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軒玉的聲音像金石一般,敲擊在空蕩靜謐的密室裡,震得崔粲然心中一顫。「沈明陽是你的丈夫,他對崔家早有殺心你竟然不知道?你之前受過父母兄弟那麼多的寵愛,到頭來卻連仇都不能給他們報。」
崔軒玉轉過頭來,目光幽渺地看向崔粲然,「我問你,當日城破,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怎麼逃出來的?
那一日眼看著城就要破了,崔家幾個兄弟除了崔六一個男丁,就只剩下一堆婦孺。母親王氏、大嫂二嫂都不會武功,那時她們身邊還跟著大哥二哥的兩個孩子……大哥戰死的消息頭天就傳了進來,大嫂和六歲的侄子坤和連孝衣都穿戴好了。二哥的孩子還在襁褓中,連大名都還沒有取,因為生在冬天,家裡老人說小孩子要叫賤名才好養活,於是就這麼一直「冬冬」、「冬冬」地叫著。那個孩子,還等著他爺爺回來給他取名,好上族譜呢……
城中被圍,斷水缺糧,又被敵人前後夾擊,能走出去哪怕一個人已經是難於登天了。況且前線戰況並不樂觀,崔家父子很可能回不來。長子戰死,丈夫和其他幾個兒子生死不知,在那種情況下,母親依然強打著精神,將府上的一切安排好,遣散了願意離開的家僕,才過來安排他們幾個。
崔榭玉是男子,如果崔家父兄這次一個都回不來,那他就是崔家僅存的香火,他是必須要走的;崔坤和是長子嫡孫,他爹已經去世了,萬萬不能再讓他有事,他也要走;二哥的孩子冬冬,太小了,根本帶不出去,況且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不可能再帶另外一個,所以他是要被留下來的。而她崔粲然,因為懷有身孕,她本人身份貴重,又是崔家復起的唯一希望,所以她也必須要出去。至於母親,從安排這一切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守住崔家在隴西最後的榮耀。而大嫂,大哥已死,她自己早已經了無生趣,甘願一死。只是二嫂,她和二哥成婚不過兩年,才剛剛生下孩子不久,就要面對如此殘忍的事情……崔粲然至今還記得,二嫂抱著冬冬跪在她和六哥面前,央求他們把冬冬也一起帶出去,沒想到卻換來母親的兩個耳光……她忿忿不平地站在院子中央的那棵桃樹下,滿目怨恨地看著她和崔榭玉,問他們,為什麼同樣是崔家的子嗣,她的孩子就該死?為什麼同樣是女子,崔粲然就能夠出去……後來?後來還是大嫂,見實在勸不住二嫂,才讓坤和跟她和六哥磕了頭,自願留下來——崔坤和是長子嫡孫,他都沒走,冬冬就更不能走了。而大嫂這樣的舉動,崔粲然也明白,她和六哥要出城,已經夠困難的了,再帶上一個孩子,順利出城的幾率就更低了……如果坤和不在,那她和崔榭玉出城,則要順利得多……
到如今崔粲然都無法理解當初大嫂做出這樣的決定時的心情。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的親生骨肉,她怎麼捨得讓坤和那麼小的孩子留下……但崔粲然也懂,但凡大家族出身的女子,在面對這樣的驚天災難時,首先想的並不是一個人一個小家的存亡,而是整個家族的存續。母親的行為雖然殘忍,但那是當時保存崔家最好的辦法,所以六哥從一開始就不曾推辭,兩位嫂嫂也不曾有過異議。而她,如果不是她已經嫁給了沈明陽,又懷有身孕,那當初跟著一起出城的,就是坤和不是她。
換而言之,她的這條命,其實是用坤和的命換來的!
那一日的傷痛又再一次被人挖開,鮮血淋漓地顯露在人前。崔粲然艱難地別過去頭不想去想,可崔軒玉卻不打算就這麼輕易地放過她。他轉頭過來看著崔粲然,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來,「要不要我幫你回憶一下?」
崔粲然用力地搖了搖頭,「不,不用!」
「你都記得?」崔軒玉走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幽幽的,好似鬼魅一般。
她記得,她怎麼不記得?那一場戰役改變了她整個人生軌跡,如果不是那一場戰役,她可能到現在都還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呵。」崔軒玉發出一聲明顯的嘲諷,眼角是掩不住的譏誚,「你記得就好。」
記得,一切的一切,她都記得。
那日她和崔榭玉拋下崔家婦幼出了城,沒想到對方防守太嚴,他們被發現了。她武功雖然高,卻從未親手殺過人,可就是在那一天,她和崔榭玉都殺紅了眼睛,連她自己都記不起來砍捲了幾把彎刀,砍掉了多少腦袋。
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天殺了多少人,只記得,她和崔榭玉走走停停,一路將人向城外引去,那個時候她甚至還在慶幸,也許他們把人引走了,那些人就不會去城裡了……可那不過是她的奢望罷了。她和崔榭玉逃脫了敵人的追殺,只是因為胎氣動得太頻繁,她肚子裡的孩子沒能保住,後來還大出血了,崔榭玉唯恐傷了她的身體,冒死出去,想要去沈明陽營帳中搬來救兵,沒想到走到半路上,沈明陽就親自過來了……
以前她心心唸唸,覺得沈明陽那時的出場好似天神一般,如今再看,卻覺得什麼都是他安排好的。他安排好了自己父母兄嫂的死,連他自己孩子的死也安排好了……
曾經種種,在知曉了真相之後再看,只覺得無比諷刺。
她後來又和六哥一起回了崔府,母親和嫂嫂們的屍體已經被斂好,她去的時候都被放進了棺木裡面,就差蓋棺了。她還是去見了母親他們最後一面,聽先進來的士兵說,他們一打開崔家的大門,就看到懸在大廳正樑上面的三具女屍,而她們下面,倒著的是一大一小兩個小孩的屍體,大的那個不過五六歲,小的那個,甚至還在襁褓中。
戰爭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何等殘酷,她母親再清楚不過了。為了不讓自己落到敵人手中,為了保全崔王兩家百年門楣的清白,她母親親手毒死了兩個孫子之後,又帶著兩個媳婦,上吊自殺了……
「我有的時候在想,是不是因為你沒能親眼見證這場慘劇,所以在你心中不曾留下什麼痕跡。」崔軒玉轉頭過來看她,目光沉沉,好像一塊大石般逕自朝她壓過來,「我覺得,但凡有幾分血性的人,在知道自己父母兄嫂死的那副慘狀時,都不會那麼輕易地放過罪魁禍首。」
他聲音淡淡的,但在一片靜謐當中,聽上去卻格外滲人。「大哥是先鋒,先我們一天戰死;二哥被萬箭穿心;三哥麼,他救了我,我吃了他的肉;至於四哥,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後來我翻遍了戰場,都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唯一找到的,只有他的貼身衣物,依然破爛不堪,上面全是刀口箭口。哦,還有父親,他的馬被人砍斷了腿,他從馬上跌下來,就那樣被人踩死了。」
崔軒玉轉過頭來,「這些,全拜沈明陽所賜,你說,我該不該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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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粲然推開世子府的大門時,入眼的就是一片明黃。不用去想就知道誰過來了,她抬眼看了一眼正跟段琛對峙的沈明陽,逕自走了過去。
沈明陽見她連禮都不行,一雙好看的眉毛立刻攢得死緊。崔粲然見他那副樣子,冷笑了一聲,說道,「沈明陽,你這麼久了都沒有發現嗎?你握著的那雙手,根本就不是崔粲然的,真的崔粲然,在這裡。」她說著便用手指了指自己。
沈明陽先是一驚,隨即便怒道,「亂說。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崔粲然笑了笑,笑容中有著莫名的意味,「我既然能夠重生到漣漪身上,那和段琛換了身體也不是不可能。」
沈明陽見她神色不似作偽,下意識地丟開拉住段琛袖子的那隻手,轉過頭來想要拉住崔粲然,結果被她輕輕一躲,就給躲開了。崔粲然微垂眼睫,「陛下,我總不能繼續這副樣子吧?要不要你喚護國寺的高僧進宮來,幫我看看?」
她聲音平穩,聽起來相當正常,可看她神色,明明就是一副相當不高興的樣子。沈明陽把不住她在想什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之後還是轉過頭招來了一直在外面看熱鬧的小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