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瑩再次整了整衣衫,說道,「我雖然是女子,但也幼承庭訓,不敢稱當世才女,可最起碼的道理也都懂。自小家父家慈便教導我說,女子立世,夫君的愛重固然是一方面,但母家的榮耀也是另一方面。畢竟這世間能一生一世敬你重你的男子少之又少,也不是誰都有那個運氣能夠遇上的。想要在婆家站穩腳跟,母家就非常重要了。」崔粲然聽她說了這麼久,都沒有聽她說到重點,不由得抬起頭來面帶疑惑地朝她看去。姚瑩大概也察覺到了,抿唇一笑,續道,「前十幾年受了母家那麼多恩惠,將來就算嫁人了找到機會也總要還回去的。我沒有兄弟,但昭烈皇后不一樣。她的父兄盡皆戰死,是整個大齊的大功臣。當年的崔家就剩下我家侯爺這麼一根獨苗,獨木難支,這些年一路走來,也頗為艱難。若是昭烈皇后還在,也斷不至於如此了。」
「雖然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天底下,就算是當姑娘時在家裡受到薄待,出嫁之後也會想方設法跟母家拉進關係,更別說像昭烈皇后這樣從小就被捧在手心裡的人了。」姚瑩頓了頓,又說道,「這就是我家侯爺可憐的地方了。」
她說得還算隱晦,崔粲然聽完卻明白了,姚瑩這是怪她當初太任性了。
當年她自殺的真相想來六哥和姚瑩並不清楚,否則沈明陽也不會容忍他們活到今天。不明真相的外人看去,那就是她不忿皇后之位被人奪走,一怒之下自殺了事。也怪不得姚瑩會這麼怨她。的確,如果她還在,六哥絕對不是今天這副模樣。
從她重生回來開始,她就知道,這些年沈明陽為了排擠崔家,只給了六哥一個閒職。當年的少年將軍,如今卻在皇權地下唯唯諾諾,換做誰都不會甘心的。連她都覺得這是對她六哥的一種褻瀆,何況是他的妻子?
只是,讓崔粲然受不了的是,姚瑩對她,跟她預想的根本就不一樣。
她給了姚瑩一段非常完美的婚姻,作為女子來講,她想不到除了姻緣之外,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好了。自己六哥對姚瑩的好,是沈明陽對她不曾有過的,一般女子感激都還來不及,為什麼姚瑩這麼討厭她?就算是當初她讓六哥納妾,那也是出於延續他們崔家血脈的考慮。姚瑩既然都已經說了她幼承庭訓,那為夫家開枝散葉,也是理所應當啊。
原本她以為人人都應該喜歡她,可是後來才發現並不是這樣。
不管她地位再高,容貌再美,武功再好,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曾經沈明陽不喜歡她,如今她又發現,在她心中應該一直感激她的姚瑩也不喜歡她。
崔粲然覺得自己失敗極了。
她跟人鬥了一輩子,從來都奉行武力和強權,喜歡什麼搶過來就好,可是到了現在才發現,這世上有好多事情並不跟氳囊謊
以前種種,皆是錯因,也難怪如今會有錯果。
所以,如今她遭受的種種,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太過慘怛,她承受不起!
姚瑩見她坐在位置上一直沒有說話,猜不到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有些抱歉地朝她笑了笑說道,「是我踰矩了,世子恐怕並不想聽這些呢。」語氣中卻實在沒有多少抱歉的成分。
崔粲然抬起頭來衝她淡淡一笑,她受到的衝擊太震撼,也顧不上姚瑩這有些失禮的話,站起身來衝她拱了拱手,說道,「既然侯爺久久不回,那我還是先告辭了,改日再登門拜訪。叨擾了。」說完也不等姚瑩回答,轉身便朝外面走去。真的是心不在焉,跨過門檻時她還因為四肢痠軟差點兒跌倒。
姚瑩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實在搞不懂這個段世子究竟是過來做什麼的。不過看她這麼不正常,走了也是件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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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威武侯府出來時已經很晚了。街上的店舖都關了門,黑□□的長街上只有一排排的燈籠,睜著血紅的眼睛,好似嘲笑又好似恐嚇。崔粲然只覺得心累,她本想回去找她六哥,以前她總認為,這世上她還有一個哥哥,她還是有家的。可是剛才姚瑩卻用行動告訴她,她的位置早就沒有了。自從她嫁人的那一刻,她在崔家的位置就變了。
宮裡沒有她的家,宮外也沒有她的家;崔家不在了,可沈家她也回不去。
重活這一世,崔粲然到現在才覺得,她是真的被拋棄了。
崔粲然漫無目的地朝前面走去,面前黑影幢幢,好似一片永遠看不到盡頭的濃霧,將她緊緊包裹掙脫不開。長街上早已經漫無一人了,連她身後的影子看上去都是一副煢煢孑立的樣子。她生性喜歡熱鬧,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採薇給她的錢還剩下一些,但明天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呢,她就是有心借酒澆愁都還要先掂量一下明天的飯錢。
囊中羞澀,身邊也再也沒有了往日那種前呼後擁一呼百應的聲勢,如今的崔粲然,潦倒程度,跟段琛簡直不相上下。
哦,段琛。崔粲然忽然想到這麼一個人。這個人雖然進宮去了,但還是給她留下了去處,她還可以回世子府啊,那是她現在唯一可以去的地方了。
一想到還有地方可去,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她就來到了世子府前。然而,就是在走近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腳步。
陳舊的府門前,一名粉衣少女披了衣服手執燈籠,正站在台階上朝她遙遙望來。
風鬟霧鬢形銷骨立,明明不算瘦,卻硬是在料峭的春風中站出了一種伶仃之美。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崔粲然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在那一刻間被人抽走了。原來,是有這種感受的,就算你被全世界拋棄,但只要還有一個人願意為你點一盞回家的燈,那你在這個世界上都依然還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淚濕眼眶,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樣,她覺得被人惦記是件如此溫暖的事情!
見她久久沒有舉步過來,段琛連忙拿了燈籠過來,「你怎麼走到這裡就不走了——」
話音未落,崔粲然就伸出手來將他狠狠地抱進了懷裡,剩下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就消失在了空中。
段琛一愣,被她嚇得手中燈籠一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裡面的蠟燭掙紮了幾下,終於還是熄滅了。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伸出手,環住了崔粲然的腰。
料峭春風裡,兩人緊緊相擁,身體溫熱,連寒冷都彷彿已經不覺得了。只是那頸邊,彷彿有溫熱的液體流下,瞬間灼傷了段琛的皮膚。
過了許久,段琛才緩緩回過神來,將下巴放在崔粲然肩膀上問她,「你怎麼了?」
崔粲然這才慢慢放開他,臉上還帶著淺淺的水光,在月光下看上去格外的淒美。她卻根本不覺得,「知道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能讓她這麼失態?不過,段琛看了看被崔粲然抓在手裡的手,覺得,這好像也不算是壞事呢。
崔粲然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朝世子府走去,邊走邊對他說道,「我本來以為,人人都應該喜歡我的,可是剛才才發現,並不是那麼回事。」
段琛不禁失笑。他彎腰撿起剛才掉在地上的燈籠,跟著崔粲然的腳步朝大門走去,「你這人,就連錢都還有人不喜歡呢,難道你能比錢對人更有用?」
崔粲然頓住腳步一想,好像的確是那麼回事,但她心情還是不怎麼好。她淺淺地嘆了一口氣,鬱鬱說道,「本來以為人家會感激我,卻沒想到原來會那麼討厭我。」她不想再在這個事情上面繼續說下去,轉頭看向段琛,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段琛臉上一黑,決定不把沈明陽差點兒強上他的事情告訴崔粲然,只是轉過頭去對她說道,「我不來這裡還能去哪裡?我不知道你在哪兒,只能站在外面等了。」說著還抖了抖肩膀。他想把領口往裡面攏些,沒想到剛剛抬手,崔粲然就已經快他一步,替他把領口弄嚴實了,「這麼冷,出來幹什麼?」那口氣,活脫脫一個外出回家的丈夫。
段琛老臉一紅,趁著月色低下頭去,不想讓崔粲然看見他這副樣子然後來嘲笑他。結果事實證明完全是他想多了,崔粲然此刻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只是逕自拉著他朝大門走去。
兩人這邊還沒有進門,背後就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在深夜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響亮。
兩人齊齊回頭看去,世子府外面的長街上一騎白馬,像是破開長夜的白光,猛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馬上那人躍馬而下,白衫上還帶了夜晚的露氣,一張俊逸非凡的臉上全是震驚。他就這樣站在崔粲然面前,目光沉沉地看著她,卻再也不肯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