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接通的時候,慕善只覺得手心陣陣發燙。
一片嘈雜中,董宣城無奈的聲音傳來:「慕善,我不清楚。這事太大,現場被封鎖,我們也不許報導……」
慕善將手機放回桌上,抬頭只見窗外灰濛蒙的晨色,太陽躲在雲層後,已顯現出朦朧金黃的輪廓。
一夜了,她找不到陳北堯,不知死活。
之後連接三天,慕善班照常上,吃飯睡覺照舊。那一夜的驚魂未定,變得遙遠。
可越來越多關於陳北堯的傳言,無孔不入鑽進她的耳中。
身中三槍,屍首分離;資金斷裂,公司倒閉;遭人暗算,兄弟反目……昔日霖市新貴,如今成為「爬得越高、跌得越重」的典型。
謠言越傳越邪乎、越來越離譜。但不變的是,所有人都知道陳北堯倒了大霉。
終於在第三天下午,她接到葉微儂的電話。連一直對陳北堯持微詞的葉微儂,語氣都帶了濃濃的嘆息。
「陳北堯在東佳醫院。三顆子彈都取了出來,但是腦部受到強烈撞擊。淤血的情況不太樂觀,省裡專家說可能挨不過一個月;聽說李誠也不行了,周亞澤現在獨木難支。他們上個月剛拿的一塊地,被查出違規操作;證監會也在查陳氏投資操縱股市……慕善,陳北堯完了。」
陳北堯完了?
慕善坐在黑色轎車上,只覺得世事難料,匪夷所思。
東佳醫院是全市最好的私立醫院。當慕善抵達時,住院部裡裡外外站滿了人。有的在爭論,有的面色緊張的在打電話。個個流露出一種倉惶的疲憊。慕善知道,這些全都是陳北堯的人,如今亂成了一鍋粥。
她跟著保鏢直接上到VIP病房,電梯門打開,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面色森然。
再往裡走,走廊裡全是黑衣肅穆的男人。與樓下的吵鬧不同,他們安靜得可怕。
慕善走到最裡的病房前,看到周亞澤坐在門口長椅上。他一隻胳膊纏著厚厚的繃帶,眼眶通紅、眼神極亮;臉上幾條鮮紅的細疤,下巴全是亂糟糟的鬍渣。昔日俊朗容顏,如今有一種瀕臨暴怒的猙獰落魄——
他看都沒看慕善一眼,含著菸,單手伸過去,擰開門。
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寡淡:「活下去的幾率不到一成,哈。」
慕善腦子一空。
病床上的男人很陌生。
黯淡的夜燈下,他臉像紙一樣蒼白淡薄,又隱隱透出一種死氣的暗青。兩道長眉顯得愈發的黑,黑得觸目驚心,彷彿是那憔悴容顏上,僅剩的顏色。
許多金屬線與他的頭部、身體相連,令他看起來像一具即將散架的木偶,只要拔掉電源,就會死去。
也許是太震撼太意外,在這一瞬間,慕善覺得自己明明站在陳北堯的病床前,靈魂卻像已飄離出軀體,麻木的旁觀著他的沉睡,和自己的僵硬。
他仿若沉睡的容顏,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削瘦虛弱,再不復往日的清俊動人。
她有些奇怪的想,怎麼會這樣呢?
明明前一秒,他還拿著電話不肯掛,欲言又止;
明明他沉默的將所有情意放在她面前,他的背影孤傲、挺拔而落寞。
現在怎麼會躺在這冰冷的床上,像一具脆弱的死屍?
長久的茫然無措後,慕善心中像突然被人放了一把火,無聲無息的熊熊燃燒起來。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從未有過的不理智。
她冷冷的想:這就是陳北堯。
昔日霖市人人巴結的冷峻黑商,她勸過他,他不聽。如今,終於遭了惡果,被徹底擊潰。
這就是陳北堯,一無所有的陳北堯,九死一生的陳北堯。
可怎麼會是他呢?
如果他死了,她才是一無所有、她才是九死一生那個人啊!
她愛了他那麼多年,沉默的、孤獨的愛了他那麼多年!都說十七歲的愛情懵懂,可在她這裡,卻早早木已成舟,永世不得翻身。
她一直在心中把他當成神供著。他倒好,發達了,墮落了,用一顆子彈兩具屍體,還有更多她看不到的陰暗,澆熄她對愛情的所有期待和幻想。
行!他可以猖狂,她也可以拒絕,這世界誰離不開誰?她獨善其身,就要開始嶄新的、充滿希望的光鮮生活。
可如果他死了,她現在想著將來光鮮的一世,為什麼突然覺得沒了奔頭?
不要死。
陳北堯,不準死。
慕善又痛又怒的想,她還愛著他,她可以離開他,可怎麼受得了他死?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慕善下午提前離開公司。她今天穿了條顏色鮮亮的長裙,從頭到尾都是清新的生氣勃勃。
來到病房,她將鮮花放下,在病床前坐下。
陽光透過窗簾照在他臉上,留下斑駁明暗的光影。彷彿真的只是睡著。她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額頭。
觸手所及,清寒俊美,一片冷寂。
她打開包,拿出一本書,翻到他最喜歡那篇文章。
周亞澤讓她多陪他說話。心愛女人的聲音,喚醒沉睡的王子,多麼浪漫的奢望。
可她對他,已經沒有任何話要說。那些不捨、思念和怨憤,都隨著他的人之將死,在她心裡枯骨化灰。
唯有沉默,是不可逆轉的深愛。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遊秦淮河……」
「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
她捧著書,思緒卻回到遇到陳北堯的第一天。
暗黑的小巷,疏朗的星空,拳頭擊打肉體的聲音像是一首凌亂的交響樂。她和同學慌忙快步走過,不經意間抬頭,卻看到清俊如月光的少年,從打滾哀嚎的混混們中起身,抬手擦去嘴角的鮮血,冷酷如死神。
他的冷漠其實一直沒變,唯獨對她留情。
再後來,是外公的書房,蟬鳴幽幽、涼風習習。父母的滔天怒火、圍追堵截,還有那年少而狂熱的叛逆愛意,終於令她和他失了方寸,苦苦探尋釋放的出口。他光裸的身體充滿少年隱忍的力量,她在他懷裡,瑟瑟發抖。
最後,最後是什麼?
是她聽到傳言,他被她父親安排的保安圍堵,踩在陰森泥濘的小巷裡,血流滿面卻固執的不肯答應跟他分開;
還是她躺在老舊診所的狹窄小床上,看著頭頂昏暗的燈光,感覺到冰冷的金屬鉗探入身體,又痛又絕望?
現在好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他再不能作惡多端,再不能殺人放火。他只能虛弱的躺在她面前,他像個迷途的孩童,像個沉睡的天使。
慕善把書一丟,眼淚就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