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完李誠之後,陳北堯忽然不想去公司,讓司機直接把自己又送回了家裡。
車子停在別墅樓下,陳北堯讓司機和保鏢先走,自己沒有立刻下車,而是點了根菸,靜靜坐在車裡。這時剛上午十點,太陽已經很大,照得車子頂蓋黑黝黝的光亮。陳北堯抽了有半個小時,才在明晃晃的陽光裡,下車走回家中。
諾大的房子空蕩蕩的,慕善不知去了哪裡。陳北堯原本準備好的許多話,只能又往心裡壓一壓。在他的處事準則裡,與慕善相守是首要目的。所以在李誠提出污點證人坐牢十年的建議後,他幾乎是立刻想到金蟬脫殼逃出國外這條路。而且他從當年決意扳倒丁默言父子報仇時,就已經有了逃亡海外的心理準備。
要讓他坐牢?他還真的沒這麼純潔高尚,一直都沒有。事實上,比起很多看起來乾乾淨淨的人,他又真的幹了多少壞事呢?只是陳氏這塊肥肉太肥,這也是政府對他下手的原因之一吧?
可慕善是不同的。陳北堯孑然一身,賺的錢已經足夠用幾輩子,只要有慕善相陪,出國更逍遙。可慕善如果跟他走,也許會背上「共犯」的罪名,也許今生不能再見到父母親朋,還要隱姓埋名提心吊膽過一生。
這令陳北堯心頭歉疚。可按照他的判斷,一起出國依然是對兩人最好的選擇,他不會改變這個決定。可要他開口告訴慕善這個事實,終究有點心疼。
沒過多久,他就找到了慕善。她正在二樓他的琴房裡,捧著本書坐在飄窗上。黑色鋼琴米色長裙,她的長髮垂落肩頭,素美的臉沉靜而溫柔。看到陳北堯,她把書一放,站起來,神色怔忪。
她知道他去見李誠,已經擔心了一個早上。此刻見到他平平安安回來,心頭一塊大石落下,只是隱隱還有不安。
陳北堯走過去,圈住她的腰,一起坐在飄窗上。慕善將頭靠在他的肩頭,沉默著。
陳北堯吻了吻她的脖子,柔聲道:「在想什麼?」
「想你會對我說什麼。」
陳北堯靜默片刻,將她十指都抓在掌心,這才緩緩開口:「老婆,跟我去國外。」
慕善失聲:「國外?去哪裡?」
「南美。」陳北堯聽到她略顯驚訝的語氣,心頭一軟,但還是把今天見李誠的情況,簡要說了一遍。
慕善聽完,心頭越發沉重。且不說李誠的十年承諾是否靠譜,單就讓陳北堯假意與張痕天合作、探明軍火通路這一條,她就不願意。那些恐怖分子都是喪心病狂,讓陳北堯與虎謀皮,李誠這招借刀殺人真是狠!
她其實不用考慮太多,心裡已經有了答案。既然當初選擇接受他,早已預料到今天會有風雨波折。只是她沒料到一切來得這麼快這麼猛,轉眼她就要隨他背井離鄉眾叛親離。
她的沉默,令陳北堯越發心疼。雖然在她不願意的時候,他卑鄙的強迫過她、禁錮過她;在金三角的時候,她也拿起過槍,保護過他。可在他心裡,慕善始終是自己捧在手心呵護的女人。他對她付出,付出愛意付出精力付出金錢付出一切,都令他樂在其中並且理應如此。
可現在不同了,這一次,是他要讓她犧牲,而且犧牲得很大。雖然他心裡隱隱也有些期待,期待她為他付出,那種感覺令他覺得幸福。
可更多更強烈的感覺,卻是歉疚心疼——跟著他,還是讓她受了原不會有的委屈。如果沒有出李誠這檔事,他原本打算這幾年完全洗白,給她歡愉平穩的一世。也許會去國外避幾年,但不至於現在這樣。
更甚者,他還有點沒把握。沒把握她願意跟自己走。畢竟天枰那一段,是她二十六年來,除了他以外的所有。她的父母、朋友、事業、聲名,她的全部。
「讓我想想。」慕善低聲答道。她心裡已經有了答案,可要讓她就這麼乾脆的說「好」,她竟然一時說不出口。
「好。」陳北堯將她抱起,放在地上,低頭想吻。
刺眼的陽光,恰好從窗戶射進來,照著慕善的雙眼。慕善心頭煩悶,別過頭去,抬手擋住了他的唇。在他沉默的視線裡,她從他的懷抱裡爬起來,有些失神的道:「我會陪著你的……讓我想想。」
接下來的幾天,陳北堯忙於公司事務——雖然早有準備,一些核心資產已經提前轉移,但現在真的要走,既要不動聲色,又要穩穩妥妥,是以每天他都忙到很晚才回家。
婚禮如期籌備,定在六月月末,距現在還有整整一個月時間。陳北堯專門指派了人負責,定酒店、印製請帖,彷彿煞有其事。只有極少數幾個人才知道,一切都是假象,婚禮不會如期舉行。婚禮前一個星期,新郎、新娘、伴郎會在某次晚宴後,開車墜入山谷、車體爆炸,足量的炸藥,會炸得一點骨肉都不會留下。陳氏企業會在一夜間分崩離析,蕩然無存。
慕善這幾天跟陳北堯的相處時,心裡多少有點隔閡。她並不是不願意為了陳北堯犧牲,也不可能跟他吵架。只是每晚看著他疲憊的回到家裡,看著他溫柔的將自己抱進懷裡,她又心疼,又難過。在他若有所思的注視中,她只能沉默。而他亦不發一言,這大概是他們在一起後,第一次溫柔的「冷戰」。也許也算不上冷戰,只是現實讓兩個人都無言以對。
在某些夜晚,半夜,慕善看著陳北堯睡熟的容顏,會忍不住想,愛情是什麼呢?
十七歲的時候,她覺得愛情就是自己靈魂。初戀太熱烈太美好,令她失去理智。縱然她是全年級公認最聰明、成績最好的女孩,在被少年陳北堯堵在小巷、抱在懷裡親吻時,她也想不到自己會為了人生的初次怦然心動,付出極其慘烈的代價;
後來,她以為愛情是獨善其身。她覺得自己可以控制,只要離開陳北堯,不跟這個黑色商人在一起,她就還是自己,她的愛情依舊美好如初。可她高估了自己的毅力,也低估了陳北堯對她的慾望。
與他同生共死後,她終於明白,每一段愛情都會有委屈。她能察覺到他的改變,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改變。她似乎比原來更能理解他,理解他的身不由己,理解他的冷酷無情。她永遠不會認同他做的事,可是儘管心有不甘,儘管那些過往,就像一個醜陋的傷口,鑲在她心頭,又猙獰又痛苦,她只能聽之任之——她還是想跟他在一起。
可是現在,難道愛情是為了他,放棄自己的人生?那樣的她,能夠狠得下心拋棄父母、拋棄理想、拋棄姓名的她,不忠不孝沒有人性的她,還是慕善嗎?
她找不到答案。只能聽隨自己的本能。本能讓她在每個夜晚輾轉難眠;本能讓她痛苦的沿著陳北堯設計好的路線,一步步跟著他走下去。
六月初的一天,慕善去婚紗店試婚紗。
陳北堯這天安排了一天的會議,沒有陪同。一則是忙,二則是明知這次婚禮是假,他心頭終究有愧疚,所以不讓自己去看她穿婚紗的樣子。他要留到出國之後,也許是在陌生的海島,也許是在偏僻的教堂,哪怕只有兩個人,他再去看她穿婚紗的樣子。
慕善也不想讓他陪同,這些天,她只想一個人呆著。
到了婚紗店,隨行助理很快跟店經理挑了幾套漂亮的婚紗,滿心期待的送到慕善面前。慕善看著雪白無瑕的精美婚紗,心情好了些,索性暫時不去想,走進了試衣間。
店經理把婚紗放下,一拍腦袋:「您稍坐會兒,剛才竟然忘了給您倒水。」
慕善擺手說不用,店經理卻堅持,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慕善站在原地,摸著掛在架子上嶄新的婚紗,心頭悵然。
試衣間是間三十多平米的屋子,周圍掛滿婚紗,擺了幾面大大的穿衣鏡,燈光亮堂堂舒適明亮。慕善正沉思著,身後的門響了。
她以為店經理回來了,頭也不回的道:「先試哪套?」
那人腳步停住,清朗的聲音傳來:「嫂子。」
慕善身子一僵,立刻轉身,便看到李誠靜靜站在身後,俊朗的容顏沉沉靜靜,沒有笑意,看不出端倪。
慕善心頭電光火石——看來是他提前查知自己在這裡試婚紗,所以早就安排。也許店經理不是真的店經理,而是他的人。
慕善不動聲色,淡道:「有事?對不起,我要試婚紗,請你出去。」
李誠微微一笑,在旁邊的淡藍色小茶几前坐下:「嫂子,我來找你。」
慕善道:「你知道我從來不插手陳北堯的事,有什麼事你跟他談。」雖然不知道李誠今天為何而來,她心頭卻略有些鄙視——難道他想對女人下手?
李誠似乎沒聽到她的拒絕,不急不緩道:「嫂子,就是因為知道你很關心老闆,所以我才來找你。前些天,我找了老闆,我跟他說……」
「那些我已經知道了。」慕善冷冷道,「你讓我的丈夫坐牢十年,過了這個婚禮,我的老公就是罪犯,你還有什麼想對我說?李誠,沒錯,你做得沒錯。他坐牢我其實更安心,以後我再也不用擔心受怕了。可是你自己難道對得起他?你應該知道,他不販毒、不害人,他比其他人都要好!你扳倒一個陳北堯,很快會有人代替他的位置,下一個只會更糟!」
話一出口,慕善自己心頭一驚。儘管這些話只是為了對李誠做戲,可她發現,說出這些話竟然令她心頭暢快——她模模糊糊的想,原來她也會有自私的念頭,他坐了牢,她就能安心;原來,她已經開始理解他,她覺得他比其他任何人都好!
李誠目光一斂,沉默片刻道:「嫂子,我今天來,的確是想做你的工作。陳北堯答應我考慮幾天,但始終沒有跟我正面答覆。我知道你是個是非觀很強的人,是個正直的人。我希望你能從長遠角度勸勸他,按照我的建議,他也能為國家立功,這樣對你們夫妻、你們的孩子,其實是最好的。千萬不要只顧眼前利益……想別的路子,跟政府作對,那是很不明智的。」
他這麼說,慕善心頭微驚。她吃不準李誠是已經察知陳北堯準備出國的動作,還是真的只是來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她能理解陳北堯為什麼還沒答應——答應得太快,才顯得假。他一定是想再拖幾天,臨近婚禮的時候,才鄭重的告訴李誠同意合作。然而在李誠放鬆警惕的時候,金蟬脫殼。
而她剛才的反應,應該也是恰當的。一個女人,不管她再正直,如果能冷靜的看老公坐牢,也就不正常了。
想到這裡,她嘆了口氣道:「李誠,你別說了。你走吧。」
李誠見她神色難過,也不好再勸。他站起來,往門口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他轉身對慕善道:「嫂子,有件事你大概還不知道。」
慕善心頭一震,看著他意有所指的眼神,忽然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李誠靜了片刻,才繼續道:「去年夏天,你被幾個警察帶到警局,逼問榕泰案的凶手,被虐待、差點被輪/暴。你知道是誰安排的嗎?」
慕善一凜,脫口問道:「是誰?」她以前一直以為是溫敝珍,所以這位老人被陳北堯整得家破人亡、黯然收場,她雖然覺得陳北堯不應該,但當時隱隱也覺得自己出了口氣。可聽李誠的語氣,似乎還另有隱情。
李誠直視著她,目光略有些不忍,卻很快堅定。
「是老闆。」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