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在午夜

  林維並沒有回自己的房間。

  斷諭正在冥想,見他進來,睜開了眼睛。

  他望瞭望天花板:「上面有什麼?」

  「書房和會客室,」林維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問,但還是如實回答:「再往上就是露台了——為什麼會問這個?」

  「剛剛有來自上面的精神力波動。」斷諭回答他。

  片刻,又補充了一句:「非常隱蔽,我因為冥想才察覺到。」

  林維想了想:「我家沒有什麼和魔法有關的東西——騎士的倒是有一些,因為先祖是騎士出身,那時候聖槍還在……但那些遺物也不在上面,會不會是天上路過的魔法師之類?」

  「也許,」魔法師道:「但是它很強大。」

  能被這傢伙說強大,那就不是一般的魔法師能擁有的了。

  「沒準是浮空之都上的大魔法師,或者那個老頭?精神力的範圍有這麼遠嗎?」林維立刻想到了帝都上空那座屬於魔法世界的大型浮島。

  「我做不到。」斷諭搖了搖頭。

  他們沒有討論出什麼結果來,此時已近午夜,林維打開契約書看了沒多久,就鑽進了被子裡。

  每天與斷諭練習締結契約,把精神力消耗得乾乾淨淨,靈魂強度又在逐漸發生著變化,讓他變得非常嗜睡。

  燈火熄滅,房間沉浸在安靜的夜色裡,月光透過窗子,投下一片淺淡的水銀的光澤。

  林維在昏沉中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浩瀚的靈魂星海。

  靈魂光點飄蕩著,像是人魚世界裡的景象。他下意識向上浮去,越往上,光點強度越高,也逐漸稀疏起來,直至那一層難以踰越的無形壁障。

  壁障之下,是召喚師能夠溝通的靈魂。

  林維的意識靠在壁障上,他瑟縮了一下,在密集的疼痛中感受到沉重的壓力,耳邊傳來尖利的震顫嗡鳴。

  但他並不怎麼怕疼,或者說,並不怎麼惜命——不到撐不住的時候,這人總是會不怕死地往前——因為如果不接著走走,發現點什麼,他覺得自己虧了。

  他繼續往上。

  假如忽視掉它給靈魂帶來的不適,那壁障像是一層柔軟的腹膜,能夠感知,但總是無法突破。

  林維強行壓縮了自己的靈魂,在那腹膜上的某一點用力向上衝撞。

  來自靈魂規則的限制像是枷鎖上尖利的鐵釘,深深刺入他的皮膚,瀝著淋漓的血,他知道現實世界裡的自己一定已經汗濕重衣。

  他厭惡這一層壁障,無法掙脫的壓迫激出了骨子裡一點不甘束縛的執拗來,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終於切開了那層厚重的腹膜。

  像是烏雲散開縫隙,流瀉出一線天光,他從破口處擠出。

  另一片無垠星海在他眼前展開,壁障之上,是更加絢爛的汪洋,愈發顯出自身的渺小。

  每一個靈魂光點都比之前凝實了許多,光芒閃爍起伏——它們是人族的靈魂,或是與人族同等地位的智慧種族。

  除了光點,這裡還飄蕩著許多細微的光亮的碎末,就像穿過窗格的陽光束裡明亮的塵屑,死去的靈魂消散,這些來自不同靈魂的光屑又重新凝聚,得到新生。

  可他的靈魂強度到此為止,不論多麼用力都沒有辦法再往前了。

  林維抬起頭來,感知到某種隱隱約約的連結。

  從此處往上,在星海的最深處,最高處,是他的魔法師的靈魂。

  穿過壁障正是渡過這片星海的第一步,他還有漫長的路途要走。

  他最後嘗試了一下,直接眼前一黑,意識被從星海中驅逐,在現實世界中睜開了眼睛。

  林維從劇烈的疼痛中緩過來,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感覺十分鬱卒。

  他最近一直重複著消耗掉所有精神力和靈魂力量,整個人虛弱到極點,恢復一會兒,繼續消耗完,接著再等待恢復的過程,整個人都打不起精神來。

  並且絲毫不想動彈。

  斷諭碰了碰他冰涼的額頭:「很疼?」

  林維虛弱地「嗯」了一聲。

  他懶洋洋把自己只剩下一點的精神力泡在斷諭的精神力裡面等恢復,看了一眼窗外露出來的星空,感覺非常難受,於是拽了拽魔法師的手臂:「窗戶——我現在不想看到星星。」

  斷諭去放下了窗幔。

  「我看到人族的靈魂了。」林維望著天花板。

  他還想說些什麼,忽然悶哼一聲,僅有的一絲精神力猛地震顫了一下,像是被一股巨力扼住了脖頸。

  斷諭顯然也感受到了這些,他的精神力聚集起來,抵禦住了那股衝擊。

  「這是什麼!」林維意識立刻沉入精神力世界,看到了極其危險的一幕。

  另一股精神力像是帶著火焰的巨大隕石,從上空直直落下,蓋住了他眼前所見的整個世界。

  他的白色的一小團被屬於魔法師的淡金色精神力牢牢護住,可就算是斷諭的精神力,與來者也不能相比——那是已經完全成型的精神攻擊!

  精神力世界沒有聲音,但林維卻彷彿聽見了呼嘯而來的聲響。

  他來不及思考什麼,精神本能繃緊,瞳孔微縮,緊緊抓住斷諭的手臂。

  魔法師的意識同樣沉入了精神力世界,暗金色的眼瞳沒有焦點,不帶一絲情緒——徹頭徹尾的冷漠。

  精神力猛然相撞!

  兩人就像洪流中的孤島,斷諭的精神力壓縮,凝聚到極致,勉強沒有被洪流裹挾而去。

  而來襲的精神力確認了兩人的位置,也開始緩緩收攏,愈發凝實。

  斷諭帶起林維:「走。」

  林維明白他的意思,拿出琴撥,握緊,兩人迅速離開房間,破開隔壁的房門,拉貝爾藤裹起睡夢中的丹尼爾,把他拖下了床。

  煉金師從夢中驚醒,認出了藤蔓:「林維——你做什麼!」

  話音剛落,他的精神力同樣察覺到了周身凝聚近乎實體的精神力波動:「這又是什麼!」

  林維沒有時間回答他,見丹尼爾已經醒過來,他與斷諭立刻來到海緹的門前,同樣破開了房門。

  精神力攻擊只對精神力有效——這兩個人同樣有危險,必須帶上他們。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海緹並沒有在睡。

  她坐在床上,手裡拿著一樣什麼,正呆呆看著,聽到門聲,立刻轉過頭來,看清來人後:「是你們……你們快過來!」

  在這個當口,那股精神力卻已經徹底收攏,聚成極強的光束,向著斷諭的精神力再次襲來!

  它就像是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刃,閃爍著猙獰的寒光,直直刺下。

  ——生死關頭,週遭一切彷彿靜止。

  林維的琴撥已經劃下,靈魂通道卻還沒來得及完全凝聚成型。

  床上的紅髮少女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恐懼地睜大了眼睛。

  她的動作從未像現在那麼快,赤腳下床,手裡的那樣東西向門口拋去:「快接著!」

  那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晶瑩的弧線,像一滴迸濺的水珠。

  劍鋒將至。

  千鈞一髮的時刻,斷諭的右手忽然化作淡金的虛影,金元素迅速逸散,將它帶回了手中。

  魔法師將它握在手裡的那一刻,精神力攻擊當頭落下。

  ——什麼都沒有發生。

  彷彿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劍鋒阻擋在外,寒芒猛地消散。

  海緹大口大口喘息著,平復著方才因為過於緊張而砰砰狂跳的心臟:「真的有用……」

  丹尼爾來到了兩人身邊,看著斷諭手中那樣宛如一滴水珠的東西:「那個眼淚?」

  靈魂通道成型,林維首先進去:「先離開再說!」

  四人落至死沼的土地上。

  海緹和丹尼爾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不由得張大了嘴巴,打量著這個死氣沉沉的詭異地方。

  他們回過神來,丹尼爾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也不清楚,」林維臉色蒼白,他剛剛消耗了所有力量,又經歷了這麼一場突然的襲擊:「它忽然就來了——不對,之前也有兆頭!」

  他忽然想起斷諭問的那句「上面有什麼」來。

  「是浮空之都。」斷諭道。

  「來自浮空之都的精神攻擊——怎麼會?」海緹疑惑。

  「浮空之都,」林維目光沉了下來:「一定是她,卡拉威之城的主人,她醒了……但是為什麼對我們兩個下手?」

  「誰?」丹尼爾還沒有聽懂。

  林維:「光明女神。」

  丹尼爾:「!」

  「這件事我等會再說。」林維從斷諭手裡拿過吊墜:「為什麼它能抵禦那麼強的精神攻擊?」

  「我只是知道它有這個作用,不知道強度,」海緹道:「你們在卡拉威之心比試那次,林維召喚出了魔蝙蝠出來的時候我才發現的。今晚,就是在你們打開門不久前,它在發熱,我才醒了過來。」

  吊墜正是海緹從灰衣老頭店舖裡選擇的「精靈的眼淚」。

  這個吊墜在交易行裡吸引了鑑定師施奈德的注意……又是該死的阿德里希格。

  「你們還記得施奈德講的那個故事嗎?」

  「被死靈之神帶走的精靈公主落下眼淚,變成這種寶石。」丹尼爾回答。

  林維把「精靈」「死靈之神」兩個詞語來來回回念了幾遍:「卡塔娜菲亞?」

  「先是光明女神,又是黑暗女神——你在搞什麼?」丹尼爾語氣裡滿是疑惑。

  此時的浮空之都一派寧靜。

  在交易行裡花光了所有積蓄的年輕魔法師空間戒指裡已經一顆魔晶都不剩,住不進美麗的巨樹旅館。

  但自由自在的魔法師不會因為這一點小事而憂心,他在女神像下找了一個舒適的位置,在心裡念了一句「敬愛的光明女神,請原諒我的冒犯」便放心地睡下了。

  他卻睡得並不安穩。

  年輕魔法師疑惑地睜開眼,伸手抹了抹臉頰,他感覺有東西落在了臉上,像是沙粒或石屑。

  不過,神聖的女神像下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呢——年輕魔法師嘀咕了一句「錯覺」,望著女神飄揚的潔白裙裾,再次閉上眼睛。

  交錯縱橫的街道上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舖裡,搖椅上躺著的年邁老頭卻猛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