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緹覺得這兩天林維和斷諭的氣氛比較奇怪——大概是從那天打架之後開始的。
在學院時,如果斷諭用出全力,林維是必定被壓著打的,可現在大魔法師對上巨龍和大預言術,她挺想知道這兩人如今誰更厲害一些,因而分心關注了一下那邊——沒想到這兩個傢伙勢均力敵打到一半,忽然消停了。巨龍越飛越高,也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等她回到房裡,正看見林維一個人回了房間,把房間門關掉,似乎還鎖上了。
西爾維斯特先生和斷諭一起上來,不知在對斷諭說著什麼,兩個人分開之後,斷諭在經過原本房門時停了一下——隨後轉去了隔壁的房間。
海緹:「……」
這種兩人單獨出現的場景實在是罕見。
她見斷諭是要在另一間房過夜的樣子,出於身為半個占星塔成員的自覺,前去幫忙整理了房間和床鋪。
臨走時,她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怎麼了?」
斷諭的回答讓她十分無奈。
「不知道。」
海緹只好下了幾層,回去自己的房間,邊走邊憂心想——難道打著打著來了真的不成?
林維逃一般回到房間後,拿出契約書打算冷靜一下自己的頭腦。
可那些本來就尚未完全掌握的字符好像齊齊換了張臉似的,哪一個都不認得。
他看著看著,思緒不知遊蕩飄飛到了那裡,受到蠱惑一般,伸出手輕輕觸了觸自己的嘴唇。
這一舉動不可避免地開啟了對於剛剛發生過事情的回憶。
他的心臟砰砰鼓噪了起來,感覺整個人都在發燙。
可那時他腦中一片空白,使這些回憶實在是不甚清晰,好像是清晨醒來時一場華麗夢境的餘溫。
「他吻了我。」夜晚臨睡時,林維望著天花板,心想:「沒錯,事實就是這樣,他吻了我……他為什麼會這樣做呢?他在安慰我嗎?」
這姍姍來遲的煩惱終於降臨在了林維的身上。在這之前,他是輕鬆又愉快的,只要和那肖想已久的魔法師靠近一些,只要能每天看見那張好看的面孔,能窺探到那麼一點點情緒的變化,就足以讓他感到甜美的喜悅——可現在,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細細回憶和品嚐那使人沉溺的、溫柔的侵略,就陷入了撓心撓肺的忐忑當中。
「他到底有沒有討厭我?他那時在想什麼——他知道這樣做的意味麼?他會不會……」林維閉上眼,把臉埋進柔軟的雪兔毛皮裡:「他會不會,也有那麼一點兒喜歡我呢?」
隔壁的天花板上,星河變幻流淌,乳白光芒明明滅滅,微光映在魔法師澄淨的暗金色眼瞳裡,像是流星曳過薄暮時分的天際。
斷諭望著星河,雪中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
他記憶最為深刻的片段不是那溫熱柔軟的觸感,也不是在承受時微微顫抖的眼睫,而是林維從自己的肩上抬起臉來,放棄般緩緩鬆開手臂的動作。
這動作是一片鋒利的薄刃,攪動著他慣於無波無瀾的心緒,不僅掀起連綿不絕的波濤,還帶出尖銳又酸澀的疼痛來。
那一刻的沉默驚心動魄,如同響雷。
他的直覺這樣說著:「他悲傷又無助,你就要失去他了。」
「可如果你留住他,你就擁有他了。」
他緩緩閉上眼睛,世界唯余沉沉的漆黑,可那漆黑的盡頭又浮現出一絲細微的光芒,像是有人在漫漫長路的一端點燃了一支燭火。
——你就擁有他了。
他的思緒化成一隻飛蛾,夜色裡溯光而去。
雪夜的天空沒有星星,觀星者們放棄了登上塔頂,選擇與壁爐依偎在一起,星塔在結界裡度過一個安謐的夜晚。
收起窗幔的早晨,窗外綿延的雪山將房間映得明亮,林維抱著契約書猶疑不決地站在隔壁門前時,深棕色的門被從裡面打開。
他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將《契約書》翻到靠後的某一頁:「後半部分有許多看不懂的字符——可以請教你嗎?」
「可以。」魔法師聲音淡淡,側身使他能夠進入房間裡。
氣氛一開始是嚴肅且認真的,就像他們之前每一次一起探討魔法問題一樣,直到小貓細細軟軟叫了一聲,毛茸茸的白影跳到桌上,逡巡了一圈,發現攤開的書本是個好地方——它立刻盤起身子臥下,尾巴尖掃來掃去,將那些林維看不懂的字符遮蓋得異常嚴實。
林維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撥了撥這只小東西,除了讓它懶洋洋眯了眯眼睛外沒有別的效果。
「那個,」他在緩和下來的氣氛中看向斷諭:「昨天……」
窗戶忽然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林維剛剛出口的話被打斷,兩人同時向窗外看去——只見阿德里希格笑眯眯坐在魔輪的船頭上,做了一個推開窗戶的手勢。
林維沒好氣地打開了窗戶。
「看起來我打擾了什麼,真是十分抱歉……」阿德里希格笑得意味深長且毫無「抱歉」意味。
「你回來了——找我們做什麼?」
阿德里希格懶洋洋抱臂:「我們得出發了,小傢伙,我是打算來叫醒你們的……沒想到竟然都已經起床了。」
昨晚睡得十分不安穩的林維面色不善地問:「去哪?」
「炎焰之谷,你知道他們正面臨著一些事情。」阿德里希格眨了眨眼睛。
林維略一思忖,然後回頭和斷諭用眼神迅速交換了一下意見,兩人隨即上了阿德里希格的船。
丹尼爾正操縱著魔輪,它帶著幾人緩緩上升,向大陸南部飛去。
「上次在這條小船上飛,是黑暗時代邊緣時的事情了。」阿德里希格仰面躺在甲板上,愜意道。
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回憶起那時的情景來。
「我認為自己早已想不起來了,可是坐上魔輪的那一刻,我發現那些事情仍然像發生在昨天那樣鮮明。」
林維和斷諭在一旁靜靜聽著這人的敘述,只有在這個時候,阿德里希格聲音中才浮現了與年輕面容截然相反的蒼老來。
「我們有不少人,奎靈,阿瑟,希斯頓……有時候可愛的小奈蘭和他的騎士也在。」阿德里希格緩緩道:「奎靈喜歡在甲板上高談闊論他的學院即將變成的樣子,阿瑟和希斯頓在魔法協會的管理制度上爭論不休…奈蘭身體不好,不能常在甲板上,但他最喜歡站在船舷邊,對著下面的大陸,對我說——他要建立一個廣闊的人族帝國,在那裡,人們不懼怕那些強大的種族,也不會為了明天的食物發愁。」
「但他很快就會被唐納斯塞回船艙裡——理由是未來的帝國需要他好好活著,而吹風會讓脆弱的陛下久咳。」
「他做到了。」林維忽然道。
「是的,他想要得到的東西總能實現。」阿德里希格的眼眸裡有淡淡的暖意:「如今我從魔輪上向下望去,所能看到的都是他的帝國領土。」
林維望著阿德里希格,他沒有想到——帝國的開國皇帝竟然與魔法世界十分相熟。
「那是最快活的日子,我們滿心自豪,認為這條小小的船隻上聚集著整個大陸最絕頂的天才們,我們要為這片可愛的土地建立美好的新秩序,我們有著用不完的熱愛和力量。」
「後來就不行啦,」阿德里希格低低笑出了聲:「我們以為戰爭是讓自己發揮天才的最佳機會,以為所有的事情都能夠用聰明才智和漂亮的魔法實力解決——直到我們遇到了無法戰勝的力量。」
林維有種隱隱約約的預感——這個活了一千多年的傢伙打算說的是一些觸及黑暗時代最核心秘密的東西。
「大陸的歷史承認這是所有種族與勢力的混戰,帝國的史書會記載這是人族與其他種族艱難抗衡的戰爭,吟遊詩人會說它是一場決定了魔法世界走向的戰爭,卡塔娜菲亞會告訴你這是神與神的戰爭……」阿德里希格望著天空,嘆了口氣:「而我所經歷的,是人與神的戰爭。」
神——這個字眼終於被阿德里希格說了出來。
「不過呢,小傢伙,你們不用害怕,」阿德里希格坐起身來,又恢復了不怎麼正經的笑容:「那也不過是一些貪生怕死的傢伙。」
「所以你贏了?」
「當然沒有。」阿德里希格答的理所當然。
「我只是個可憐的普通人——沒有魔法,不會咒語,靠著一些有趣的故事和蹩腳的煉金術在大陸上招搖撞騙,難道你能指望我去打敗神嗎?我會被他們輕而易舉地弄死,眼珠被挖出來,掛在脖子上作為裝飾!」他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維:「……」
他覺得自己剛才認真聽這人回憶所產生的傷感遭受了侮辱。
有這個時間,還不如跟斷諭把之前被打斷的對話進行完。
他抬眼望瞭望斷諭,並把對視維持了下去。
沒有得到回應的阿德里希格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嘖。」
他對此十分不滿,嘴角掛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
「嗯…林維——其實我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林維把注意力轉回到他身上:「什麼?」
「你知道,我晚回了兩天,」阿德里希格重新以極為放鬆的姿勢躺下,道:「這是因為我在途中順便拜訪了塞壬島。」
林維在腦海中勾勒出他曲折的行程,不得不驚嘆「順便」二字的神奇。
但阿德里希格的下一句話讓他不得不警惕地豎起了耳朵。
「我的收穫十分大……不僅帶回了炎焰之谷出來的小傢伙——竟然還遇到了奈蘭家的後代。」阿德里希格道。
奈蘭——奈蘭茲克‧尤卡里烏斯,帝國開國皇帝。而能被阿德里希格「遇到」的「奈蘭家的後代」……
只想讓格雷戈裡安安分分在塞壬島待到季潮結束的林維感到十分頭痛:「你把他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