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崔粲然來到小廚房,紅豆已經把飯菜都盛好了,梅蕊和小安子也都在。飯菜自然是算不上多精緻,但勉強能下嘴,她也就不那麼挑了。不得不說,有紅豆這個小跟班兒在,還是有很多好處的,比如像做飯洗碗這些體力活,她都可以幹了。

  看見紅豆,她就忍不住想起採薇來。採薇從小就跟在她身邊,兩個人年齡相仿,又是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是很好的。在崔粲然看來,採薇這丫頭,好吃懶做還好色,論勤快是萬萬趕不上紅豆的,但她會拍馬屁,會挑她喜歡聽的說,這一點兒就是紅豆做不到的。再說了,當年的崔粲然,為她做飯穿衣的,都有專人,根本也輪不到採薇。

  她崔粲然的丫頭,過得比一般的官家小姐還要金貴。只是……當初她傷心欲絕,只想著一死了之,卻沒有考慮過採薇的後路。她做了那種事情,採薇……採薇應該活不了了吧?她倒是好運,在別人身上活了過來,採薇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說起來,也算是她對不起採薇了。她心心唸唸想要嫁個青年才俊,結果到死都是大閨女,想必就算做了鬼也都很怨念吧。

  要是有機會,她還真想給採薇燒點紙錢,讓她在那邊過得好點兒。

  除了採薇,還有她六哥,那是她唯一的親人……

  她誅殺朝廷命官,不正好給了沈明陽一個滅掉崔家的藉口嗎?這些上位者,都信奉斬草除根,沒有理由會留下一個崔榭玉。只是,當時沈明陽剛剛登基,政局尚且不穩,他真的會那麼著急就殺了六哥嗎?

  採薇是她身邊的侍女,又在宮裡,崔家一門老少死的真相保不準會走漏出去,所以採薇死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六哥不一樣。他是朝廷命官,想要殺他必須要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崔家百年門閥,雖然他們這一支已經幾近覆滅,但不是還有其他的崔家人嗎?倘若用她誅殺朝廷命官這個理由去連坐,那整個崔家都將不復存在,這對於坐上皇位的沈明陽來說,並不是一個好的理由。

  眼下她在宮裡,也沒有辦法出宮,如果可以,她還真想去看看,六哥究竟還在不在……

  想到這裡,崔粲然放下碗筷,看著梅蕊,問道,「梅蕊姐姐,你知不知道朝中的那個崔大人?」

  梅蕊一頭霧水地搖了搖頭,「我們身處深宮之中,又怎麼會知道前朝的事情?」崔粲然轉過頭去看紅豆,她也搖了搖頭,卻給了她一個方向,「等到世子回來,你可以問世子啊。這些事情,他應當熟悉吧。」紅豆頓了頓,又說道,「不過漣漪姐姐,你問這個幹什麼?」

  崔粲然連忙說道,「我昨天晚上在世子的書房裡看見那個崔大人寫的詩,好奇就問下唄。」

  崔家子女莫不是文武雙全,她五哥崔軒玉更是其中翹楚。他戰死之後,有他的推崇者將他曾經的詩賦結集出書,一時引來文人墨客公子淑女競相收藏。他的詩歌在段琛的書房裡出現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況且,她也沒有說是哪個崔大人,崔六崔五並無關係。

  只是,紅豆的話倒提醒了她。這些宮人們身處深宮之中,可以說是對前朝事務也是一知半解,問她們還不如問段琛呢。

  等到晚上她去段琛的書房值夜的時候,根本就不用人再催,自己就過去了。

  看見她過來,段琛還有幾分驚訝,嘴欠地諷刺她,「我還以為你大小姐不來了呢。」

  璀璨然朝他嘿嘿地笑了兩聲,厚著臉皮說道,「樣子還是要做的嘛~」得來的是段琛的一聲冷笑,其中含義不言自明。

  崔粲然這會兒忙著找東西,根本沒空理他。段琛書房裡的書很多,但多數都是借的。她翻翻找找,終於在一本名叫《當朝詩賦別裁集》裡找到了崔五的詩作。崔五為人風流俊賞,其詩文也多是這一路,充滿了富貴公子之氣。然而他讓更多文人推崇的卻是他表達建功立業心情的詩文。那類文章往往筆力遒勁,豪氣干雲天,讀來讓人精神一振,就連沈明陽和他爹也對他的詩歌讚賞不已。

  她把書捧到段琛面前,指著上面崔軒玉的名字問道,「誒,這個崔軒玉,是不是就是那個『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崔軒玉啊?那個寫詩寫得好,人又長得俊,打仗還很厲害的那個崔軒玉啊?」

  段琛淡淡地瞥了上面的名字一眼,點了點頭。他眼角的餘光冷不防地看見崔粲然臉上那滿足的笑容,心裡一動,又忍不住想打擊她,「沒想到你也讀他的詩啊。你讀得懂嗎?」

  「讀不懂啊。」崔粲然理所當然地回答道,「但並不妨礙我欣賞他。」

  段琛露出一個「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我說你們這些女孩子啊,究竟是看人還是看文啊?要是崔軒玉是個醜八怪,不僅侏儒還口吃,你們還會喜歡他的詩嗎?」

  「他的詩當然還會喜歡啦,不過不會喜歡他的人就是了。」崔粲然有些傷感地說道,「唉,大概是天妒英才,他那麼早就死了。」

  這些傷感倒不是她裝出來的,她是真的有些傷心了。她的五哥,那樣驚采絕豔的人,沒想到那麼早就去世了……死的時候,也不過二十一歲……如果活到現在,這世上,還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流麗詩文……

  「是啊,或許就是天妒英才吧。」段琛難得沒有反駁崔粲然的話,「崔家一門過於優秀,除了崔氏第六子,一家人都不得善終。」

  崔粲然正要把話題往崔六身上引,沒想到他自己主動說了,倒省了她一番功夫。「那聽你的意思,這崔六,就是他們崔家裡不那麼優秀的人了?」

  段琛搖了搖頭,聲音不知為何,聽上去有些沉悶,「崔世安一門,哪裡來的不優秀的人?那樣的人家,總要留個後吧。或許連老天都舍不得讓他們一家老小全部身死呢。」

  崔粲然點了點頭,問道,「我在天山時也曾聽過,說崔家一門在西陘關一戰中死得極為壯烈,想必如今崔氏一門的振興,就要落到崔六身上了吧?」

  段琛長嘆一聲,「婦人之見啊。」他笑了笑,說道,「如今崔六倒是聖眷隆重,雖然沒有領什麼實職,沒有什麼實權,但朝中人人都要給他幾分面子。」

  這話,真的漣漪一定是聽不懂的,但是崔粲然懂了。崔六無論怎樣都是功臣之後,沈明陽再想消弱門閥勢力,在對待崔家一事上都要慎重。但崔家畢竟根深樹大,少了崔世安這一支,還有其他崔家人,為了防止崔家復興,所以只給崔六虛職,並不給他實權。不懂的人認為這是聖上體諒功臣,卻不知道他這是要崔家依附在皇權之上。一旦將來他不願意給崔家榮寵了,或者皇位易主,那崔家就有徹底覆滅之險。而這一切,全都在他一念之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這果然,是沈明陽做得出的。

  打了人還要人唸著他的好。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崔粲然胸中血氣翻湧,第一次,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她恨沈明陽。

  當初知道他使計殺了她全家的時候,她都不曾恨過他,只是覺得失望罷了。但是這一次,她是真的恨他。

  她的六哥啊,曾經飛揚跳脫的六哥,這些年還不知道被鬱鬱不得志折磨成了什麼樣子呢。

  從來軟刀子最磨人,她六哥性子和她一般急躁,這樣磨著他,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忍了許久,崔粲然方才說道,「這說明,皇上還是唸著崔家曾經的功勞的,不想讓崔六再重蹈崔家的覆轍。」

  段琛笑了笑,笑容有些意味不明。只聽他說道,「如今四海昇平,哪裡還有崔家的覆轍?」他看了崔粲然一眼,又搖了搖頭,「算了,和你說這些幹什麼,你又聽不懂。」他看上去像是心情不怎麼好,崔粲然猜他或許是觸景傷情,感傷自己的身世,但也不好貿然安慰他,只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她難得這麼乖巧,段琛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已經倦了般地對她擺了擺手,「你回去吧,不用值夜了。」他說完也站起身來,將書放好,一邊往外面走去,一邊對崔粲然說道,「去休息吧。」

  崔粲然看著段琛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卻沒有立刻離開。

  手中那本《當朝詩文別裁集》已經被她握得隱有溫度了。曾經鮮活的面孔已經變成了冰冷的文字,「崔氏五郎,形容俊美,時人常以衛玠長恭比之。……詩賦雙絕,其文流麗俊賞,頗似其人;其詩昂揚勁節,隱現漢魏風骨。……於西陘關一役中戰死,年二十有一。郎豔獨絕,奈何天不假年,悲乎哀哉!」

  那樣的一個人,最後只剩下一句「郎豔獨絕,奈何天不假年」,這些人知道嗎?崔氏五郎並非是天不假年,而是被人害死的。

  剛才段琛說,六哥尚在朝中為官,沈明陽還對他頗有親近。那是不是說,她的真正死因,六哥並不知道呢?那她要不要把這一切真相統統告訴六哥呢?

  還有,自重生以來,她就從來沒有為自己以後打算過。她既不曾想過要去找沈明陽報仇,也沒有想過要找六哥認親,就這樣懵懵懂懂地活過來了。那她以後,還是這樣懵懵懂懂嗎?她就在段琛身邊一輩子當個小宮女,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別人身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