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哥本哈根,1925年·10

  格蕾塔的新畫風運用了很多柔和而明亮的色彩,特別是黃色、糖果粉和冰藍。她還是只畫肖像。用的還是一家慕尼黑公司的顏料,裝在玻璃瓶子裡,塞子不是很嚴。然而,她過去的畫作都很嚴肅、直接,帶著非常官方的味道,而新的作品,色彩明麗,情緒多變,莉莉有一次評價說,感覺就像太妃糖。這些畫都很大,現在大多數畫的都是莉莉,她在室外,在一片罌粟花田裡,在檸檬樹林裡,或者背對著普羅旺斯起伏的山丘。

  畫畫的時候,格蕾塔什麼也不想,或者說她感覺大腦一片空白,沒有想法,輕飄飄的,就像她在調色盤上調的某些顏色,有點盲目,但肯定是出於好意 ☆態最好的日子,她的身心都是跳躍的,色彩從顏料瓶躍上畫布,彷彿一束白光,擋住了一切,只留下她的想像力在天馬行空地馳騁。畫畫的時候,畫筆捕捉著莉莉腦袋的準確弧度,畫出她那深邃的眼神,格蕾塔常常聽到腦子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小時候竹竿打落父親林子裡那些橘子的聲音。畫得好就像在收穫纍纍碩果:飽滿碩大的橘子,重重地落在加州肥沃的土地上。

  儘管如此,那個秋天,這些以莉莉為主角的畫作在哥本哈根收到的反響,仍然讓格蕾塔吃了一驚。十月的時候,拉斯姆森將這些畫在他畫廊裡掛了兩個星期。最早那幅《莉莉三題》馬上就賣出去了。一個戴著豬皮手套的瑞典人和一名皇家藝術學院的年輕教授還為此爭了一番。她畫的莉莉睡在駱駝皮沙發上的肖像畫賣了超過250克朗。雖然還是沒有埃納爾的一幅畫值錢,但已經是格蕾塔迄今為止的最高價了。

  「我每天都要見到莉莉。」格蕾塔對埃納爾說。現在,莉莉要是不在,她會想她。格蕾塔一向起得很早,通常天還沒亮,游輪的汽笛還沒鳴響,街上還什麼動靜都沒有,她就起身了。那個秋天,有時候格蕾塔甚至起得還要早,公寓裡還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她會坐起來,靠在床上。埃納爾躺在她旁邊,還在睡,愛德華四世蜷縮在他腳邊。格蕾塔此時還是半睡半醒,有點恍惚,就會想,莉莉在哪兒?她會很快下床,滿屋子找。莉莉去哪兒了?格蕾塔問自己,掀起前廳的布簾,打開衣櫃的門。等到她打開前門,雙唇緊張地重複著這個問題,才算徹底清醒過來,擺脫了矇矓睡意。

  那年秋天的一個上午,格蕾塔和埃納爾都在公寓裡。四月份以來他們第一次需要生火 子是三段式的,三個黑色鐵箱堆疊著,下面有一個四腳支架。格蕾塔劃亮火柴,點燃一張紙,放在火爐裡的樺木柴上。火點起來,燃燒著木柴。

  「但莉莉不能每天都來,」埃納爾抗議,「你不明白那有多難。讓埃納爾走,莉莉來。每天都要這樣,太強人所難了。」他正給愛德華四世穿上那件手織的毛線衣,是漁夫的老婆送來的。「我也喜歡這樣,我也愛她。但這太難了。」

  「我每天都想畫莉莉,」格蕾塔說,「我需要你幫忙。」

  接著埃納爾做了件奇怪的事,他走過畫室,在格蕾塔頸項上輕輕一吻。格蕾塔一直覺得,埃納爾骨子裡有著丹麥人特有的陰冷和安靜。除了嘴唇,她都想不起丈夫吻過自己的其他什麼部位。接吻的時間也是深夜,一片漆黑,四下寂靜無聲,只偶爾聽見街對面莫勒醫生的診所又拖來了一個醉漢。

  埃納爾流血的毛病又回來了。本來芒通那個小插曲之後都沒再犯的,但最近的某一天,他拿著一塊手帕,壓著鼻子。格蕾塔看著血跡慢慢滲透到棉手帕上。她憂心忡忡,想起泰迪·克羅斯生命最後的那段時光。

  但這毛病來得突然,去得也快。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只有埃納爾的鼻腔紅腫了。

  緊接著,一週前的一天晚上,窗櫺上剛剛開始結霜,格蕾塔和埃納爾正安靜地吃著晚餐。她一邊叉起青魚送進嘴裡,一邊在筆記本上畫上兩筆。埃納爾慵懶地坐著,用勺子攪著咖啡。格蕾塔想,他又走神了,不知道在做什麼白日夢。她的速寫本上是一幅新畫的草稿,莉莉站在五月柱①旁。格蕾塔抬起頭,看到坐在對面的埃納爾臉色越來越暗淡,但脊背挺直了。他走開了,椅子上留下一片小小的紅色血漬。

  接下來的兩天,格蕾塔一直想問他流血的事情,為什麼流血,從哪兒流出來的。但埃納爾每次都面帶羞慚地轉過身去。彷彿她這麼問就是在毫不留情地毆打他,他的面容隨著她的提問一震。格蕾塔明白了,埃納爾想瞞著她。他自己用舊的抹布弄乾淨,然後甩進運河裡了事。但她不可避免地知道了。那血的味道是抹不去的,新鮮的血,飄散著點煤灰的氣息;埃納爾的小腹也不老實,總是發出奇怪的聲音;第二天早上,運河橋上石塔還會出現那些沾滿血跡的抹布。

  一天上午,格蕾塔去郵局打個私人電話。回到畫室時,莉莉正躺在一張櫻桃紅的貴妃椅上。那是從皇家劇院的道具部借來的。她身上的晚禮服也是借的,主人是一個隱退的女高音,年紀大了,聲音也不行了,唱起來都打顫。不過她曾經穿著這件禮服唱過《奧賽羅》的女主角苔絲·狄蒙娜。格蕾塔覺得,莉莉好像從沒想過自己的儀態和姿勢。如果她在意的話,肯定不會這麼躺著,雙腿岔開,腳放在地上,腳踝扭曲著,像喝醉了酒似的。莉莉的嘴大張著,舌頭舔在嘴唇上。她這副樣子,就像注射了過量嗎啡,昏過去了似的。格蕾塔還挺喜歡眼前這一幕的。很自然的一幕,完全不是她擺出來的。埃納爾昨晚一夜沒睡,腹中翻江倒海,還在流血,格蕾塔很擔心。

  「我幫你預約了一下。」格蕾塔對莉莉說。

  「預約什麼?」莉莉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的雙乳起起伏伏。

  「醫生。」

  莉莉坐了起來。她看上去很警惕。有時候就是這少數的電光火石間,格蕾塔能看到埃納爾的神色顯露在莉莉臉上:她的上唇顏色突然變深了。「我什麼病也沒有。」莉莉說。

  「我也沒說你有什麼病啊,」格蕾塔朝貴妃椅走去。她把幾條絲綢緞帶系在莉莉袖子上。「但你一直不對勁,」格蕾塔說,雙手放在罩衫的口袋裡,裡面裝著很多短短的鉛筆。還有泰迪·克羅斯站在聖塔莫尼卡海灘上的那張照片,莉莉那條沾血裙子上扯下來的布。那天晚上,她跑回芒通的租屋,嘴裡還哭喊著漢斯的名字。「你一直流血,我很擔心。」

  格蕾塔望著莉莉的臉,彷彿因為羞慚,臉的邊緣開始捲曲。但格蕾塔知道把這事擺到檯面上才是正確的。「我們得找到流血的原因。要是你沒有自己——」話還沒說完,格蕾塔猛地停住了,一陣寒意瞬間侵襲了她的後背。她一邊擺弄著晚禮服領子上的絲帶,一邊想,自己的婚姻是怎麼了?她想要一個丈夫,也想要莉莉。「哦,埃納爾。」

  「埃納爾不在這兒。」莉莉說。

  「請你告訴他提前到中央車站見我,11:04的火車去昂斯塔德。」格蕾塔說,「我現在去藝術用品店買點東西。」

  她走到衣櫃那邊找頭巾。

  「萬一埃納爾沒有按時回來怎麼辦?」莉莉問道,「萬一到那時我還找不到他怎麼辦?」

  「他會按時回來的。」格蕾塔說,「你看到我的頭巾了嗎?藍色的那條,有金邊的。」

  莉莉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沒見過。」

  「就在衣櫃裡,在抽屜裡。你借去了?」

  「好像丟在阿克塞爾咖啡館了。」莉莉說,「我想櫃檯肯定還收著呢。我現在就去拿。」她頓了頓又說,「格蕾塔,對不起。我沒有拿其他東西,也沒有碰其他東西。」

  格蕾塔感覺有股怒氣在肩膀上聳動。有什麼東西很不對勁,她告訴自己。接著又把這個想法放到一邊。不,她絕不會讓一條頭巾破壞她的婚姻。另外,難道不是格蕾塔叫莉莉想要什麼就拿的嗎?難道讓莉莉高興不是格蕾塔最大的願望嗎?「你待在這兒好了,」格蕾塔說,「但請一定要讓埃納爾按時坐上火車。」

  阿克塞爾咖啡館的牆都被煙燻黑了。皇家藝術學院的學生們經常去那兒吃肉丸,喝啤酒。四點到六點之間這兩樣都是半價。格蕾塔的學生時代也經常坐在門邊的桌子旁,本子攤在膝蓋上畫草稿。要是有朋友走進來問她在畫什麼,她會馬上合上本子,說:「給韋格納教授畫的東西。」

  格蕾塔向酒保問起藍色頭巾的事。「我表妹說她忘在這兒了。」她說。

  「你表妹是誰?」酒保在茶巾上擦擦手。

  「一個瘦瘦的年輕女孩子。沒我這麼高。很害羞。」格蕾塔有點詞窮。莉莉很難描述。她在這個世界上煢煢孑立,獨自一人飄來蕩去,白色的領子搖搖晃晃,深棕色的大眼睛羞澀地抬著,看著來來往往的陌生人。格蕾塔感到鼻子一陣酸。

  「你是說莉莉嗎?」酒保問道。

  格蕾塔點點頭。

  「很不錯的女孩。總是悄悄進來,坐在那邊靠門的位置。你肯定知道,好多男生甚至故意摔跤,來吸引她的注意。她偶爾和其中一個一起喝杯啤酒,等那人一轉頭,她就消失了。是啊,她丟了條頭巾在這兒。」

  他把頭巾遞給她。格蕾塔圍在頭上。那淡淡的味道又來了,薄荷與牛奶的香氣。

  街上的空氣有些潮濕,秋日的寒意已經很深,混合著海風吹來的鹽分。夏天曬黑的皮膚已經變白,她雙手的皮膚也有點開裂了。她想起十月的帕薩迪納有多美,聖蓋博起伏的山脈層林盡染,煙囪上爬滿了鮮豔的三角梅。

  中央車站充滿了來去匆匆的腳步聲。鴿子在頭頂的木椽子上咕咕叫著。大塊的鴿子糞落在紅色橡木的房樑上。格蕾塔從一個賣糖果的男孩那裡買了一盒薄荷糖。他周圍的地上全是人們丟的糖紙。

  埃納爾來到售票亭,一臉茫然的樣子。他的臉頰被搓得有些擦傷,頭髮上擦了髮油,鋥亮鋥亮的。他是一路跑來的,很焦急地擦著眉邊的汗水。格蕾塔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心想自己的丈夫是多麼瘦小。他抬著頭都搆不著旁邊一個男人的胸。格蕾塔眼中的他就是這樣,瘦小得有些誇張。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而且也一直深信,埃納爾,手腕瘦骨嶙峋的埃納爾,總是彎著腰的嬌小的埃納爾,其實還是個孩子。

  埃納爾抬頭看著那些鴿子,彷彿是第一次來中央車站。他有些害羞地問一個繫著圍裙的女孩幾點了。

  不知怎的,格蕾塔安下心來。她走到埃納爾身邊,吻了他,幫他理了理翻領。「你的票,」她說,「裡面還有那個醫生的地址。」

  「我想先讓你告訴我,」埃納爾說,「我希望聽你說,我沒什麼毛病。」他的鞋跟在地面上跺來跺去。

  「當然,你什麼毛病也沒有。」格蕾塔說,手臂揮舞在空中,「但我還是想讓你去看看這個醫生。」

  「為什麼?」

  「為了莉莉。」

  「可憐的小女孩。」他說。

  「如果你想讓莉莉一直待在這兒,和我們生活在一起,那應該讓醫生知道她的存在。」下午出來購物的人潮,大多數是女人,熙熙攘攘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她們的購物袋裡裝滿了大塊的奶酪和魚肉。

  格蕾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把莉莉當作第三人提起。但她知道,如果她直截了當地大聲說,莉莉不過就是她丈夫穿著女人裙子罷了。那埃納爾也許會崩潰,她甚至能想像他那纖細的骨頭瑟縮佝僂,深深彎下去的樣子。真的會這麼嚴重,但這是事實啊。

  「你幹嗎這麼做?」埃納爾問。他眼眶發紅,差點讓格蕾塔不忍直視地別過頭去。

  「我和你一樣愛莉莉,甚至——」她阻止了自己,「這位醫生可以幫助她。」

  「怎麼幫?除了你和我之外,還有誰能幫莉莉?」

  「我們看看醫生怎麼說吧。」

  埃納爾做了最後的抗爭。「我不想去。莉莉也不想讓我去。」

  格蕾塔挺直了腰板,抬起頭。「但我希望你去,」她說,「我是你的妻子,埃納爾。」她給他找了8號站台的路,送他上路了。她的手攬住他的腰。「去吧。」她一邊說一邊送他走過人群,走過那個賣糖果的小男孩,走過那一路的糖紙。他的身影混進了來來往往的購物人群中。他的頭混入其他一百多個人當中。大多數都是女人,忙忙碌碌地買著哥本哈根人的必需品。因為生孩子而發了福,她們胸部下垂,而埃納爾的還挺著。格蕾塔那時候就知道,有一天,這些女人看著人群中的埃納爾,就像看到了她們自己。

  ①歐洲傳統節日「五朔節」中樹立的柱子。男女老少圍著這個柱子跳舞以示慶祝。—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