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後,一輛馬車疾馳入京城,停在驍王府門口,隆珍抱著一個孩子下了馬車。
飛燕已經在竇府外等候。滿臉憔悴的隆珍看見飛燕,眼淚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那眼圈周圍都是紅腫的,可見這一路是哭著過來的。
那還在襁褓裡的嬰孩小名俊哥兒,也是眼睛滾圓的樣子,懵懂無知壓根不知生身的父親早已經是與自己天人永隔,猶自含著小手指吐著泡泡。
飛燕此時懷著身孕,要避開白喪,又是礙著接了休書,無名無分不能陪著隆珍入府,不過好在魏總管也是一同前來,便是小聲囑咐了魏總管幾句,讓他陪著隆珍入府,自己則在胡同口的馬車裡等候。
隆珍的性子向來是要強的,就算是這般的悲切,也甩來了一旁侍女攙扶的手,堅持一個人邁入了門檻,看著竇家朱紅色的大門,這是她曾經發誓,一輩子再也不進入了的府宅,可是如今竟然是兜轉了一圈兒又回來。
那人也是發了誓言再不相見的,如今便是一身戎裝,盔甲珵亮地躺在在了那棺槨裡,一雙豹眼都是緊閉了的,這鐵打一般,永遠不肯安靜下來,總是粗聲說話的壯漢,這一刻就是那麼安靜地躺著……
在竇勇身邊時,隆珍滿心想到是竇勇的粗魯,自己的委屈,只想遠遠地逃離他。可是真的離開後,過了剛開始時的一段開心時間後,隆珍越來越想到竇勇,想到竇勇對她的好。尤其是肚裡的孩子生產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恐懼,讓她不由自主地喊起了竇勇的名字。
孩子生下後,隆珍便一直猶豫著是否要讓竇勇知道,沒想到再見面時卻已是天人永隔。
『
再多的恨意與不平,這一刻算是徹底的儘是被難以抑制的悲切夾裹住了,那心一時間全是空蕩一片了。隆珍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懷裡的孩子也隨著哇哇地哭起來,一時間靈堂裡充滿了女人和孩子的哭聲。
因著隆珍是驍王府派來的車馬護送而來。竇府的大夫人不好阻攔,可是竇勇的老母從隆珍抱著孩子入府那一刻起,眼睛便是沒有再移開,待到孩兒放聲痛哭,被隆珍身後的侍女接手了過去的時候,那小臉俱是露了出來。
老婦人便是直了眼兒,抖著手指著那嬰孩道:「勇兒回來了,回來了……」
也難怪竇勇的老母會這般去說,那孩子眉眼俱是肖似生父,簡直跟竇勇小時一般模樣,如今又是頭七,自然是覺得這兒子乃是借屍還魂,回轉了家中。
那竇家的大婆也是看到了那孩子,可是她的心裡卻是另外一番盤算了。她與竇勇聚少離多,夫妻情分早就淡了,倒是沒有太過悲切,只是她乃朝廷親封的誥命夫人,一時死了漢子也是改嫁不得。可是膝下無所出,如今竇勇不在了,該是如何撐起這將軍府的門面,依著她的意思,是要過繼了竇勇堂哥的孩子過來。可是竇老夫人素來與自己的叔子家不睦,想到自己兒子捨了性命拼來到榮華卻要給別人家的孩子平白享受,便是心內一百個不情願。
所以在竇勇亡故後,大婆幾次提起這話茬,老太太都是腦袋猛搖,如今看到了隆珍抱來的孩子,這心內頓時便有了主張。
狐媚的小浪蹄子,不是主動地求去了嗎?竟然還是有本事勾搭竇勇那個死鬼,生下了這個孽子!不過這樣一來也好,到底是竇勇的骨肉,大齊忠良的遺孤,以後討要起朝廷的封賞更是便利些……更重要是,讓竇勇流落在外的骨肉認祖歸宗,她這賢婦的名聲也算是傳遍了京城了,以後就算在府裡圈養些健壯的漢子,旁人也是不好言語,大家心照不宣。
小孽種還小,以後落到她的手裡不是儘是可著自己的心意調教了?雖然是過繼的,也照樣要叫自己一聲「娘」。想到這裡,大夫人倒是止住了竇勇去世後的彷徨無依之感,那眼睛便也是直直地緊盯著侍女懷裡的嬰孩。
其實依著飛燕之意,是不想隆珍再在竇家拋頭露面的。可是自己到底不是當事之人,加上竇勇到死都是念念不忘隆珍。驍王又是痛失愛將,心內也正是積鬱之時,只求解了愛將的遺願,而隆珍又是那般的悲切急著見竇勇最後一面,飛燕真是找不到時機,也不好說出心內的顧忌。
可是因著她此時懷有身孕,有了幾分當母親的細膩,對於孩兒的事情也是愈加敏感。在沒入府前,便是暗自囑咐了魏總管,留意著竇府裡的情形,若是情勢不對,趕緊護送著隆珍母子出府。
魏總管是個老人精,當看見了竇母與大夫人的眼神時,心內登時明白了她們的心思。心內暗叫一聲不好,便時偷偷囑咐也一同入府的寶珠上前去扶著隆珍過來,盡早送了她們出府去。
寶珠貼在隆珍的耳邊低語了幾句,總算是讓隆珍止住了悲切,上了香,燒過了紙錢後,將她攙扶起來準備出府。
可就在這時,竇家的大婆卻是走了過來,命府裡的管事攔住了他們:「珍姨娘,倒是好久不見,怎麼這一會子,便是急著走?只為了你來送一送老爺,驍王竟是命令著等你祭拜過,老爺才能入土,如今頭七過了,老爺還未下葬,你便是且在府上多留幾日吧……呦,這孩兒活脫便是夫君的模樣,竟是幾個月了,自家的骨血怎麼沒有往老太太跟前抱一抱呢?」
說著,便是伸手要去抱過那孩兒。隆珍自然是不讓的,便是往前一站攔住了大夫人,不卑不亢地說:「我與……竇將軍早已經是緣盡,當初我被放出府時,已經是明明白白,此番前來不過是故人相識一場,總是……總是給他……送行的,至於著孩兒,乃是我放出府後與他人所生,大夫人不必客氣,以後請叫我的名姓便可,』姨娘『二字實在是不敢當!」
竇家大婆見隆珍死不承認,也只是冷笑一聲,方才離得遠,如今近處一看,愈加肯定這孩子乃是竇勇的種兒了,就那耳朵的耳廓處獨特的旋兒也是一模一樣的!就算隆珍改嫁給了竇勇的堂兄也是生不出這麼肖似的來!
當下便是尖刻地道:「夫君屍骨未寒,你在他的棺槨前撒謊可是不怕夫君死不瞑目?我們竇家的孩兒,豈可流落在外?當然是要認祖歸宗……」
就在這時,老夫人再也是忍不住激動,便是撲將過來,要抱住自己兒子留下的這一滴骨血。
這婆媳二人俱是新野小民的做派,粗野起來禮數不通,哪裡管這是不是靈堂,竟是一意要搶奪孩子,一時間孩子受了驚嚇,哇哇大哭。
隆珍雖然是大家閨秀出身,也是從竇府裡歷練出來的,戰鬥之力一脈相承,如今乃是保護自己的孩兒,更是指甲、牙齒一起上,扯了竇家大婆的衣領就是倆個耳光。
那魏總管攔擋在了前面也是被抓撓得帽斜鬢亂,直喊著:「哎呦喂,你們都是老奴的祖宗,都住了手吧,這老臉兒都要被撓成豆絲了……」
到底是在場守靈的一些竇勇的昔日同袍看不過眼,肖青領了幾個將軍上前將纏繞在一處的婦人們拉來,尋了這個空子,隆珍趕緊帶了孩兒出了竇府。
等到出來時,隆珍氣得渾身發抖,臉上的淚水倒是盡沒了。
「這一路上,我儘是悔意,後悔著當初懷了他的孩兒不聲不響地走了,讓他到死都沒有瞧上自己的孩兒一面,可是如今再踏入這府門裡走一遭,便是什麼後悔的都沒有了,若是重生一次,我還是要離開這人間的修羅場,絕不會讓我的孩兒落在那村婦的手裡長大!」
飛燕看著隆珍的頰邊被抓撓得起了紅痕,心疼得連忙拿了隨身的潤膚膏脂替隆珍敷上。
「也是我這做妹妹的該考慮不周,若是再跟二殿下進言幾句,安排你在竇將軍下葬時,與他單獨告別便好了……」
隆珍拉著飛燕的手,看著她大腹便便的樣子,眼睛竟然又是一紅:「你還有心思掛念著我,我都聽說了,那驍王可是往宗廟遞了休書?天殺的男人!你可是懷了孩子,他怎麼忍心?」
飛燕心裡一暖,輕拍著她的手:「姐姐你可真是操心的命,都是什麼時節了,還顧得上擔心我,你也看到了驍王也不是不管我的,妹妹一切安好,你切莫擔心,只是竇府的二位夫人既然起了讓俊哥兒認祖歸宗的心思,姐姐你還是帶著孩子盡早離京了吧!」
提起這話茬,隆珍又是氣得渾身發抖:「我當初乃是被竇勇這冤家強搶入府的,他竇府沒出一份的銀子,我也沒有賣了身契與他竇家!那妾室的成禮都沒有一個過場,後來乃是竇勇跟戶籍司部打了招呼,才把我入了他們竇家的戶籍。我不虧欠他們竇家一分一毫!倒是他們家裡竟是對不住我的。
如今我是被竇勇親自點頭,文書俱全放出府的,俊哥兒也是我在府外所生,她竇家好大的臉面,別人的孩兒怎麼便是說抱便抱了?難道大齊的王法俱是給了這些個功臣的正室所寫,竟是不顧人倫綱常了?」
飛燕微歎了口氣,並未接言。她作為旁觀者,自然是比隆珍看得明白,那竇夫人雖然粗鄙,卻是朝廷冊封的正經的誥命夫人,加之與沈後都是從新野裡出來的。大齊貴胄裡,正室是新野出身的不少,在高門女眷裡一向是自成一派,心齊得不得了,個個拎出來都是誥命封號加身,就算是皇上皇后也是要對這些功臣之妻禮遇三分的。
如今竇勇為國捐軀,府裡卻沒有能繼承正統的嫡子,就算是皇上也是會同情著竇家老夫人的喪子之痛,只要竇家老夫人出面進言,再確認了是竇勇的骨肉無疑,自然是會親自下旨讓俊哥兒認祖歸宗,過繼到竇家大婆的名下的,撐起竇家的門戶。
確認骨血本是件費氣力的事情,若是俊哥兒多像些隆珍,倒是也好說,只要一口咬死乃是同他人所生便好。可偏偏這孩子卻是跟父親一個模樣,明眼人一看便是心知肚明,可是怎麼抵賴啊!
想到這裡,飛燕心內就是生出了一團火氣。直覺這事兒是要找驍王商量的。
隆珍一時也是離不得京城,便是與飛燕一起去了京郊的端木府裡落腳。幸好這端木的院落經過改建,變大了不少,房間一時還算夠用。
端木夫人也是從飛燕的口裡聽了著隆珍的遭遇,心內唏噓,同情之心頓起,便是熱情招待著隆珍,安頓著她們母子二人歇息在了院東的廂房裡。
飛燕問過了魏總管,知道驍王這幾日加緊派人追查著拿宣鳴的下落,因著竇勇的緣故,一直無蹤無影的安慶總算是得了些線索,雖然依著目前得到的訊息看,安慶身種劇毒,比驍王當時的情形還要危急,可是畢竟知道她還活著,那晉王不知是何打算,看起來是在全力救治著小公主,那藥方的路數也算是對的,從這點看,還是叫人暫時心安於公主的境遇。
只是這樣一來,驍王的事務便是更加繁重,飛燕就算不聞朝堂之事,也能從驍王愈來愈晚地來端木府看望自己中,隱約感覺到朝中的風起雲湧。
今天也是如此,已經有幾日沒來的驍王又是夜半闌珊才到了府上。
飛燕一早便讓寶珠備好了驍王慣用的藥浴泡足的玉盆,裡面的藥汁溫度也是調配得真好。待得驍王吃了宵夜,歇息一會後,真好可以洗漱泡腳。
飛燕心裡一直在想著怎麼該跟驍王提起那隆珍的事情,請他去竇府斡旋,免得事情鬧到了皇上那裡。可是沒想到,驍王竟然是主動提及了此事,開口到道:「肖青同本王講了發生在竇府裡的事情,那竇夫人起了性子的確是胡攪蠻纏些,但是也是有情可原。竇勇這一走,竇家的家譜之中可算是沒有嫡子支撐門戶了……所以本王想著,還是希望那隆珍的孩子可以認祖歸宗,也算是本王能為竇勇做的最後一番心意了。」
飛燕聽了這話,竟是詫異地抬起頭來,可是當她看到驍王那張略顯疲憊卻很平靜的臉時,馬上意識到驍王這話不是與她打商量,而是一早便決定了的。
她騰地從一旁的軟椅上站了起來:「殿下,這怎麼行?那孩兒是隆珍的命根子,怎麼離得了啊!」
「好好說話,怎麼站起得這麼急?仔細了身子……本王也不是讓她就離了自己的孩兒,大可母子一同歸府,名義上雖然是過繼到了竇夫人的名下,但是教養孩兒的還是她這個生身的母親,不是兩全其美嗎?」
驍王見飛燕發急的樣子,有些不悅的微皺下眉頭,可是依然耐著性子解釋道。
若不是驍王說的得太過認真,飛燕是想要笑的。這男子與女子的思路到底是有不同的,這般都讓做母親撕心裂肺的事情,到了他的嘴裡居然是這般子的輕描淡寫。
「可是……」
「不要再說了,本王心意已決,自然是會尋了機會勸說那隆珍的,你如今懷著身孕,這等子操心的事情,還是莫要攪合其中,本王已經為隆珍另外準備了住處,明日便讓她搬過去,她願意也好,不願也罷,燕兒也不必夾在其中為難。」
二人自從心意相通一來,很少有意見相左之時,偶爾就算有,大多數時候也是飛燕順了驍王的意思。這個男人看似待她隨和體貼,其實那骨子裡到底是個拿定主意便是更改不了的大男人。
想一想,當初二人初次相逢事時,他不管不顧威逼利誘地迫著自己嫁給了他,便是可見一斑。
而如今,他再次顯露出這強硬的一面,可是這次飛燕卻是不想,也不了能退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