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這天,直到離開前何筱都沒敢再看程勉一眼。

臨走時匆忙上了車,揀了個靠窗的座位,兀自低著頭,沒多久,卻聽見有人在敲窗戶。何筱側頭看去,一下又撞進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眸中。程勉就站在車外,一米八幾的身高,微仰著頭,用口型示意她打開窗戶。何筱知道他的性子,稍稍遲疑了一下,拉開了車窗。

一個白色食品袋被遞了過來。

「給你準備了些吃的,你中午吃的太少,等會兒路上吃點,免得暈車。」

何筱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只見他唇邊有些許笑意,溫暖而乾淨,這一瞬間她突然感覺到心底泛起一陣酸澀。原來他都記得。

慌忙接了過來,何筱啞聲道了謝。

程勉看著她,叮囑道:「到家了給我發短信。」

「……嗯。」

「這段時間比較忙,而且過幾天元旦要進入戰備,不過有時間我會給你打電話。」

「嗯。」

「要記得接。」

「……」

看來她握在他手中的把柄還真不少,何筱沒吭聲。程勉笑了笑,替她關上了窗戶。

車慢慢地開出了農場,夕陽西墜,薄薄的暮色在天邊慢慢洇開。不經意的一轉身,何筱仍能看到那個佇立在農場大門口的身影,見她望去,還向她揮了揮手。這一次何筱沒有躲,一直注視著他,直到車子拐了彎,才收回視線。

坐在一旁的褚恬輕輕碰了碰她:「笑笑,你其實,還都記得的吧?」

何筱沒說話,額頭抵著窗戶。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已經避免再回想過去那段時光了。然而程勉的再次出現,卻打破了這一切。

這幾天來,她睡得不太好。因為時常做夢,夜夜夢到的,都是她十幾年沒再回去過的老大院。她曾妄圖忘記的一切,也因為這夢,而變得更加清晰。

部隊大院,那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聽母親講,她是不滿百天就抱著她坐上了去部隊的車。那時因為考慮到導彈旅這一作戰部隊的戰略位置的重要性和隱蔽性,大院設在了一個小縣城,加之當時老何尚未提幹,只是普通一兵,雖然部隊裡有「家屬來隊,必須接待」的優良傳統,但生活條件實在算不上好。

老何當兵的時候,母親是甚少抱怨這些的,倒是轉業回了家,偶爾提一提。對於這些,她並不太有印象了,那時還小,時不時地隨母親去父親工作的農場小住,只零星記得農場那幾個玩伴,和夏天餐桌上那美味的炸知了。後來父親提了幹,調回了導彈旅,母親也因之隨了軍,雖然回過農場幾次,但要說記憶裡最深刻的,還是導彈旅那古舊卻讓她難以忘懷的老大院。時至今日,她仍覺得那是她曾待過的最美的地方。

她曾問過許多人老大院曾始建於何時,但很多人都不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因為這是部隊,每年一茬一茬地來人走人,調進調出,幾十年來換了幾十撥人。

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對這裡的喜歡。

院裡的規劃與其他的部隊大院並無二致,球場、電影院、禮堂、一棟棟成建制的樓房、訓練場、子弟學校、還有夏天裡她最愛躺在上面看星星的大操場。操場的盡頭並排豎了四個牌子,白底紅漆各刷四個大字——第二炮兵。那時的她哪裡懂得這四個字所代表著怎樣的武裝力量,只是因為喜歡,所以喜歡。院外的風景更美了,到處是望不到盡頭的竹林和鋪滿小石頭的淺溪,還有那矮矮的山頭和春日裡開得漫山遍野無邊爛漫的花。

也許是這喜歡太過全身心,她才在部隊換防的時候那樣難過。那時還小,不懂得什麼叫做部隊需要,國家利益,只知道她要跟她的大院去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了,而這裡的一切,她都無法帶走。她覺得難以接受,所以離開那天拚命哭鬧,激得老何幾乎要下手打她。再後來她也忘了自己是怎樣坐上了軍卡,一路顛簸,跋涉了一千公里,去了另外一個城市。

那時正是夏日的午後,日光毒辣地她睜不開眼。迷濛著只看見一個戴著兩槓兩星肩章的人站在門口向他們致意,身旁還站了一個相當於他半個多人高的男孩兒,他用新奇卻善意的眼神注視著他們,嘴邊有著淡淡的微笑。看到他們的車停下了來,也興許是看到了她,他邁開步子向他們的軍卡走來,打開車門,正要招呼他們下車的時候,她卻忍不住了。使力推了推他,而後一低頭,哇的吐了出來。

暈車的感覺終於好了一點點,卻嚇壞了周圍所有的人,尤其是站在她面前的男孩兒。她還沒來得及看他一眼,便被人送進了衛生隊。之後醒來,她才知道他的名字。

程勉。前程的程,勤勉的勉。

後來,何筱時常想,當時忍住就好了。然而老天總是一秒鐘玩一個花樣,如果這一刻注定是這樣,那麼逃也是逃不掉。就像那遙遠的時光,那些記憶中承載她年少時所有喜與悲的人,她沒忘,也永遠不會忘。

元旦過後,撲撲簌簌下了幾場雪,氣溫驟然又降了幾度。

而遠在市郊的T師的訓練場上卻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偵察連正在進行四百米越障的訓練,要求兩分鐘之內跑下十幾個障礙,士兵們都是卯足了勁,兩趟下來背上就掛了汗。

程勉穿著一身齊整的野戰服站在鐵絲網的一側,單手掐著表,目光專注地盯著行進中的士兵,時不時地催促大家加快速度。結束訓練之後,程勉看著成績記錄,眉頭微微蹙起。

「宋曉偉留下,其餘解散。」

被點到名字的宋曉偉心裡一咯登,等人走光了,才硬著頭皮上前。程勉頭也不抬,只盯著成績記錄不客氣地問:「怎麼回事?」

黝黑的臉龐透出一絲侷促,宋曉偉撓撓頭,說:「可能是這兩天不在狀態,連長放心,我一定盡快調整過來。」

「不在狀態?」程勉聽見這個理由,倒是笑了,「那你跟我說說,有什麼事兒能讓你的成績差這麼多?」

宋曉偉低著頭,沒說話。

程勉於是也就點到為止:「對你我不多說。你是個老兵,該怎麼做心裡肯定清楚。年後的比武沒忘吧?」

「報告連長。沒忘!」

「沒忘就打起精神來。」

程勉拍了拍他的肩膀,宋曉偉一個沒防備,踉蹌地往後倒退了幾步,手原本是想捂著肩膀的,可意識到之後卻又很快撤了回來。程勉察覺出不對,用手捏了下他的肩膀,看著他陡然蒼白的臉色,立刻明白過來:「撞到肩膀了?」

宋曉偉擦擦額頭的汗,抬起頭,對著程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連長,你也知道我年後要參加軍區的比武,四百米越障又是我的短板,不加緊練不行。再說了,咱們師這麼多人,就挑出我們幾個,不帶回來幾個第一哪有臉向兄弟們交代。」

程勉嚴肅地看著他,聲音也冷了幾度:「得第一也不是讓你拿著自己的肩膀上。剛才我就看你的動作跟之前的習慣動作不太一樣,你老實交代,這是跟誰學的?」

話說到這份上,宋曉偉也不敢瞞了。

「連長英明,我是跟咱們師去年那個在集團軍拿了四百米越障第一的班長學的,不過我能力不夠,不僅沒學好,還把自己整廢了。」說著他笑了笑,神情認真,又夾雜著些許迷茫,「連長,今年是我二期最後一年,再拿不出點兒成績就不好意思留部隊了。

程勉明白他是怎麼想的。套上三期,不僅能在部隊再待四年,復員回地方也會給安排工作,這對宋曉偉這樣的農村娃是再好不過的選擇,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在部隊呆一輩子。程勉絲毫不懷疑宋曉偉們參軍報國的志向,可就像程副司令員總是教育他的那樣,人活在世,最重要的是現實。

想到這里程勉什麼斥責他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囑咐他:「趕緊養好傷,離比武沒多少時間了。」

宋曉偉咧嘴一笑:「是!」

今天是週日,難得下午不用開會,偵察連兩大領導齊聚活動室,打羽毛球。不少戰士在旁圍觀,兩人打了幾局,就被奪權了。程勉站在一旁看了會兒熱鬧,轉身回了宿舍。

中午吃完飯的時候他給何筱發了個短信,之後手機就一直在桌子上放著,現在翻開一看,屏幕顯示有一條未讀短信。

——午飯早已吃過,剛剛睡了個午覺。

看完這條短信,上午因為宋曉偉的事而變得低落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轉了。

手指摩挲著手機屏幕,程連長正猶豫著是否要給她打個電話的時候,宿舍的門突然開了,徐沂徐指導員搭著毛巾拿著茶杯從外面走了進來,他本是來倒水,一看見盯著手機看的程勉,忍不住問:「情況如何?」

程勉把手機放回桌子上,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不怎麼樣。」

「怎麼會?」徐沂笑得分外陰險,「快別藏著掖著。」

一聽這話,程勉差點兒被剛喝進嘴裡的那口水嗆著:「還藏著掖著?打從農場回來我就沒休過假。」

聯誼回來就是元旦戰備,之後又在忙新兵連和偵察連的訓練,再往後就要過年了,又有得忙,想請假都不容易。一想到這些,程勉就覺得自己得長好幾根白頭髮,全是愁出來的。

徐沂笑了笑:「咱們當兵的就是這麼個情況,你就盡量克服困難吧。而且要我說,光像你這樣追女孩還不行,得講究策略。」

程勉微挑眉頭:「有何高見?」

徐書記清清嗓子:「首先,你得搞清楚,這女孩到底是怎麼想的。比如,她對你的看法,她是不是喜歡別人。」

程勉覺得好笑:「我要是直接這麼問,她恐怕會更躲著我。」

當然不能直接問。

徐沂放下茶杯,示意他上前:「我問你,我們是幹什麼的?」

「廢話,偵察兵。」

「那我再問你,什麼是偵察?」

「……」

「察也、諜也、探也、伺也、間也。」徐書記此時此刻已經完全進入到軍師的角色當中了,「發揮你優秀的偵察兵素質,搞這點兒情報出來應該不難吧?」

那倒是。

程連長想了想:「那要是她喜歡別人?」

「四個字:伺機離間。」

「我怎麼這麼缺德?」

「不僅得缺德,還需臉皮厚。」徐沂微微一笑,又問,「照理說你應該認識何筱的父母,這樣一看也可以從後方下手。」

「打住!」

程勉叫停,他現在連何筱是怎麼想的都不確定,還要從後方下手?弄不好,就是腹背受敵的結果。

徐沂也是一點就透。

「那就按我之前說的,好好體會體會。」說完,拍拍他的肩膀,十分瀟灑地走了。

程勉不禁失笑。

他偏過頭,對著窗外燦爛的陽光愣了會兒神,腦子裡不自覺地回放那天臨走時,何筱回過頭來看著他的眼神。良久,突然站了起來,捋了捋頭髮,戴上帽子向外走去。

決定了,先集中火力猛攻一方。而且——必須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