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那個宮女帶著紺鸞吃飯去了。崔粲然剛剛知道了她其實就是昭烈皇后,心情正是激盪中,根本沒有了吃飯的心情。她站在樹蔭下面,目送紺鸞漸漸消失的小小身影,嘴角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來。

  曾經,她也是這樣被奶媽帶著,到處亂跑吧?

  小姑娘長得像她爹過一些,長大之後多半又是個美人兒。只是,她這個做姑姑的,又要何年何月,才能等到她長大呢?

  崔粲然轉過身,朝樹蔭裡面走去。園子裡栽的都是些常青植物,就算是快到冬天了,也沒有掉葉子,還是一片綠意盎然。她隨手摘下一節柏樹的枝條,針形的樹葉,摸上去頗為扎手。曾幾何時,沈明陽告訴過她,柏樹才應該是感情忠貞的象徵。不為別的,就因為它一年到頭從來不掉葉子,就足以說明,它對身邊人的眷戀。

  是怎麼說到這上面來的?

  哦,那會兒她不知道從哪裡聽來沈明陽曾經在梅若華及笄那天,將他親手在京城郊外的萬山上給她種下了一山的梅花送給了她。那些梅花,各式品種,各種顏色,生怕不能將他一腔心意跟心上人表白清楚。

  他們二人,一個是當朝王爺,另一個是馳名京都的才女,本來就惹眼。兩人的身份,更是給這場風流韻事添上了無數談資。那時候她還小,每天忙著完成師傅教給的各種任務,根本就沒有把心思放在這上面。知道這件事情,都是後來了。

  即便是過了那麼多年,即便礙於當事人已經一個另娶崔氏女,另一個別嫁了當朝太子,那些不可一世的貴女們談論起來,還是一副欣羨的神情。

  哪怕過了這麼多年,她現在回想起那些貴女看向她的神情,也清晰在目纖毫畢現。

  那樣居高臨下的,帶著看似不易察覺,卻分明就是想要她知道的憐憫,嘴角的笑意像淬了毒的箭一樣,朝她狠狠地射過來。

  她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有好多人等著看她的笑話,所以她從來不肯讓自己在人前表露出半點兒軟弱。

  那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呢?她笑了笑,好像渾不在意,其實已經在心底把沈明陽和梅若華罵了個遍,臉上卻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對那些貴女們說道,「其實誰年輕時沒做過點兒荒唐事呢?重要的是,如今他們兩個已經是叔嫂了,其他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她是端王妃,又是崔家女,她說什麼誰敢反駁?

  那群貴女們吶吶地點頭稱是,不得不臣服在她的權勢之下。至於背後怎麼說,在心裡怎麼想,哼,管她崔粲然什麼事?她只要保證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就行了。

  但是到底是放不下啊。

  第二天她就吩咐下去,找來市面上所有的能工巧匠,要他們在第二年她生日的時候給她弄出一座玫瑰莊園出來——她生平最愛的便是玫瑰。人人都說梅若華有梅花風骨,但她崔粲然同樣也是燦若玫瑰。

  果然,第二年她生日的時候,那座玫瑰莊園同樣讓那些貴女在大開眼界的同時欣羨不已。她們過來問她,是不是王爺準備的,王爺果真寵愛她啊。

  崔粲然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要她怎麼說?說其實這些她丈夫根本就不知道,是她背著沈明陽做的?為的不過是要跟梅若華掙個面子?

  那還不是她輸。

  但就算是她輸,她也要輸得不讓其他人知道!

  那些貴女說,王爺王妃果真伉儷情深啊,王爺果真看中王妃啊。

  連當時的陳氏都信以為真,硬生生地在她的酒宴上扯壞了兩根帕子。

  身為端王妃,她的生日宴又怎麼會是簡單的生日宴?這一次除了要跟這些貴女們炫耀她的玫瑰園,更要拉攏她們,好替沈明陽安定後方。

  生日宴沈明陽也是一定要到場的,他在前面和這些貴女們的夫婿父親打交道,崔粲然就在後面和那些女子交流。沈明陽一向尊重她,在其他人面前,總要維護她主母的地位。然而這一次,在看到這滿園玫瑰的那一刻,他的臉就沉了下來。到底顧及著她的面子,沒有當場發作,臉上黑了一下之後又繼續和其他人談笑風生,只是臉上的那笑容,無論他怎麼偽裝,總帶了幾分刻意。

  崔粲然何嘗不知道他為何生氣?只是看沈明陽沒有當場發作,便以為他氣得不大,還以為能夠像往常那樣跟他撒撒嬌就一筆抹過。誰曉得,等到賓客散盡,沈明陽的臉就馬上沉了下來。

  這一次,他沒有再像往常那樣在一眾僕婢和姬妾面前給她留面子,送完客人回到大廳的那一刻,他隨手就抓起一個汝窯茶碗狠狠地朝著地上擲去。

  白瓷撞擊在青金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大概是被沈明陽身上散發出來的怒氣所震懾,大廳裡忙著收拾東西的下人和還沒有來得及離開的姬妾們都愣了一愣,就連崔粲然要跟著一起邁進來的腳步也頓了頓。

  沒想到沈明陽居然半點兒面子都不給她留,她倒沉穩,只是笑了笑,對那些已經呆滯的下人和姬妾們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

  下人們自然很聽話的離開了。主人和主母眼看著就有一場爭吵,搞不好要殃及池魚,他們才沒那麼笨,在那裡等著遭殃呢。

  倒是陳氏,大概是想看熱鬧吧,遲遲站在原地不肯挪步,另一個側室方氏拉了她好幾遍,她都穩如磐石不肯動搖。她的那點兒小心思崔粲然如何會不懂?當下笑了笑,語氣尖銳得好像是針,狠狠地刺進陳氏的皮膚裡,「怎麼?陳側妃還想留在這裡?」「側妃」兩個字,被她咬得分外重。

  沈明陽也回頭看了一眼陳氏,見到沈明陽在看她,她這才不情不願地跟著方氏一起離開了。走過崔粲然的時候,還好像生怕她看不見一樣,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幸災樂禍的表情。

  崔粲然白了她一眼,又走進大廳裡,看著沈明陽似笑非笑地說道,「怎麼了?今日我辦這生日宴,可是出了什麼紕漏讓王爺不滿意?」

  「你還好意思說?」沈明陽當時的表情像是要吃人一樣,「你這花園究竟怎麼來的?如今戰事正是吃緊,你卻拿了大筆銀子過來修花園,你說你做得對不對?」

  「修花園又怎麼了?我拿的是我的嫁妝,又不是動了你的軍餉,那麼生氣,至於麼?」

  崔粲然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更加激怒了沈明陽,他大步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崔粲然,喝道,「至於麼?你居然跟我說『至於麼』。我的將士在外辛苦打仗,我的妻子居然在內大擺筵席,還斥重金修了這麼一個破園子,你說至於麼?一旦傳出去,誰管你修園子的錢是嫁妝還是軍餉?你平日裡腦子不是那麼清楚麼,這會兒怎麼就不明白了?」

  崔粲然冷笑一聲,譏諷道,「我管其他人怎麼想?我崔粲然行得正坐得直,真要有人這樣說,那就叫他過來親自當著我的面說。」她眼睛一轉,眼波流轉好似美玉,可說出的話卻想讓人掐住她的喉嚨,「王爺這麼生氣,不是因為我花了大錢在園子上面,而是因為我沒有花在你的軍隊上面吧?哼,當年你給梅雪瑩送了滿山的梅花,你怎麼不說?如今我過生日,給自己送了一園子的玫瑰,又幹你何事?」

  她明顯地看到沈明陽的身形頓了一頓,說話的語氣也比剛才要輕了許多,「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你何必還在要提?」

  她就知道!只要一提到梅雪瑩,沈明陽就好像被人抓住了軟肋,連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好像被人抽走了一樣。她最看不慣的就是這樣的沈明陽。他在自己面前多神氣啊,可是只要聽到「梅雪瑩」三個字,整個人都變了。

  越想越生氣,崔粲然也越發口不擇言,「我偏要提。自我嫁給你開始,你除了給了我一個端王妃的名頭之外,你還給了我什麼?我的丈夫給他的初戀情人送了一整片的梅林,我自己花錢給我自己修了一個園子,怎麼就不行了?憑什麼你要生氣?你以什麼身份生氣?你根本就沒資格生氣!」

  「好!」沈明陽也被她氣急了,「好,你說我只給了你一個端王妃的名分,你不稀罕是吧?那好,那你就別要!你這種女子,驕奢淫/逸,任性妄為,絲毫不識大體,我也要不起!」

  聽見他這樣說,崔粲然立刻不甘示弱地反擊道,「是啊,梅雪瑩不驕奢,她不任性,她識大體,可是,人家早就是你的嫂嫂了,再好再好她都跟你沒關係了。」

  那三個字又讓他語塞了。大概是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沈明陽瞪了她半晌,終於拂袖而去,臨走之前還扔下一句,「簡直不可理喻!」

  她哪裡是不可理喻。她就不信沈明陽是不知道她心裡的那點兒嫉妒。

  崔粲然從小到大都是想要什麼有什麼,大家都寵著她,除了她的丈夫。她之前跟沈明陽暗示過了好多次,她也要像梅若華那樣有一個大園子,要沈明陽親手種滿她最愛的玫瑰,可是沈明陽聽見了,都是要麼裝傻,要麼被他幾句話給岔開了,從來沒有正面回應過一次。她也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被一個處處不如她的女人給比了下去,才自己花錢給自己送了一座,沒想到哪怕是這樣,還是招來了沈明陽一頓訓斥。

  她何嘗不清楚她的這種做法會給沈明陽帶來許多麻煩,但是到底比不過心裡的那點兒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