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段琛悚然一驚,竟睜大了眼睛,滿是不可置信地看著崔粲然。

  他萬萬想不到,沈明陽居然如此狠心,利用完崔家之後就一丟了之。仔細一想,又覺得這在情理之中。

  有道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沈明陽父皇在位之時,崔粲然的爹就在朝中頗有權勢,她的幾個哥哥皆是人中龍鳳,將來在朝廷上必定有一番作為。這樣的人才,如果是出身平民或者不是出自一個家族,沈明陽還不會忌憚,但崔家這一支得天獨厚,竟盡得上天眷顧,崔家子女個個都是出類拔萃之人,這樣一群人聚集到一起,沈明陽自然不會放心。

  他之前需要崔家幫他打天下,西陘關時大局已定,最後一戰又有崔家替他拖住了廢帝的大部分兵力,沈明陽的皇圖霸業中再也不需要崔家的幫助。他自負雄才偉略,肯定不願意自己的帝業跟一個女人的支持聯繫起來,加上崔安然在朝中根深蒂固,此時藉著廢帝之手除掉崔安然,是最好的機會。

  沈明陽是個把事情各方面都衡量得很清楚的人。這麼好的機會放在他面前,他肯定不會放過。和他的帝業比起來,崔粲然的心情,就不那麼重要了。

  更何況,當時女子出嫁從夫,別說沈明陽用了詭計不讓崔粲然知道,就是他直接告訴崔粲然讓她在中間選,崔粲然只要不想成為下堂妻,也只能選他。

  政治與親情的角逐,不要說是在皇家,就是一般人家,也並不少見。

  沈明陽的姑姑,已故的長春公主沈風荷,當年下嫁那時的大司馬盧勤之子盧友斌。盧勤早有不臣之心,但礙於在朝中弟子太多,不易翦除,皇帝就想以沈風荷與他暫時修好。沈風荷賢良淑德,溫婉動人,盧友斌文采出眾,玉樹臨風,兩人婚後感情甚好,堪稱一對璧人。只是這樣的感情,並未讓盧勤的野心消磨半分,他依舊發動了宮廷政變。

  皇帝對盧勤的行為早有準備,也就將計就計引他上鉤。盧勤政變失敗,得了個滿門被滅的結局,駙馬盧友斌五馬分屍,就連皇帝的親女兒長春公主沈風荷,也因為皇帝一句,「枕邊之人有異動而失察,此女必有異心,枉為皇族」,一杯毒酒斷送了大好性命。

  沈風荷當年究竟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段琛不清楚,但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太常見了。任何的感情在碰到政治時都會變得那麼的不堪一擊。

  崔粲然神情看上去懨懨的,她雖然行為有些出格,但到底是受了「三從四德」那麼多年教育的女子,自己丈夫是殺了自己全家的真兇,這樣的真相,怎麼樣都讓人難以接受吧?

  如此看來,當年她死亡的真相,倒不是因為爭風吃醋,爭不過梅若華,一氣之下才跑到椒房殿自焚而亡了。而是因為,她知道了曾經西陘關一役的真相,雙重打擊之下想不開,才去自殺了。

  崔粲然啊,說她笨,她可以把偌大一個端王府治理得井井有條;可說她聰明吧,天下哪有人會還沒報仇,先把自己給滅了的?

  不過……段琛心念一動,當時那樣的情況下,崔粲然心情激盪難言,她就算恨死了沈明陽,都未必下得了手。大愛後又大恨,那麼矛盾的感情,也難怪她找不到出口,想不開要自殺了。

  思及此處,段琛看向崔粲然的目光中不自覺地帶了點點柔情。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她的頭頂,彷彿用這種方法就可以安慰她。

  可是那隻手伸到半路上,又突然頓住了。

  他突然想起,他憑什麼起安慰她呢?他和她什麼關係都沒有,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他以什麼立場去安慰她呢?

  段琛突然覺得自己非常無用。外人看崔粲然猶如一個女金剛,可就因為她承受能力強,所以就要把這世界上最骯髒最痛苦的事情全部壓到她肩上嗎?她最無助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她分擔,最痛苦的時候,只能想到去死……如果,如果當初他在的話,如果當初他已經有現在這麼大了,是不是就不一樣了呢?

  察覺到段琛的遲疑,崔粲然從自己沉重的過往中回過神來,抬起頭來看向段琛,有些疑惑地問道,「你怎麼了?」段琛被她一叫,立刻醒神,朝她淺淺地笑了笑,緩緩地搖了搖頭。

  崔粲然卻像是知道了他在想什麼一樣,又把頭垂下去,自顧自地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自己父母兄嫂還有侄兒侄女,包括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他們死得那麼慘,我好不容易重新活過來,卻從來沒有想過替他們報仇?我享受了崔家那麼多年的富貴榮華,等到我爹這棵大樹倒下去的時候,我卻躲得遠遠的,甚至還在期望沈明陽過來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沈明陽。才重生那段時間,我不能讓其他人看出來,我害怕沈明陽知道我沒死,又來殺我。後來知道原來我重生也是沈明陽搞出來的,就好像突然有了倚仗一樣,覺得又回到了從前,自己不管做什麼,都沒有人敢說一句。我是故意忘了,我父母兄嫂已經不在的事情,好像只要我不去想,他們就都還在一樣。只是我跟著沈明陽進了京,他們還留在隴西老家……我依然還是那個因為沈明陽一個好臉色就高興半天的崔粲然,雖然在他面前我毫無驕傲,但我卻下意識地覺得,這比起讓我接受我父母兄嫂他們已經不在的事實,要好上許多。」

  「我不敢去想整件事情背後的真相,哪怕事隔這麼多年,哪怕我又重活了一次,我都不敢去想。我知道是我怯懦,是我不敢面對,是我懦弱,我應該重振旗鼓,像那些話本子裡回來復仇的女主角一樣,想盡辦法弄死沈明陽……可是我真的做不到,起碼現在做不到……我恨他,但我也愛他……但他殺了我身邊所有的親人……」

  段琛定定地看著她,過了良久,方才開口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你和沈明陽的事情,你總不可能這麼一輩子躲下去吧。」他頓了頓,又問道,「我看他要接你回宮的意願很強,如果梅若華還在,你這麼回去,算個什麼?」

  崔粲然搖了搖頭,「我當然不會就這麼回去。沈明陽如果不給我一個交代,我不會讓他這麼好過的。還有那個梅若華,我吃了這麼多苦,憑什麼她可以在宮裡高枕無憂,想幹什麼幹什麼?哼,不說叫她把我吃過的苦都吃一遍,但總不能讓她那麼好過就是了。」

  她果然還是要回宮……一瞬間,段琛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兒。說煩悶?可他偏偏想再看看崔粲然。說他傷心?崔粲然喜歡沈明陽,這是他好多年前就知道了的事情。他一貫喜歡自我安慰,但眼下他著實不知道怎麼安慰自己。唯一覺得有些高興的就是,現在的崔粲然,總算比剛才看上去有點兒生氣了。

  那樣懨懨的,備受打擊的她,根本就不應該是她崔粲然該有的樣子。

  崔粲然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還朝段琛笑了笑,「反正現在是不會回去的。我們兩個這個樣子,總要換回來吧?再說了,我還要陪你去南疆呢,把段珙也解決了,把原本就屬於你的東西給搶回來。然後我再回來,先去找下我六哥,看看他怎麼說。」

  她還真是想得美。段琛卻看上去不那麼高興,他忍不住對崔粲然冷笑了兩聲,問道,「你這麼大費周章,在宮裡的時候就在給沈明陽下套子,要跟著一起出來,就是為了把我送回南疆,安頓好之後就回來?」他眼中的冷光好像箭一樣「嗖嗖」地朝崔粲然射過去,像是巴不得把她釘在這河岸上,「原來在你崔七小姐眼中,其他人就是你的包袱?你重活一世就是為了彌補你曾經犯下的錯嗎?哼,」他冷笑一聲,神情是崔粲然從未見過的譏誚,「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崔粲然不知道段琛怎麼說生氣就生氣,明明剛才還好好的。聽他這麼說,崔粲然也站起來衝他喊道,「你又犯病了是不是?跟沈明陽說要出宮這件事情我雖然沒有跟你商量,但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嗎?在皇宮大院裡面,四處都是一樣的,能有什麼自由?你本來就是南疆人,出了宮不回南疆你打算回哪兒?你回哪兒都不安全!段珙想殺你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有昨天的黑衣人,那又不知道是你從哪裡惹來的勢力,你出了宮,既沒人保護你你自己武功又不好,你不回南疆你打算怎麼辦?」

  「你管我?」幾乎是想也沒想地,段琛就脫口而出,「你一心把我當成任務來完成,想要彌補你曾經的過錯,你管我那麼多做什麼?回不回南疆,當不當那個國主我都不稀罕!我想要的東西你從來不曾給過我,我想要出宮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你直接讓我在哪個地方和你分手好了,何必非要讓我跟你一起去南疆呢?說到底,這也是因為你的愧疚吧。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那個狗屁國主我根本就不想當,你卻一廂情願地非要我回去。你這種行為,和沈明陽有什麼區別?」

  居然把她和沈明陽相提並論?崔粲然頓時氣結,沈明陽何時有她這麼好心,還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段琛這小子,簡直太不識好歹了!崔粲然正要跟段琛撂幾句狠話來,誰知道他卻一拂袖掉頭離開了。

  走吧走吧,反正到時你還是會主動回來跟我說話的。

  崔粲然鬱鬱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