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繾眷

  慕善睡了一小時不到就醒了。睜眼時,陳北堯正望著她。不等她回神,他大手扣住她的後腦,嘴唇貼著嘴唇,開始吸允糾纏。

  

  陳北堯是情不自禁,想吻就吻了。慕善在他略顯溫柔的長吻裡,有點失魂落魄。腦子裡卻忽然冒出剛剛在路上的念頭——她跟陳北堯,會走到怎樣的盡頭?她現在比以往任何一刻都不想離開他身邊,可終究意難平。

  

  想到這裡,她的唇舌有片刻僵硬,輕輕嘆息一聲。陳北堯敏銳的察覺到,鬆開她。她笑道:「我……去看看湯。」

  

  陳北堯看著她起身飛快走出去,舌頭舔舔唇。

  

  丁珩如何聽不出兩人急促的呼吸和一室曖昧的幽靜?他聽了幾秒鐘,轉頭看著窗外,碧藍的天空,窄窄的視野,沒有一絲雲。什麼也沒有,沒有可以令他視線停駐的地方。

  

  幾分鐘後,慕善和布瑪一前一後端著飯菜走進來。布瑪生性保守,但餵個飯什麼的,倒是照顧病人的常情。

  

  陳北堯原本想事想得有點出神,一抬頭只看見慕善在身旁蹲下,懷抱間頓時香氣四溢。饒是他因傷勢沒什麼胃口,看到淡黃光澤的雞湯和半邊浸著點醬油的鮮嫩魚肉,也忍不住拇指大動。可他腦子裡很快想起的卻是另一個問題:「丁珩怎麼吃?」

  

  「布瑪餵他。」慕善舀一勺湯,在唇邊輕輕吹了吹,又不放心溫度,伸出舌尖舔了舔,這才放心的送到他唇邊。

  

  陳北堯張口含住,只覺得清香鮮美無比。

  

  魚刺早被慕善一點點挑過一遍,她舀起一勺,自言自語道:「好像還有沒挑乾淨的細刺。」

  

  「善善,我的嘴,沒受傷。」

  

  慕善一想也是,笑了:「我忘了。」

  

  陳北堯望著她,隱隱含了笑意。那樣子彷彿在說,他的嘴有沒有受傷,她不是剛剛嘗過嗎?慕善被他盯得兩頰微微發熱,他卻輕聲道:「關心則亂。」

  

  彷彿要回應他的話,那頭忽然響起丁珩的劇烈咳嗽聲。慕善把碗一放,起身掀開簾子走過去。只見丁珩已經坐起來,手卡住自己喉嚨,神色有點無奈。

  

  慕善連忙讓布瑪拿醋過來,丁珩聞到醋味就皺眉,啞著嗓子道:「……不用,一會兒就好。」

  

  「魚刺卡住喉嚨可大可小。」慕善扶住他後背,柔聲勸道。

  

  丁珩望著面前白瓷小碗裡小半碗醋,笑了笑,就著她的手一口飲盡。

  

  「這輩子沒一口氣喝過這麼多醋。」他眉頭再次緊蹙。

  

  「好點沒?」

  

  他嚥了咽,點頭。

  

  「吃慢點。」慕善叮囑道,又不放心,從布瑪手裡拿過碗和勺,把魚肉再細細剔了一遍。

  

  丁珩看著她專注的樣子道:「是我吃急了。」

  

  慕善聞言展眉一笑:「鍋裡還有很多。你慢慢吃。」說完起身走到簾子那頭。丁珩看著盤子裡精心細細剔成一縷縷的魚肉,只覺得喉中還隱有刺痛。

  

  在慕善的精心照料下,兩人身體恢復得不錯,氣色一天天好起來。慕善同時也打聽到,夜裡乘小船順水而下,一夜就可以到最近的城鎮。只是沿途常有士兵巡查,能不能躲過他們,還要看運氣。

  

  但也只能這樣了。

  

  第四天天氣十分炎熱。晚上,慕善給丁珩擦澡的時候,感覺他身體有點燙。一開始她沒在意。後來給陳北堯擦拭的時候,才覺得體溫差異似乎有點大。

  

  她立刻拿出體溫計給丁珩。丁珩的樣子似乎也有點沒精神,皺眉推說不用。慕善強行抬起他的手臂。

  

  體溫測好慕善一看,已經39度2。她有些慌了,拆開他胸部傷口一看,果然有些化膿。

  

  傷口感染了。

  

  丁珩的臉已經有些不正常的紅暈,眼神也很疲憊倦怠。此時看到慕善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他反而出聲安慰:「別擔心,我能挺過去。」

  

  慕善就算不是專業人士,也聽說過槍傷感染的嚴重後果。「不行!」她堅定道,「我去找醫生。」

  

  她掀開簾子走到陳北堯面前:「丁珩的傷口好像感染了。我得去請醫生。」話雖這麼說,可在場三人誰都知道,已經過了幾天,風聲肯定越來越緊。這時候找醫生來查看槍傷病人,會冒多大的風險。所以丁珩才想自己挺過去。

  

  陳北堯目光越過慕善,看一眼丁珩道:「扶我過去看看。」

  

  慕善想想也是,他們是一類人,對槍傷比她有經驗。陳北堯在她的攙扶下,略有些艱難的站起來,緩緩走到丁珩面前。

  

  「是感染了。」他目光微沉,「能找到可靠的醫生嗎?」

  

  慕善答:「布瑪說過,村裡有個獨居的老醫生,曾經是軍醫。我讓布瑪把他請過來再說。」

  

  陳北堯點頭,看一眼丁珩,丁珩便也點頭對慕善道:「你小心點,不要勉強。」

  

  慕善想的是事後重金封口,而且她想,從醫多年的老人,多少會有些惻隱之心吧。可兩個男人不約而同想的卻是,原本計畫兩天後就走,老軍醫如果不聽話,殺了更安全。

  

  慕善跟布瑪說了,布瑪一直以為丁珩是慕善的哥哥,聞言二話不說就去找軍醫。過了一會兒,她卻一個人回來,示意慕善,對方要先收到錢才肯過來。慕善身上只餘一百多美金。她原本不介意把那張一百的給醫生。但想了想,還是先給了張20的。

  

  過了一會兒,醫生終於來了。他個頭不高,五十歲上下,整張臉看起來像塊樹皮又平又幹。所謂面由新生,慕善做顧問見過的人多,這種長相大多性格勢利尖刻。

  

  醫生進屋,看到慕善,皺眉:「大陸人?」

  

  他用的是漢語,慕善心想,原來他也是老國民黨人。可是大陸人有什麼可皺眉的?

  

  「是,我是北京來旅遊的。前幾天我哥哥中了流彈。」慕善答道。

  

  醫生點點頭,走進裡屋,看到簾子擋住半間屋子,一怔。慕善把他引到丁珩面前,他看了看傷口,又摸了下丁珩額頭,搖頭:「感染太厲害,不好治。」

  

  慕善哪裡會不懂,把那100美元拿出來,塞給他:「醫生,請一定救我哥哥。」

  

  醫生把錢收進口袋,指著丁珩傷口:「這是誰處理的,不感染才怪。現在情況這麼嚴重,槍傷的藥也不好弄。」

  

  「醫生,我只有那麼多錢了。」慕善道。

  

  醫生看她一眼,對布瑪說了句什麼。布瑪快步走出去,過了一會兒,又拿著一張一百美金給醫生。醫生收了錢,這才打開隨身藥箱,為丁珩處理傷口。

  

  這讓慕善有點不舒服——布瑪幫了她那麼多,現在還把她給的錢拿出來當藥費。這醫生明顯趁火打劫,人善被人欺麼?

  

  她忍著火,等了約莫一個小時,醫生終於處理完。他給了慕善一些草藥,告知了用法,然後道:「這是三天的量。你到時候再來我這裡取藥。」

  

  慕善哪裡會不明白。三天後又得花錢。醫生看她遲疑,忽然道:「我聽說前幾天有坤塔首領的殘兵逃過來,現在將軍懸賞一百美元一個人頭,這小子不會是逃兵吧?」

  

  慕善沉默片刻,笑笑:「你等等,我想起還有塊手錶可以給你。請把足夠的藥一起給我。」

  

  「我看看。」醫生在客廳坐下來。

  

  慕善關了房門,走回陳北堯那邊,開始翻自己的衣物。那頭的丁珩撩開簾子,喘了口氣,跟陳北堯交換個眼神。

  

  慕善終於摸出槍,握在手裡。回頭看到兩個男人都盯著自己,低聲道:「我去嚇嚇他……這種人貪財怕勢,不讓他有點顧忌,也許這邊拿了我們的錢,轉身,又去領賞。是吧?」

  

  她握著槍,站在屋裡沒動。因為手心不知何時全是汗,她扣著扳機和槍身的手指,鬆了又緊,緊了又鬆。

  

  「這人不能留。」丁珩緩緩道。

  

  「不可以。」慕善的手抓上門把手,又捏了捏槍。她覺得這人雖然可惡,但怎麼樣也罪不至死。要她果斷的為了自己人的安危,殺死一個無辜人的性命,她做不到。她就想嚇嚇他,她告訴自己這種人只要吃到苦頭,絕對膽小怕事不敢聲張。

  

  可當日絕境中持槍殺人是一回事,現在要讓她走出去,拿槍威脅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又是一回事。她竟然有點緊張——她這輩子還沒拿槍威脅過別人。

  

  身後的陳北堯將她的動作神色盡收眼底,忽然扶著椅子,極緩的站起來。

  

  「你幹什麼?」慕善察覺到響動,衝過去扶住他。與此同時手中一空,槍竟然已經被他錯手取走。

  

  「我來。」他盯著她道,「放心,我不殺他。」

  

  「可是你不能站……」

  

  「穿衣服,叫他進來。」

  

  僅是穿上一件短衫和短褲,就花了十多分鐘。陳北堯額頭一陣細細的汗.

  

  他很堅持,慕善只能依他,出去叫了醫生。當她跟醫生走進來時,醫生一愣,慕善也呆住了。

  

  陳北堯陰沉著臉,站在窗前。他什麼也沒扶,彷彿毫無異樣的站在那裡。挺拔修長的身材,在軍綠色短衫迷彩褲的襯托下,清瘦而精壯;他的神色很冷漠,兩道目光銳利逼人,像以往那樣,輕而易舉帶給人無所不在的威懾。

  

  「慕善,你先出去。」他在椅子上坐下,隨手把槍放在窗檯上。

  

  慕善有些不安的退到門外。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裡面傳來醫生一聲慘叫,頃刻卻又沒了聲音。她又驚訝又疑惑——陳北堯說不會殺他,就肯定不會殺。難道他要把醫生打殘廢?可又沒聽到槍聲?他現在一身的傷,就算打架,也打不過醫生吧?

  

  正焦急著,門卻從裡面打開了。醫生跌跌撞撞衝出來,把那兩百美元往慕善手裡一塞,結結巴巴道:「對不起,20,20其實就夠了。」說完也不等慕善回答,推門就快步走了。

  

  布瑪也很疑惑,向慕善表示,醫生性格很清高,第一次看到他這麼好說話。慕善走進房,便看到陳北堯微僂著背,靠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氣。看到她,他直起身子,淡道:「放心,他不會亂講話。」

  

  慕善心疼得不行,連忙扶他躺下道:「你為什麼要逞強?」

  

  陳北堯躺下緩了一會兒,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從沒這麼強烈的覺得,槍這種東西,根本就不該出現在她手中。看到她剛剛握著槍發呆,他彷彿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掙扎。

  

  這令他感覺到一種深刻的褻瀆,對她的褻瀆。這令他憤怒,對醫生小懲大誡。與此同時,他還感覺到一些厭惡,一種隱隱的對害她落到如此境地,不得不持槍殺人的自己的厭惡。

  

  他把槍放在自己枕邊,淡道:「今後你不要碰槍。這些事情,我做就可以。」

  

  慕善一怔,眼眶忽然有點酸。

  

  丁珩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從頭到尾旁觀這一切——旁觀陳北堯白著一張臉,在慕善身後顫巍巍站起來;旁觀他卡住醫生的脖子,滿眼冰冷殺氣;也旁觀醫生離開後,陳北堯差點摔倒在地,卻在慕善進來時神色自若得像什麼也沒發生。

  

  而此刻,他旁觀著他們忘記了他的存在,溫柔而繾眷的相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