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雪下了一夜之久,第二天早上醒來往窗外一看,四處都鋪滿了雪,映襯著屋子裡也亮堂了起來。

何筱洗漱完,穿好衣服,準備去叫程勉起床。昨晚他們三個人都喝高了,半夜才回來的。雖然心裡邊有點心疼,但何筱還是沒去阻止。她知道酒不是好東西,可有些話,卻也只有喝醉了才說得出口。

招待所裡靜悄悄的,只有何筱腳上的靴子踏在水泥地面時發出的厚重聲響。來到程勉房間的時候,他已經起來了,只穿了件純棉無袖背心,正對著鏡子刮鬍子。

何筱第一眼看見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穿這麼少,你不冷啊?」

「沒事兒。男人,皮糙肉厚地都耐凍。」

程勉一挑眉,手下的動作也沒停。許久沒聽見何筱說話,轉頭一看,發現她正出神地盯著自己看。程連長樂了,問:「看什麼呢?」

「沒什麼。」何筱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可臉蛋還是隱隱有些發熱。她才不想承認,剛剛看他的動作,居然微微覺得有些——性感。

程勉可是難得見她盯著自己發呆,還想再逗幾句,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他門前經過,隔壁房間門砰地一下打開又砰地一下關上,接著又有人匆匆從他門前經過,只聽那人著急地敲隔壁的門:「卓然,你別生氣,你先聽我說啊!」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現在你立刻馬上從我的門前滾蛋、消失。」

「得,我滾蛋、我消失。不過你誤會我了,得讓我解釋清楚不是?」

「不想聽,滾!」

凝神細聽了下,程勉對何筱聳聳肩膀:「這小兩口子又鬧彆扭了,折騰。」

何筱聽他那語氣,止不住想笑:「不去看看啊?」

「清官難斷家務事。」程勉順手把她撈過來,「懶得去管。」

話雖這麼說著,可這麼一鬧也不能真當沒聽見。何筱正七手八腳地躲開了他,佯怒地推開他:「趕緊去!」

程勉一副被壞了好事的表情,不太耐煩地捋了捋板寸頭,走過去開了門。葉紅旗正好一臉愁苦地從兜裡摸出煙,要點上。兩人抬頭一對視,看見彼此那表情,都忍不住笑了。

眼見著兩人走了出去,何筱敲開了卓然的房門。裡頭的人以為還是葉紅旗在糾纏,死活不搭理,無奈何筱只得輕聲說:「然然,是我。」

過了一會兒,門從裡面打開了。卓然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紅著雙眼出現在她的面前。何筱一驚,連忙進屋,順手將門帶上。

「怎麼了?」

卓然低著頭,聲音沙啞:「葉紅旗這個王八蛋,受傷的時候想起我的好了巴巴地求我來,現在傷好了,就想送我走。我又不是沒人要,哪兒是他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

何筱失笑:「他哪是這種人,肯定是有什麼誤會。」

「有個P誤會!」卓然看起來是真生氣了,粗話都爆出口了,「我不要求他現在就給我個確切地答案,可老這麼往外攆我是怎麼回事?我又不是賴他這兒不走了!」

何筱暈了:「不是他求著你來的?現在怎麼又成他攆你了?」

卓然看著她迷糊的表情,更難過了。對,是她上趕著犯賤。一接到他的電話,聽到他住院的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全然不顧自己的外公剛從一場大手術中恢復過來,攛掇著他老人家跟自己一起欺騙家裡人。可一想起自己出現在基地醫院,他那滿臉驚喜和意外時,她又覺得這是值得的。她心甘情願地這樣陪著他,卻沒想到他病一好就催著她回去。

說什麼怕她一人回程路上不安全,正好跟何筱她們一起走。還怕再呆下去會下更大的雪,到時候更不好走。他腦子是木頭做的?不藉機多留她幾日,反倒急著趕她走?卓然心裡有太多苦楚,可這些話卻不能都說給何筱聽。

何筱大概也明白了一些,知道說什麼都白搭,只好長長地歎息一聲。她知道葉紅旗不是不負責任的人,這麼幾年不肯給卓然一個答案,想必是有他的顧慮的。

程勉和葉紅旗沿著一大早戰士們掃出來的一條小道慢悠悠地走在營區裡,不知不覺走到了靶場。對於發射隊而言,習慣了單兵導彈這樣的地空武器,普通的槍支機械已經不夠他們玩的了,開闢一靶場,不過是為了練練手穩心穩,起不了多大作用。然而戰士們訓練時還是很有熱情,可能是男人天生就對武器有一種出於本能的熱愛。

聽著噠噠地槍聲和報靶聲,程勉在這地方終於找到了一點熟悉的歸屬感,那是出身行伍之人所共有的。他瞇眼看向遠方,打量了下靶場裡的情形,說:「打得不錯。」

對於這種小玩意兒,葉紅旗有些漫不經心:「剛下過雪,可視條件這麼好,再打不出好成績,怎麼扛導彈?看我不練死他們。」

「口氣夠大,練練?」程勉很是「認真」地提議。

葉紅旗看了他一眼,也來了點興致,招手叫來兩戰士,將其中一個人的搶抬手扔給程勉。兩人重新換了彈夾,各選擇了一個靶位,跪姿打單發,十五發子彈全部打完之後,身邊已經站滿了圍觀的戰士。還是頭一次見連長和別人比試,而且還是陸軍的,也算是不同軍種間的較量了,當然值得一看。

報靶員很快給出了比試結果:程勉十五發子彈一百四十七環,葉紅旗,一百四十三環。四環之差,空軍發射隊輸了。程勉禁不住就樂了,想他一人單槍匹馬,倒也能沾光。

葉紅旗歪了歪頭,滿不在乎地對圍觀的戰士們說:「繼續訓練!」

於是眾人都散了,程勉把槍還給小戰士之後,走到葉紅旗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由此可見,相較於這外部環境,心裡因素對射擊成績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

葉紅旗瞅他一眼:「不是我說你程勉,哥們我都成這樣了,能少損我幾句適當的表示點同情麼?」

程勉表情閒適地送他兩字:「活該。」

「得!」葉紅旗舉了舉手,表示徹底服氣。

刺骨的寒風從營區的另一頭刮來,卷的軍裝也颯颯作響。程勉抬頭看向天空,雪後的天空澄淨無比,透明又高遠,這樣的景象,恐怕在沙漠裡才能看到。他站著,凝望天空良久,對葉紅旗說:「來的路上碰見你們基地政治部一個幹事,聽他說是跟你同一批來的,提起你的時候相當佩服,說沒人能在這地方待這麼久。」

葉紅旗把帽子摘下來別在肩章下面,望著遠方,輕淡地笑了下:「又不是龍潭虎穴,有什麼可值得佩服的。」

「起初我也這麼想,可來了一看,也覺得你小子有點兒本事。」在葉紅旗面前,程勉總有本事把自己的佩服說得不像是在恭維,「只是有時候,我覺得你腦子還是太軸,就拿卓然來說,我就想知道,你還準備耽誤人家姑娘幾年?」

葉紅旗似是真正地在思考了下這個問題,因為他的表情有些茫然。

「說實話程勉,我覺得自己挺混的。有時候我覺得根本配不上卓然,可要是讓我放手,我做不到。四年了,任誰都該有個交代,無數次話都到嘴邊了,可我又生生把它嚥了回去。我不敢,是真的不敢說。」

「怕什麼?」

「怕什麼?」葉紅旗喃喃地重複這句話,「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怕死。」

程勉沒說話,只是微微低歎一聲。

葉紅旗突然笑了,笑容很是漂亮:「倒也不是真的怕死,只是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這是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自建隊以來,隊裡前後已經有四人長眠於此。每年都有死亡名額,沒有獎章、沒有榮譽,沒有什麼烈士頭銜,有的不過只是一份事故報告。說實話,這種死法,還真比不上來場戰爭,血染長空來的好。所以說沒什麼值得佩服的,這份兒工作不難做,只是有些吃力不討好罷了。我呢,與其說是一個人人敬仰的英雄,倒不如說是一個傻子,誰讓咱心眼實呢。」

程勉唇角彎了彎,像是在笑。

「也只有傻子能幹穩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於你,於我,都是。」他放慢聲音說,「可你想過沒有,你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總有離開的時候。」

「我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多高尚的一個人,不可能在這地方守到死。我來的那一天就知道肯定會有走的那一天,可是,不是現在。」突然提到離開,葉紅旗的眼神有了一絲留戀,「我來之前,每年發射隊招不齊人,不是誰都願意做傻子。經過這四年,情況終於好了一些,不過也只是一些。所以我現在還不能走。」

「真當你是萬金油,擱哪兒都管用?」

「不是管用不管用的問題,我就是怕扔下這攤子就走了,往後自己心裡惦記,求個心安吧。上面領導也給我面子,說句不是大話的大話,這地方不是誰都鎮得住。」

程勉又歎了口氣。

聽葉紅旗說這麼多,他算是明白了。也正是因為明白了,所以他才歎氣。

葉紅旗現在正面臨一個兩難的境地。不離開這裡,他就不敢跟卓然在一起,因為他不敢冒著犧牲的危險去給她交代。可若是離開,他心裡仍會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兒。兩者相較,他選擇後者。

「好好跟卓然談談,她會理解你。但如果你不敢開口,那我勸你盡早放手,不要再耽誤她。」

「之前四年有一大半時間我都冷著她,實際上是不敢聯繫她。可現在——」 葉紅旗笑了,苦笑,「二十七歲,快三十了,正常男人,誰不想要個姑娘?所以我說自己混,太他媽自私了。」

程勉看著他,一下子有了一種噎住的感覺。這種猶豫、掙扎,他太過熟悉了,正因為熟悉,所以他沒法兒再說出「旁觀者清」的話來。兩個男人同時沉默了下來,任由沙漠的風,呼呼地刮著,經久不絕。

這天晚上,大約是各懷心事,整個營區都安靜了許多。第二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炊事班班長一大早就做好了全隊戰士的飯。早飯迅速有序且安靜地進行著,補充完熱量,戰士們一天的訓練又開始了。號聲響起的同時,一輛越野車停在了招待所的門前。

程勉、何筱、丁小巍正等在那裡。葉紅旗下車,探頭向他們身後張望了下,結果被程勉用手支著他頭頂把他腦袋轉了回來。

「別看了,還沒出來。」

葉紅旗有點兒不甘心,又看了一眼,結果笑了。眾人順著他視線一看,看見卓然正慢悠悠地拉著行李向他們走來。再回頭一看,葉紅旗早沒影了,上前緊趕著幫人提行李了。

卓然看著這個突然蹦到自己面前的人,有點不太想搭理。可左閃右躲都避不開,又不想讓其他那幾個看笑話,只好把行李塞給了他。葉紅旗笑容燦爛地給他們開了車門,一路平穩地將他們送到了軍用機場。

與來時不同,等他們到機場的時候,已經有一架軍機等在那裡了。這回是由基地派出的專門運送裝備的重型運輸機伊爾76,何筱一看見這個龐然大物心裡就有些犯怵。她看了眼程勉,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頭。

其實他心裡是有些激動的,因為這種飛機,別說何筱,連他基本都沒坐過。

有任務在身,飛機不能停留許久。所以眾人在候機大廳沒等多久,就有人來通知他們上車。

卓然一直安靜地在長椅上坐著,聽到登機的消息,站起來就準備往外走。葉紅旗也跟著站了起來,搶在她前面提起了行李。

卓然盡量神色平靜地看著他:「行李給我吧,該登機了。」

葉紅旗壓了壓帽簷,因為要外出,他特意穿了常服:「沒事兒,我送你上去。」

程勉一行人走在前面,卓然走在最後頭。葉紅旗沒有上飛機,而是從下面將行李遞了上去。

卓然接過行李,而葉紅旗卻沒鬆手。兩人同時抬頭,四目相對,互相看著彼此,時間之久,久到站在卓然身後的士兵忍不住頻頻側目。

「鬆手,我該走了。」卓然不再看他,低聲說。

葉紅旗看著她,笑了笑,放了手:「再見。」

後艙門緩緩地關閉,卓然提著行李,慢慢地走向何筱,渾身感到有些無力。何筱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突然聽見葉紅旗的聲音透過尚未關緊的門縫裡傳了進來,有些嘈雜,有些微弱,但卻聽得一清二楚。

「卓然,等著我!等我回家娶你!」

伴隨著後艙門重重地閉合聲,卓然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砸了下來。她抱著何筱,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