盡?我眼中一熱,垂睫道:「妾身沒有非分之想,只想知道他如今的情況,請大人成全。」

  冥王輕嘆道:「他已經投胎轉世了。」

  不是沒有想過這個結局,可此刻聽到他這樣說,心中仍是疼痛不已。雲崢,你沒有等我,為什麼?是不是這一生令你覺得太孤苦,所以你不願意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黑暗的地府等待數十年?閉上眼睛,忍住眼中的微熱,我伏首道:「大人能否讓妾身知道他轉世到哪裡去了?他過得……好不好?」

  「唉……他承載你這份痴情轉世,來生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冥王幽幽地道,「葉海花,你且抬頭一看。」

  我含淚抬頭,見殿內半空中,浮現出一幅影像。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坐在樹蔭下的草坪上,手裡拿著一塊畫板,正在專心地塗抹著什麼,腳邊凌亂地散著一地彩色蠟筆。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的表情恬靜,眉眼和諾兒如出一轍,但我知道他不是諾兒,因為他身上穿的是21世紀的衣服,背景遠處的湖邊還有歐式別墅。

  我心中微訝,遲疑道:「他是……」

  「他便是雲崢,已轉世到你來的那個時空。」冥王道。我搖了搖頭,死死地盯著半空中的影像,仍是不相信雲崢會拋下對我的承諾轉世:「可是,雲崢才去世兩年,這孩子……」明顯不止兩歲。

  冥王笑了笑:「時空與時空之間存在時間錯位,這種情況是很正常的。葉海花,他轉世之前,有些話托本王告訴你。」

  我猛地轉頭看向冥王,語氣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他說什麼?」

  冥王伸手往我面前一指,在距離我眼前一尺處的半空中,出現一團晶瑩的紅光,紅光裡伸出火紅的觸鬚,鮮豔的花瓣緩緩展開,一朵豔麗的曼珠沙華盛開在光影之中。我靜靜地看著這朵在黑暗中盛開的彼岸花,聽到那熟悉的清雅溫和的聲音自花蕊中悠悠迴蕩:「我的妻子是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我睜大眼,喉嚨一哽,猛地摀住嘴,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潸潸而下。雲崢……

  伸手去觸摸那朵嬌豔的紅花,那花的觸鬚害羞地一躲,繼續道:「……若我能活著,我願意傾盡所有去愛護她,給她幸福,可是上天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我是一個很自私的男人,明知道自己不能陪她一生,仍然瞞著她、娶了她,我為了自己的餘生能獲得幸福,毀了她的幸福……」

  雲崢……咬緊唇,搖著頭,我的喉嚨哽嚥著,眼淚像洪水一般湧出。伸手托住那朵散發著淡淡螢光的紅花,它還在我的手心低語:「……所以,我希望她以後的人生能過得幸福,我的妻子,值得比我更好的男人去愛她……她那樣聰慧,會明白我選擇轉世,不是想違背對她的承諾,而是想讓她知道,我不願意做她的牽掛,不願意用我留給她短短一年時間的回憶,去束縛她的心,禁錮她的下半生……」

  雲崢……我再也控制不住嗚咽的聲音,號啕大哭,雲崢,雲崢……為什麼這樣對我?我怎麼可能不想你?我怎麼可能不牽掛你?你這樣狠心,用轉世來逼我放手,你選擇不等我,我就能把你忘了嗎?

  曼珠沙華在我的手心裡閃爍著,化成無數熒紅的光點,漸漸消失。我的手徒勞地抓緊,光點從我的指縫間溜出去,我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冥王幽幽一嘆:「葉海花,他請本王在你助冥焰三魂合一之後,將這些話帶給你,不是想讓你如此傷心,希望你能明白他的苦心。」

  我明白,沒有人會比我瞭解雲崢,更懂他的心,就如他同樣瞭解我一樣。只是,心依然會痛,淚依然會奔湧,這由不得我來控制。雲崢呵,你明不明白?你斬斷我們的緣分,可抹不去我的回憶,斬不斷我的思念,割不掉我的感情啊。

  「崢哥哥,你在畫什麼呀?」大殿裡突然響起一個嬌嫩的聲音,我淚眼婆娑地抬頭,見半空中的影像裡跑進一個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手裡拿著一塊餅乾,高高興興地跑到作畫的男孩身邊。

  「我在畫今天看到的喜車上的小人兒。」男孩頭也不抬地道。

  「哦……」女孩兒笑眯眯地將手裡的餅乾遞到男孩面前,「崢哥哥,我媽媽把餅乾做好啦,給你吃!」

  男孩丟開手中的畫板和蠟筆,接過餅乾塞到嘴裡,眼神發亮:「真好吃!」

  女孩兒聞言開心地道:「我家還有好多,崢哥哥去我家玩好不好?我拿給你吃。」

  「好。」男孩興奮地站起來,牽起女孩兒的手,「我們走。」

  兩個孩子天真爛漫地手牽手,跑進不遠處那幢漂亮的花園洋房裡。畫面漸漸推近,鏡頭在樹蔭下的畫板上放大,素淨的白紙上用簡單而稚嫩的筆觸,塗鴉著兩個手牽手的結婚娃娃,男孩兒西裝革履,女孩兒婚紗捧花。我的喉嚨一哽,瞬時間又淚如雨。

  影像漸漸淡去,半空中只剩一團閃爍的金屑。我知道,這是真正的永別,這一生我將再也見不到雲崢,如同曼珠沙華的花與葉,生生相錯,花葉兩不相見,花開不見葉,有葉不見花。

  「葉海花,你是生魂,不可在地府待太久。」冥王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你心願已了,回去吧。」

  「謝謝冥王大人。」我喃喃地道,從地上站起來,抹去腮邊的淚水。我答應你,雲崢,我會讓自己幸福。知道你的生命能在另一個時空延續下去,我已經很滿足了。你不用再受今世的病苦,能享受健康快樂的童年,一定會過得比今世幸福。馬面人出現在我面前,我跟著他往殿外走去,到門口時,回頭望了一眼影像已經徹底消失的半空,我轉過頭,閉上眼睛。別了,我的雲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