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鳥與海浪的聲音,不斷重複在耳際。被海水侵蝕成灰色的沙灘上,陽光溫暖而安靜。
朦朧中,許暮朝感覺背部撕裂般的疼痛,幾乎都要斷掉。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嘴唇上不斷傳來溫熱濕潤的氣息。
那是誰的氣息?帶著海水的苦澀,乾淨而溫柔。
她猛的睜開眼。
刺眼的陽光令她微眯雙眼,立刻有人伸手為她擋住光芒。頭頂上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阿厲仿若天神般精緻的面容,露出喜悅神色。
她這才發現,自己躺在阿厲的大腿上,他將她抱在懷中。他的黑色發梢還掛著水珠,緊貼著臉頰。略帶水汽的臉,更顯眉清目秀。薄唇尤其紅潤——他剛剛在為她做人工呼吸?
許暮朝連忙掙扎著爬起來,不料背部疼痛驟然加劇,幾乎令她再次摔倒在地。阿厲連忙扶住她,她才勉強站起來。
「你別逞強。」阿厲扶住她的腰,低頭看著懷中,臉色蒼白的她,柔聲道,「你受傷了。」
她笑笑:「沒事。我們這是在哪裡?」
阿厲看著她輕鬆的笑臉,微微一怔。
昨晚的逃亡,像一場噩夢。他從來不知道,地底的世界也會有海浪滔天,茫茫無邊。他原以為她會投降,她卻義無反顧飛向海洋深處。他這才明白,整天告訴獸人們「最重要是活命」的她,原來也有寧死不屈的時候。
他跟著她去赴死,卻一點也不難過。海風那麼大,她飛了幾個小時,好幾回差點被海浪卷走,她居然還有心情跟他說話:「喂,阿厲,如果一會兒我沒體力了,就把你丟進海。你做好心理準備。」
他點點頭,他怎麼還會怪她?可她在最後關頭,也沒有拋下他,當他們最終被海浪吞沒,他感覺到她一個翻身,緊緊將他抱在懷中。
然而,當他在沙灘上再次蘇醒,驚喜的發現——地下海洋的盡頭,竟然連接著地上大陸的海岸線!
而她已恢復人形,躺在離他幾米外的岩石上,一動不動。他連滾帶爬的撲過去,看到岩石上乾涸的大片血跡。萬幸,她的胸口依然起伏著!
她從來所向無敵威名赫赫。可現在的她,臉色蒼白,微微顫抖,躺在他的懷中。他才發覺,她其實如此嬌小無力。
他輕輕翻過她的身子。破損的衣服下,他看到她白皙如玉的背部,幾道深深的、已經乾涸的傷口,大片大片的青紫痕跡——大約在海中撞上了礁石。難怪她會顫抖,必定很痛很痛。
他為她人工呼吸,她的嘴唇如此柔軟,似乎還帶著幾分清甜,一點也不像一隻獸人。
好在,她終於醒了,目光一如既往的清亮自信。
阿厲心中漸漸升起暖意。
「這是……我們出發的海岸?」許暮朝認出周圍的環境,聲音也有些激動。
阿厲笑著點點頭:「嗯。」
許暮朝嘴角泛起苦澀的笑意:「老天有眼!他們總算沒白死。」
「我們安全了。」阿厲盯著她的笑容。
許暮朝搖搖頭,看了看浩瀚無邊的大海,蹙眉道:「你說明泓知不知道海洋跟地面是相連的?我們必須馬上逃,逃得遠遠的。」
阿厲點頭。
許暮朝沉思片刻:「我們往東北方向逃,繞道回獸族領地。」
阿厲有些吃驚:「東北是喪屍!」越過喪屍領地,才是人類的地盤。
許暮朝搖頭:「如果明泓真的來了,一定會往東南獸族領地追擊。我們只能繞路。雖然危險一點,只要不碰上大隊喪屍,我應該都能應付。」
阿厲沒再出聲,忽然在許暮朝面前蹲下,輕聲道:「上來,我背你。」
「不……不需要……」許暮朝幾乎失笑,雖然背部有傷,但是以她的體質,不出一周,必定痊癒。
然而阿厲很固執,維持半蹲姿勢一動不動。她聽見他柔聲道:「你比我見過的任何女孩都要好強,從來不靠男人。但是現在,你受了傷。」
他說,女孩嗎?
許暮朝被他說得一愣。
大學生時的許暮朝,也會有男生紅著臉打了熱水送到寢室樓下;下雨沒帶傘,會有男生非要將傘讓給她,自己快活的沖進雨中……只是喪屍病毒爆發後,她似乎再沒依靠過任何人,反而一步步成為許多人的支柱。沒有其他原因,只是為了活命。
她不由得低頭看向阿厲。他的灰色迷彩服早在海上逃亡時扔掉,半乾的白色軍裝襯衣,緊貼著他年輕的身軀,勾勒出筆直的背部輪廓,清瘦卻不失寬大。他微垂頭沉默著,黑髮側臉,清新如畫,卻帶了幾分少年的固執。
如果沒有圖雷的俘虜,他應該一直是個恬靜、美好的少年吧?
許暮朝釋然的笑了,爬上他的背:「重嗎?」
他緩緩站起來,腳步沉穩脊樑挺直:「不……你很輕。」
或許是因為失血太多,或許是陽光太暖他的背部太平坦舒服,他們剛剛步入海邊的密林,許暮朝就昏昏欲睡。
「我睡一下。」她悶悶的道,頭伏在他的肩頭,閉上了雙眼。他低低答了一聲,將步子放得更平穩。
密林中樹蔭清涼,他的肩膀始終溫熱而舒服。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許暮朝忽然聽到他清澈的聲音低低響起:「跟我回帝都,好不好?」
許暮朝一怔,沒有睜眼,卻已醒了。
還沒等她回答,他仿佛又自言自語:「我的大哥對我很好。他大概以為我死了,如果我回去,他一定很高興……」
許暮朝沒吭聲,維持平穩的呼吸節奏,聽起來就好像還在沉睡。
半晌,聽到他又輕歎了口氣,道:「呵……我怎麼會有臉回帝都……」
許暮朝心中微微一疼,將臉在他肩頭,埋得更緊。
兩天后。
海岸線東偏南方向,陸地深處百餘公里。
狹長的山谷周圍,是陡峭高聳的褐色岩壁,仿佛努力擠壓著山谷上方的空間。茫茫叢林雜亂無章,杳無人煙。
靠近岩壁的乾燥黃泥地上,停著五輛綠色越野戰車。第一輛戰車前方,高大的軍官穿著青色軍服,沉默站立。他的頭垂得很低,帽檐下只見挺秀的下巴輪廓。
士兵們手持重型武器,矗立在每一輛戰車旁,總人數超過五十。帽檐都壓得很低,隱約露出削瘦僵硬的銀白色金屬臉頰。同樣的身高長相,同樣的穿著打扮。他們面無表情、安安靜靜,雕像般一動不動。
這是機械人部隊第一次派遣分隊,秘密於地面現身——只是為了一個女人。
終於,一名士兵,悄無聲息的從叢林深處疾奔而來。他向軍官低聲報告:「將軍,前方三十公里,未發現叛徒的蹤跡。」
明泓慢慢抬頭,看著東北方向的天空:「還是能聞到她的氣息……也許,方向錯了。」
明徽從戰車上跳下來,她已裝上人形頭部,看起來依然是個漂亮的少女,只是語氣總透著異樣的冰冷:「他們去了喪屍領地?」
明泓點頭:「我想是的。」
明徽的臉毫無表情,紅色眼珠寂靜冰涼:「希望阿厲還沒死。」
與此同時,許暮朝和阿厲的處境,說好不好說壞不壞。他們已經進入喪屍領地的西邊界。
與一百年前相比,喪屍有了很大不同:他們普遍恢復智力和語言能力,穿著整齊的軍服,紀律森嚴可以媲美任何軍隊。他們的單兵速度力量極為出色,又兇殘嗜血,對待任何戰敗的人類、獸族,都是生吞活剝絕不留情。
越往東走,遇到的喪屍越多。有一次,他們差點與一支三十人喪屍分隊撞上,直線距離不到五百米。喪屍們個個肌肉強壯、面容枯槁,有的皮膚腐爛、滿嘴血腥,猙獰的四處張望。許暮朝和阿厲連忙掉頭往南。那些喪屍似乎察覺到生人氣息,狂追了大半天。好在許暮朝的傷好了大半,才將他們甩掉。
許暮朝於是決心往南,只能祈禱明泓追不上來了。
結果第三天,雙重悲劇發生了——他們同時遭遇了一支更高級的喪屍部隊,以及掉頭往北的明鴻。
西垂的太陽,依然明晃晃的,整片丘陵籠罩在血色般的霞光中。許暮朝和阿厲趕了一天的路,在一片山丘後停歇。許暮朝卻忽然聞到風中的血腥味。
她立刻悄無聲息的爬到山丘頂上,伏在一塊岩石後向下張望。果然,約莫五百米外的山路上,出現一支黑色的喪屍部隊。
這支喪屍部隊,與他們一路遇到的其他邊防部隊有很大不同。他們更加強壯,也更安靜。黑色軍服竟像是薄金屬製成的盔甲,於日光下,泛起暗沉的光——許暮朝認得那材料,衝鋒槍都打不穿,十分昂貴。整支隊伍都配備這樣的盔甲,可見其地位。
這支隊伍中有步兵,也有騎著極電摩托的騎兵,步兵扛著鐳射槍或火箭炮,騎兵攜帶重型武器——連圖雷的近衛軍,都不可能每個認都配備這樣好的裝備。
可怕的是,他們幾乎安靜得像是不存在,處處透著冰冷肅殺的氣息。說明這是一支紀律森嚴、意志堅定、飽經血戰的隊伍,無疑是喪屍軍團中的精英。
只是,為什麼突然在這裡出現?
許暮朝估計他們至少有五百人。隨著隊伍移動,出現了兩輛黑色戰車,每輛上配備了兩門銀色的粒子炮——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傢伙,如果不是身處困境,許暮朝真想偷一門過來。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被戰車之後出現的一個喪屍吸引。
格外巨大的極電摩托足足有一人高。那人的背挺得筆直,灰白雙手,隨意搭在摩托的方形駕駛儀上,卻顯得格外沉靜威嚴。
他的盔甲由黑銀兩色薄金屬織成,黑色金屬頭盔罩住了他的臉,只露出一雙碧綠碧綠的眼,像極了中古騎士。那盔甲的材料,許暮朝也沒見過,但她敢打賭,比她見過的任何盔甲材料要先進。盔甲緊貼他寬大的肩膀、削瘦的腰身和結實修長的大腿,顯得他比其他肌肉噴張的喪屍,勻稱許多。
毫無疑問,他是這支部隊的首領。
「怎麼辦?」阿厲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問道。
許暮朝正要回答,卻悚然一驚——那喪屍首領竟像有知覺,頭顱驟然抬起,望向他們的方向。碧綠的目光,閃電般疾射過來,無比銳利陰冷。
不可能?難道他聽到了阿厲的聲音?隔這麼遠?
許暮朝嚇得連忙摁低阿厲的腦袋,同時埋下頭,心跳無法抑制的加速。距離較遠,阿厲並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麼,疑惑的望著她。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抬頭,只露出雙眼,再次望去。
她呆住了。
那首領目光灼灼,竟像緊盯著她,仿佛預備將她生吞活剝。他做了個手勢,數百喪屍忽然停步、轉向,直直朝丘陵方向行進過來!
她拉起阿厲,轉身就跑!
暮色慢慢籠罩下來,他們狂奔了十多分鐘,身後的腥味似乎變淡了,但她似乎始終聽到極電摩托近乎無聲的引擎轉動聲。那喪屍首領冰涼徹骨的眼神,仿佛一直就在背後,令她不敢鬆懈。
好容易沖進一處陰暗的叢林,山谷的溪水潺潺輕響,她感覺似乎再也聽不到極電摩托的聲音,微微鬆了口氣。
「你沒事吧?」阿厲盯著她略有些蒼白的臉色,忽然站起來,走到小溪旁,用雙手捧了清水,送到她面前,「喝吧。」
她笑了笑,將臉埋在他掌心,喝了一大口。冰涼的山泉順著喉嚨流暢而下,她覺得舒服了很多。
「你也喝點。」她微笑著說。
阿厲正要點頭,卻看到她好不容易放鬆的臉色,忽然一僵。他不明所以的看著她將下唇咬得鮮紅一片,緩緩回頭。
一片灰綠的叢林中,傳來低沉柔潤的聲音。那聲音如此熟悉,似乎有一絲喜悅,又透著些壓抑的怒意。
他低笑著說:「呵……抓到了,小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