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王不露痕跡地拍了一通父王的溜須後,便不再言語,這時舞姬們紛紛立在堂前開始表演舞蹈。
奏樂所用的乃是前朝遺留下的一套上古揉金青銅鑄造的編鐘。四具碩大的鍾架裝飾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圖紋,擺在東西南北四個方位,高低錯落。每具鍾架都掛著九個樣式古樸的編鐘,上面浮雕著五爪金龍。編鐘是極有講究的。不同等級的人所用樣式和數量都是不同的。九乃數之極,只有九五之尊才可以用九個一組,刻有金龍的編鐘。最難的便是為每個編鐘賦音。每個鐘架上的編鐘都要是同一個音律,而聲音又要有所差異,整套編鐘都要音律齊全,這樣編鐘數目越多,彈奏起來越難。
就算是前梁皇帝在世,也是偶爾用之,而且是些淺顯易於彈奏音域較窄的曲子,不過從來沒有四套盡出過。比如莊重的慶典,便用音域低沉莊重的青龍編鐘主打,而一般的節慶,需要歡快的氣氛則用聲音清脆溫婉的朱雀編鐘。其他兩套使用的次數便是寥寥可數了。
可是這次宮宴之上,四套上古編鐘盡出,就是前朝的老臣們也是從來未見。彈奏編鐘的乃是八名童子,兩人一組手執鐘錘立在那編鐘之前。
隨著古琴簫聲鋪墊的前奏,那編鐘清零而悠遠的聲音便似從遠山深處悠然迴盪地響起。
應和著編磐古小鼓的聲音,一群十五六歲,身材曼妙的舞姬們開始了舞蹈,這些舞坊的舞姬們一律是由宮中的樂坊調教出來的,少了民間樂坊的風塵狐媚之氣,雖是優美但是難免有些呆板,可是今兒再看著舞姬優雅舒緩的舞蹈,感覺有些奇怪,明明還是宮裡樂坊的那些舞姬,舞技上也沒有變化,但是看起來卻是比以前靈動了不少,每一個舞步都隨著那編鐘的行雲流轉而流暢的變化這,那些纖弱的身影彷彿是被這輕柔靈動的音樂托舉,踏著清風明月一路扶搖之上,綢帶輕舞將在雲霄月宮裡游曳……
一時間,整個大殿安靜極了,似乎都隨著那靈動的音樂而恍惚置身於青山仙境,置身於那滿天的飛天仙人之間。
可是當最後一個音符寂然停止之時,這群曼妙的舞孃依次退下,青龍編鐘渾厚的聲音便接踵而至。一群體格健碩,身披鎧甲,手持圓盾的男舞者踏著鏗鏘的步伐步入宮殿。
此時的音樂再難覓那如仙樂一般的靈動清越,反而錚角聲聲,鞍弦扣馬。一時間號角齊鳴,彷彿置身於修羅戰場之上。此時演奏的竟是蘭陵入陣曲,以往這等陣舞皆是由樂坊的舞姬女扮男相而演繹之。此刻居然是一群膚色古銅,陽剛十足的男子來演繹,眾人才發現這雄渾的舞姿原就該由一群粗獷激昂的漢子們舞動著節拍才最是有味道。在座的武將們倒是來了興致。他們個個是在戰場上廝殺歷練,立下了赫赫功勳。雖然近幾年世面太平,他們可以在京城的府邸裡養尊處優。但凡有著在戰場之上揮弓放箭,斬敵酋於馬下經歷的,豈能對那段崢嶸歲月說忘就忘。有時午夜夢醒,也難免心有遺憾,不甘心自己餘下的時光在安閒之中消磨殆盡,有時難免生出感慨:「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手中」
飛燕看著激情熱血的陣舞,耳畔是慷慨激昂的樂曲,初時還沒有什麼,慢慢便是感到自己心跳越來越快,身旁的一切似乎漸漸遠離自己。群臣觥籌交錯,舞者陣舞隆隆,卻似乎都失去了聲音,耳中只有自己心臟的每一次激烈跳動。而每一次跳動,都給身體泵入一股力量。
方纔淺淺飲了一杯甘醇的佳釀,此時酒意也隨著鏗鏘的樂曲漸漸翻湧了上來,一時間彷彿回到了白露山下的戰場上,周圍俱是荷刀舉劍的敵兵,慢慢向自己靠近。
飛燕發覺不對,自己可能被這充滿殺伐之氣的樂曲影響了。頭上的重釵此時墜得頭皮也跟著發疼,便是順手摘取了下來,拿在手裡把玩。
此時,樂曲驟然飛揚,竟是將隱藏在心底的幾許失落與遺憾儘是翻湧了上來,想到了自己曾經籌謀拯救天下的壯志豪情,想到了那寒夜立在崖邊的失落。其實現在想來,那時讓她心疼得無以復加的,除了樊景的變心,也還有自己對白露山傾注的心血盡付流水,巨大的失落……
想到了失意處,竟是隨著那音樂節拍猛的一攥,手裡的金釵立刻刺破了手掌。
驍王已經覺察到旁邊玉人在陣舞開始不久就表情不對,現在更是牙關緊咬,全身上下緊繃,似乎全力抗拒著什麼。
言燕兒平日裡倒是還好,可是似乎身體虛弱是極易受音律的撩撥,不然上次幾日絕食,也不會被自己彈奏的樂曲輕易撩撥得亂了心緒,拿起香爐砸向自己了。
此時在這宮殿之上,人多眼雜,倒是不好開口去問,便是在桌沿下,一把握住了飛燕的手臂,將她攏到自己身旁,藉著假裝替她整理鬢角之際,在她耳旁問道:「燕兒,怎麼了?」
飛燕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緒裡,猛然聽到驍王的聲音,便是身體一震,,發現驍王眼眸微沉,正關切的望向自己。低頭一看,自己已經將金釵握得太緊,手掌被刺破,流出鮮紅的熱血。
驍王不動聲色地解下自己的汗巾,給飛燕包紮止血,問道:「燕兒,深呼吸,不要聽得太入迷,這曲子……有些魔障!」
眾位武將雖然沒有飛燕那樣對樂曲敏感,但是多年的戰場生涯讓他們很容易就進入亢奮狀態,一個個表現得比飛燕更加不堪。瞪圓雙目,眼珠都已經佈滿血絲,牙關緊咬,雙手死死攥住拳頭。很多武將已經忍不住的哼哼起來。
霍允作為馬背上的皇帝,對天下的企及之心更甚,他這些時日一直疑慮著淮南的禍亂,雖然是有心用兵,可是又是想著天下初定,百姓不宜顛簸,心存疑慮,便是左右搖擺不定,一時間難以下定主意。
可是就是方纔這雄渾的兵曲,卻是燃起了他滿腹的豪氣,更是想起了當年新野起義時,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義無反顧!
一曲聽罷,霍允竟是大掌猛地一排身前的龍案,大喝一聲:「好!」
群臣聞聽皇帝叫好,自然是一呼百應紛紛鼓起了掌來。
太子霍東雷更是一臉難以自抑的喜色。
霍允問道:「若是少了這四重編鐘的演繹,這首入陣曲哪有這般的雄渾大氣?這些個樂曲是哪一個樂師編排的?」
太監總管喜滋滋地稟告道:「陛下,這是太子殿下一片拳拳孝心,為了這曲子他可是花了幾許的功夫呢!」
霍允意外地揚了揚眉,笑道:「太子竟是何時通曉了音律?你可是自小便是不通音符的啊!」
太子趕緊走到龍椅近前道:「兒臣的確不懂,但是新近得了這編鐘的曲譜,直覺不可暴殄天物,便命專人培訓了這些個樂者,他們都是聾啞之人,聽不到音律反而心思更明淨,經過練習後只記得自己擊打的輕重與次數,竟是每每彈奏分毫不差……」
眾人壓根沒想到能擊打出這般天籟之曲的乃是一群聾啞人,更是交頭接耳,嘖嘖稱奇。而驍王在桌下輕握著飛燕受傷了的手,慢慢的摩挲著,不知心內在想些什麼。
一時間這宮宴之上,太子的風光無限。
飛燕因著音樂停止,但是氣血依然湧動,便是低聲與驍王說了幾句,領著兩名侍女還有一個小太監出了正殿,借口著更衣,去偏殿的小廳休憩片刻。
她命寶珠推開了小窗,一股冷氣吹到了臉頰上,那股在大殿裡一直縈繞在鼻息間的淡淡香氣散去,頓覺舒服了不少。
恰在這時,另一個錦衣華服的女子也氣哼哼的走了進來,看見了坐在軟椅上的飛燕,也毫不收斂怒氣,一屁股坐到了她的身邊。
飛燕抬眼望了望這一臉怒色的樂平公主,笑著問道:「怎麼了?」
樂平向來是藏不住話的,忍了忍,實在忍不住了便道:「沒想到大哥平日裡道貌岸然,竟然也幹起了竊取別人功勞的行當!那譜寫編鐘曲子,訓練樂師的能人明明是我尋到的,可是轉眼間竟然成了他廢寢忘食地盡孝了!」
飛燕信念一動,問道:「這能人是何方神聖?」
樂平嚷嚷了一通,覺得心內舒服些了,便靠在軟椅上讓一旁的侍女給她剝葡萄吃。
「就是個落魄的江湖藝人,可惜了,一邊臉都是被刀疤毀了,不然一準是個頂尖兒的美男子……」
樂平公主對於美男子的執著,世人皆知,飛燕倒是不好繼續文下去了,免得聽了什麼桃色的情事,難以脫了關係。
她手上帶傷,此時用衣袖遮擋著,並未被人發現,便是起身向樂平告辭,又回來大殿之上。
一直到了午夜,宮宴才散。各府的貴人們紛紛打道回府。
太子的馬車沿著石板路走在宮苑的內牆之間,到底很快回到了自己居中的東宮,只見一人立在東宮的院牆內,見太子下車,連忙跪下施禮:「小人妙音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心情極好,大掌一揮道:「起來吧,選前准了你三個月的假,讓你回鄉下探親,心內還後悔來著,生怕你的這些徒弟們不能撐起門面,現在看倒是名師出高徒,幸不辱使命啊,明兒,我會叫東宮總管賞賜給你們師徒白銀千兩,你且出宮去吧!」
那個叫妙音的樂師,長髮披肩,微微遮臉,他垂下身子寫過太子,當他抬起頭來時,便可看將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劃過臉頰。
太子厭惡地連忙調開了視線,轉身進了宮門。
那位樂師便由侍衛引領著出了宮門上了馬車。當他入了馬車內,趕車的車伕小聲地問:「主公,是要回轉到京郊的府宅嗎?」
妙音搖了搖頭,長髮微微地斜掛在肩頭,露出了一雙鳳眼長睫,流動著妖冶的光芒,此時就算是那條甚是誇張刀疤也遮不住他眼底的神彩:「邱天,調轉馬頭,回樂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