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著我的那隻手漸漸的鬆了。我回過頭,宇文邕重重的仰面倒下。玄青色的鎧甲映著白茫茫的雪地,那蒼白清朗的臉頰,曾經多麼意氣風發,此時,卻有一滴清淚正緩緩流下。
「宇文邕,你醒醒,你快醒醒,你不要嚇我!」
雪地裡,我的哭泣聲在久久回響。
***
大帳內,宇文邕仰躺在軟榻上,他雙目緊閉沉沉昏睡,長明燈下,那原本俊朗陽光的臉,此時卻慘淡如白紙一般毫無生氣,衣袍和戰甲已被褪下,內衫仍凝結了大片暗褐色的血。此時,數名醫官正圍在榻前幫他處理傷口,我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看著血染紅一盆清水,淚水,終於如清泉般涌出。
由於受了寒,我亦病了。額心滾燙,喉間沙癢不適,卻只能拼命抑止,下脣幾乎咬出血,只因不願咳嗽聲吵到那些忙碌的醫官。
昨夜,他為了尋我,與大將軍宇文護發生衝突,最後,他親率數十名部將衝出北周大營,一路沿著黃河岸邊反覆尋找,直至天亮後,他們才在黃河的冰層上發現了一道裂開的冰層,宇文邕以為我掉入冰河中,差點不顧性命要跳入黃河,在將士們的勸阻下,他抱著一絲希望,踏界過河,到了對岸的北齊。
最後,他在那窯洞前找到了我、及高長恭。
「翎兒。」昏迷中的宇文邕發出一聲輕輕的呻吟,我急急趨步向前,又止住腳步,他雙目緊閉,原來仍在昏迷中。心一陣絞痛,不忍再站在這裡了,我轉身衝出帳外,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灰濛濛的天空下,是白雪紛飛的世界,我仰首向天,讓淚水不要輕易流出眼眶。
「姐姐。」是真兒,她一隻手輕撫我肩,關切的望著我。
「真兒,他肯定恨我,他肯定恨死我了。」
「不會的,四公子絕不會恨你。」真兒以為我是在擔心宇文邕的傷勢,她柔聲安慰我,「你能平安回來了,四公子開心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恨你?」
「你不明白的!」我輕輕搖頭,喃喃自語:「即使他不恨我,我也恨我自己。」
是啊,我恨我自己,他對我那般好,而我的心卻輕易的背叛了他。
輕易的飛走,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雪地,看到那銀白色的身影,狹長的鳳眼含著淺淺的笑意,他對我說:「為什麼?從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有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
他對我說:「無論如何,我會在洛陽等你!」
此時,真兒並不知我內心的想法,她柔聲安慰著我:「姐姐,四公子一定會沒事的,你也不用太自責。要怪,就怪那齊國的蘭陵王,竟然在周營裡將你擄走,好姐姐,好在你沒事,又平平安安的回來了。」
「紅顏禍水!!」
一道嚴峻冰冷的聲音在前方響起。
我和真兒一驚,這才發現,前方雪地裡站著柱國大將軍宇文護,還有宇文毓,宇文憲,宇文直,他們幾兄弟都來了。
「哼,你倒是能毫髮無損的回來,可憐四弟卻為你受傷!」
我們慌忙施禮,卻見宇文護冷冷的望著我,面色鐵青,似要發作,終於只是冷哼一聲,徑直進了帳內。
宇文毓經過我身畔時,頓住腳步,我慌忙拭去眼中的淚水,他關切的望著我,神情裡似有安慰勸解之意,我朝他勉強一笑,他點點頭,也進入帳內。
宇文憲和宇文直停在我身邊,宇文直笑道:「你這丫頭倒也命大,落在蘭陵王手裡也能毫髮無傷的回來,聽說那蘭陵王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他見我低首默不作聲,頓覺無趣,又湊過來,細聲邪魅道:「鄭翎,你落在蘭陵王手裡,又失蹤了一夜,他沒把你怎樣吧?」我一震,抬起頭來,怒視著他,他忙嘻笑道:「好,好,好,算我多嘴。」說罷也溜也似的進帳內去了。
眼前,只剩下宇文憲了,他溫柔的望著我,那雙清澈的雙眸,仿佛可以望進我心裡去,我張張嘴,澀然道:「五公子。」
他衝我微笑,笑容真摯,一如往昔,「六弟一向口無遮攔,他說的話,你可別放在心上。」
我輕輕點頭。他的淺笑裡一絲欣然,眸光清亮,道:「翎兒,你回來了就好!四哥他,少不了你!!」
我一怔,繼而澀然,心中自問,一切,還能回到初見面那段時光嗎?
人生若真能只如初見,何來這情事紛擾?
天漸漸黑了,醫官們已經給宇文邕處理好傷口,言道,所幸未刺中要害,只是流血過多,需要靜養一段時日便好。探病的宇文兄弟們紛紛舒了一口氣。
宇文邕昨夜違大將軍令擅自帶兵出營,此時歸來,又受傷昏迷不醒,宇文護在榻前站了站,一腔無名之火無處可發,不過叮囑了醫官幾句,便早早走了,宇文直是耐不住性子的,見宇文護前腳一走,他後腳便溜了。宇文毓和宇文護卻一直守到掌燈時分才走。
他們離開時,我送至帳外。天空又開始飄起鵝毛大雪,宇文憲披了件白狐裡淺藍羽紗披風,宇文毓卻是一件明黃鑲黑金線大披風,我忽然想到一事,喚道:「皇上,請您稍等。」說罷,急急返回大帳內。
我從箱子底翻出那件褐色鑲金邊旱獺毛皮披風,走出帳外,只見他們兄弟並肩站在雪地裡,年長的那位清冷中透著溫儀,年幼的那位雖還帶著淺淺稚氣,卻舉止飄逸,聰明睿智已初顯端倪。他們的面容是那樣的相似,一樣的俊逸雋永、高貴清華,一望即知是血緣至親的兄弟。
「皇上,這披風還給你吧。」我將披風遞給宇文毓,歉然道:「早該還的,卻一再耽擱了。」
他接過披風,修長白?的手指輕輕撫過那柔順的動物皮毛,他望著我,眼中露出溫柔,想要說什麼,最後卻只道:「好好照顧四弟。」
我點點頭。宇文憲側立一旁,笑道:「翎兒,今夜就辛苦你了,明兒個我叫真兒來替你。」
我說:「好。」
於是,他倆兄弟便在隨從的簇擁下踏雪而去。
我獨自回到帳中,將帳中炭火燒旺,又給長明燈添上燈油。醫官給我開了數方藥,吩咐我照方煎藥,每兩個時辰進藥一次。
藥煎好後,濃濃的藥香裊裊,我把碗放在案頭,坐在榻邊,一手輕托他的頭,一手用勺子給他喂藥,那藥汁總是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慌得我一次次的用紗布輕輕拭去。如此反覆,許久才把藥喂完,竟然折騰出一身熱汗,或許是因為帳中炭火過旺,我覺得臉頰越來越熱,頭暈沉沉的,用手一摸,自己額頭燙得厲害。喉嚨嘶癢疼痛,一次次低低咳嗽,冷汗一出後,幾乎就要支撐不住。
心中道,好累,休息一會吧,就休息一會,頭輕輕的垂至宇文邕枕邊,漸漸沉沉的睡去。
睡夢裡,仿佛有人在輕輕觸摸我的頭髮,熟悉的氣息在耳畔彌漫,我想要睜開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個激靈就醒了,慌張抬起頭,卻發現宇文邕也醒了。
他望著我,那雙眼睛卻是冰冷的,在他沉默的注視下,我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只是覺得手足冰涼,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你醒了。」我澀然開口,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嘶啞難聽,禁不住就輕輕咳嗽起來。
「你為什麼不跟他走?」他的聲音很低,低得我幾乎聽不到。
我停止咳嗽,身子輕微一顫。他脣角輕揚,笑容裡有噬人的寒意,冷得周圍的空氣仿佛在凝結,我想要後退,他卻伸出手來,撫向我的臉頰,聲音低得仿若夢囈,道:「也對,他說了,他會在洛陽等你。」
他的手緩緩的從頰邊落到我的腦後,手指微勾重重一扯,一支翡翠簪子‘叮噹’落地,斷成三截,原本輓好的髮髻盡皆散開,如瀑的長髮披泄在肩頭,他狠狠扯著我的頭髮,我的頭不由得向後仰起,想要掙扎起身,卻渾身軟綿綿的沒了力氣,頭暈暈沉沉,仿佛有一塊熱炭在額上燃燒,我知道我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他將我拽至胸前,手緩緩撫向我的臉頰,最後停在我的脣上,一絲暴戾的恨意從他眼中閃過,他低聲問我:「這裡?高長恭他也吻過吧?」我緘默不語,眼淚在眼眶中轉動,漸漸順著臉頰潸然而下。他湊近我,在我耳邊輕聲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背叛我?」
他粗暴的吻如狂風驟雨落下。這懲罰的吻,有著讓人窒息的絕望,我想要掙扎,他的手立即扯緊我的髮絲,我吃痛呻吟時,他的舌已趁虛而入。
「你是我的!!」他將手指深深插入我的髮絲,狠狠的啃嚙著我的肌膚,一字一句道:
「我發誓,無論你去到哪裡?我都會把你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