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維在做夢。
首先是那滿房間沙漏的延續,轉來轉去,讓人心煩得很。
他覺得自己在睡著前想明白了什麼,但怎麼都回憶不起來——因而非常著急,求助地望向一直陪著自己的斷諭。
可那傢伙也搖了搖頭,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又讓他感到非常委屈。
不知道為什麼又回到了頂層的欄杆旁,阿德里希格神神秘秘地討要關於女神的信息。
每一樣都讓自己不舒服,他浮浮沉沉不知過了多久,拚命想逃出來,彷彿是用力一掙,就掙脫了黑沉沉的夢魘,感受到包裹著自己的被子柔軟的觸感來。
一隻貓爪探過來,小心翼翼地按了按他的臉頰,彷彿是在確認自己的主人是不是還活著。
小貓的皮毛是雪白的,幾乎要和被子融為一體——它似乎胖了一點兒,林維不甚清醒地想。
在下一刻,小貓就被一隻修長好看的手拎走了,是床邊的斷諭。
林維回憶起夢裡這傢伙可惡的樣子來,扯著被子把頭也蓋住,整個人在被子裡不滿又焦慮地亂踢了一番。
等他平靜下來,就感覺被子被輕而不容反抗的力度揭開了一個角。
——他被斷諭從被子裡挖了出來。
「怎麼了?」魔法師微涼的手貼著他的額頭。
「沒事……做的夢不太好。」林維稍稍恢復了一點兒清醒,低聲嘀咕道。
斷諭為他理了理亂糟糟的頭髮,輕輕笑了一下。這笑極短,可笑意彷彿留了一點兒在眼底,點染了眉梢與眼角,使他給人的感覺忽然一變,彷彿整個人沐浴在柔和的星輝中,看得林維不由呆了呆。
「你睡了兩天。」斷諭道,「結界要撐不住了。」
林維想坐起來看窗外,可他這一覺實在睡得太沉,整個人軟了不少,使不出力氣來——也不怎麼想使,最後還是靠斷諭扶了一把。
「阿德里希格還沒回來?」
「嗯。」
窗外的結界顯然搖搖欲墜,已經有不少強大的魔獸能夠越過它,正面對上魔法師們。
確實像裘娜所說的那樣,占星塔的戰力沒有多少——這裡與戰鬥力強悍的學院不同,住著的大都是魔法世界的學者們,沉浸於編撰、修訂典籍,整理魔法成果,參研星象,做出預言。真正到了戰鬥的時候,只有掌握大預言術的魔法師和進入占星塔之前就是攻擊類法師的那些人有能力對敵,其它人也只剩對著星星祈禱的份兒了。
「你一直在陪著我?」林維問。
「沒有,」魔法師的回答非常誠實:「我和海緹輪流下去。」
——占星塔才不願意放過哪怕一個可用的戰鬥力,連本來飛到這裡就學生死亡一事找塔主人討要說法的學院院長——西爾維斯特先生都不得不留下來幫忙。
西爾維斯特象徵大魔法師的白袍非常顯眼,他現在的能力已經不侷限於一個元素魔法師了,對於空間法則的研究讓他成為了一個當之無愧的空間魔法師,雖然仍不能把自己變去另一個地方,但是可以把敵人扔進永遠回不來的空間裂縫嘛!
裘娜在結界之後、星塔之前燃起了一片熊熊火海,阿黛爾的召喚術在火海後支起了猙獰的藤蔓巨網,已經做好了結界徹底破裂的準備。
林維穿上袍子,但還是有些冷,他又在一堆東西中翻出來了思慮周全的公爵夫人臨別前準備好的披風——有著細膩的黑色毛皮與銀紫色鑲邊的領口。
他踩上靴子,攏了攏領口,走到窗前對斷諭道:「我們過去。」
兩人沒有走旋梯,而是直接打開窗子飛了出去。
在途中的某一刻,早已搖搖欲墜的結界顫抖起來,獸吼驀地放大了許多倍,眾人的身形凝滯了一瞬,沉默著抬起頭來望向天空,彷彿聽見了巨大結界支離破碎的聲音。
此處一破,獸潮過穿過冰原、踏過埃蘭德爾溪谷,進入大陸,再無阻攔。
西爾維斯特大吼一聲:「回神!」雙手激射出兩條巨大空間裂縫,封住空地,將獸潮逼向火海與藤網,獸潮如同灰色的洪流,而前方的魔法師退至火海後,他們猶如洪水即將到來的河道上軟泥築成的堤壩後幾顆微小的石子,即將被無助地裹挾而走。
林維卻是不慌不忙地走著,嘆了口氣:「你說,他真的能看到過去和未來嗎——為什麼所有東西都算得準確無誤?」
斷諭回答:「也許是因為他太過聰明。」
「沒錯……」林維望向天空,那裡開始飄下細碎的雪花來:「時間總是讓人們感到敬畏,看穿時間則讓人害怕。」
即使有一個人能用強大魔法毀滅整個世界,也不會帶來這樣的畏懼感——因為時間實在是過於浩瀚、難以理解的東西。
他身後忽然浮現出淡色的契印來,流光明明滅滅,組成複雜、難以看懂的圖案,並且逐漸放大。
他面前的空中有種無形的波動,帶著神秘難言又攝人心魄的力量。
林維看著雪中燃燒的鮮紅火海,棕色煙柱直抵天穹,淡淡說出一句話來,用的是艱澀的大陸通用語。
「……以此為界。」
神說,要有光。
漫天獸影當頭而下的那一刻,彷彿層層陰雲中裂開一道縫隙,天光傾瀉,流光溢彩的結界轟然成型。
寂靜。
彷彿全然沒有注意到魔法師們投來的訝異目光,林維穿過他們,踏過火海,他每向前一步,結界便前推一分,最終將結界推至原本的莫西澤爾峽谷口。
也有不少速度極快的魔獸被留在結界內,嘶叫著撲了上來,被盡數斬殺。
海緹透過火海望著那兩人的身影,目光迷惘。
不過是幾天沒見,她的同伴一個到了大魔法師的境界,而另一個……
「母親,」她對裘娜道:「那是大預言術?」
「沒錯,」裘娜深深望著那兩人的背影:「可還有點兒不像。」
「我果然不該質疑老師,」她自嘲地笑了笑,「他說會有人接著撐起來結界,就有了——可是為什麼會這樣?他為什麼掌握了我們的大預言術?他明明才……」
她知道大預言術是多麼艱深的一門學問,看似輕描淡寫的出言成真需要多麼艱難的過程——她用了許多年的時間,夜以繼日研習,連天賦驚人的阿黛爾都被她比了下去,也不過堪堪到了與這個年輕人持平的程度。
與她離得極近的大魔法師西爾維斯特嘆了口氣,不過他所看的是斷諭——兩人倒是有了那麼點兒同病相憐的複雜意味。
「年輕人真是了不得啊……」微胖而溫和的院長先生笑著感嘆。
戰局重新變得平穩,直到這天的傍晚,回到房間的林維才說起了他的「大預言術」。
「阿德里希格說他用兩任塔主人的時間為沙漏房間制訂了完美無缺的法則——他的話只能信一半,其實根本就是用這些時間創造了大預言術!」林維靠在壁爐旁,懨懨不樂道:「大預言術的核心就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重新構建一套能夠自洽的法則,在這片範圍裡,構建法則者就是創世神,自然出言成真。」
「但他說沙漏的那番話也只能告訴我這些,我猜他是故意的!我只是知道了大預言術的原理,卻對如何構建法則一竅不通,連做到這些需要什麼都不知道……只能空想,又恰好想到了跟最大的法則——規則有關係的契約書。」
他實在是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艱難地抓住大預言術和《契約書》那一點兒微妙的共通之處,把二者生硬地湊起來。
他請規則開一線,來放置自己的法則。
——就好像是在基礎法陣上融合了一個輔助法陣,竟然真的硬生生走出一條可行的道路來。
「如果女神的想法和阿德里希格的創造都沒錯的話……我幾乎都要相信創世神真的存在了。」
這個世界所遵循的「規則」也只不過是一個大型的法則,那麼立下它的那個存在就真的夠資格被稱為「創世的意志」了——就像契約書開篇提出的那個假設一樣。
「可我還是不信。」林維說到這裡,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諸如「命運」「定數」之類的字眼……再沒有比它們更讓人厭惡的了,承認至高無上、決定一切的「創世神」存在則更讓人體會到隱隱約約的厭倦——這樣的話,他重活一次的過程,也不過是一條魚從一潭死水撲騰到了一潭更大的死水。
那隱隱約約的*終於強烈了起來,露出清晰的面目。
「要想知道是不是死水,這只魚總得先從水面上跳起來才行。」他心想。
「況且我似乎也並沒有很笨……」林維看了看斷諭,心裡悄悄對自己道:「他那麼厲害,我覺得一輩子都沒可能打過他,還不是靠著勉強看得過去的實力和軍隊拖到了最後?」
「我想知道黑暗時代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些神靈想做什麼,甚至這整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雖然希望渺茫的很,但野心還是可以有的,我父親從小就這麼教導我。」
他在心裡糾結了一番,自己把自己從低落的情緒中拽了出來,拽的過程中多了那麼些「野心」的支持,有了明確的目的,還給自己之前那些意義不明的想法和行為製造出了合理的動機——小感到十分踏實,頗為驕傲,並因此漲了幾分氣焰。
「走,」他對著金髮的魔法師,神態驕矜地抬了抬下巴:「擋獸潮沒意思,我要跟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