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哥!!」秦菜喊了一聲,掙扎著想從浴缸裡爬出來。白芨把談笑抵在牆上,還想來第二下,秦菜站不起來,噗通一聲摔浴缸裡,水很快沒了頂。
她倒是不慌——只要這具身體徹底死亡,酒精對她魂魄的影響就會消失,她就能出來。白芨往後看了一眼,鬆開談笑,一把將秦菜從水裡撈了起來。
談笑額頭上全是汗,捂著腰腹處,連臉色都變了。這時候見白芨神色森然地把秦菜提溜出來,他也顧不得痛,趕緊上前:「白先生!這身體現在新陳代謝太快,她受不住。等排完酒精,還要再用精油把血液循環降下來。您別這樣,處理不好她會腐爛的。」
白芨一想,也就鬆了手。他是沒那個耐性給秦菜做什麼精油按摩的。如果真把談笑弄死了,後面還不知道有多麻煩。
他把秦菜丟回浴缸裡,談笑趕緊上前,繼續替她控出酒精。他臉色蒼白,眉峰微皺,秦菜伸手去擦他額上的汗珠:「先去看醫生,我沒事的。」
談笑手下力道不減,從湧泉穴替她按起:「沒事,等按完了我就去,乖,別亂動。」
他一點一點極為細緻地替秦菜按摩,白芨就有些悻悻然,轉身出了門。
兩個小時之後,秦菜感覺身體能夠自主了,她不由分說,強行把談笑送去了醫院。
而這幾天,秩序的人關注點明顯又不一樣——他們在研究當時村民們手上被化成了水的鋤頭、扁擔。那水就是普通的泉水,怎麼會是由木和鐵結構的鋤頭、扁擔所化呢?
燕重歡和呂裂石都理解不透,不得不通知了白河。那時候月莧已經五個月身孕了,白河雖然不說時刻守著她,太遠的地方卻也是不去的。
只是這次事關秦菜,他還是瞞著月莧趕了過來。
一行人細細研究了那水半天,最後得出了一個大家都不願承認的結論——她是不是……參透了元素轉換的奧秘?
這實在不是一個讓人愉悅的答案,但是事實擺在眼前。如果說白河的異眼追溯天地本源已經算是驚人,那麼元素轉換,就是恐怖。
自古以來,無論八卦還是五行,講究的都是平衡。能量守恆是一種平衡,元素守恆也是一種平衡。元素守恆被打破不重要,但如果是被人間的先知打破,對於秩序,就太重要了。
一行人很久都沒有說話,彼此對望。呂裂石這次開口,倒還算是有些長者風範:「老白,我倒不是針對她,實在是以她的年紀,如果真有這樣的本事……人間的實力於秩序實在是莫大的威脅。」
白河倒是沒有其他人的不安,他的回復帶著幾分無奈:「不錯,她是我的弟子,但是老呂,如果是你,有了這種能力,即使有師如我,又能如何?」
呂裂石和燕重歡打的主意又不同:「老呂,這丫頭雖然法術來路怪異,但總還是念及舊情的。趁其還不成氣候,不如趁早除去。你若出手,她必有所顧忌。屆時我等再相呼應,必可除之。」
白河仍是雲淡風輕的模樣,連眉頭也沒有皺上一分:「老呂,你既知道她是我的弟子,又怎知我不會顧念舊情?若我應你之策,有師如此,她何必顧忌?」
呂裂石的臉色也變了:「你這麼說,是不想再管秩序的事了?」
白河還在打量地上未乾的水跡,語聲超乎尋常地淡然:「裂石,重歡,一個孩子跟我說過一些話,我以為我已經看得很通透,卻還是無法看破。」
我所堅持的,到底是秩序還是自己曾經固守的正義?
秩序的所為,到底是捍衛的天道還是自己玄門領袖的地位?
為什麼自己一直敬畏的師父,最後竟然淪落人間?他一直以為那個人已經飛昇了啊。
秩序的先知為什麼會莫名死亡,那些疑點,無一不是指向尊主。這到底是一場怎樣的謎局?
在場的還有幾個秩序的高管,這話他沒有說,他只是徐徐道:「我修行一輩子,不知道為什麼,離道越近,就越多困惑。」
他話沒說完,呂裂石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我看你就是被女人消磨了意志!白河,你要看破的不是別的,就是紅塵色相。」
白河笑了一下:「或許吧,我只想找個地方,作個逍遙散修。玄門之事,請恕白河無能為力了。」
他突然提出退出秩序,呂裂石還是不明所以。難道這些年在秩序作牛作馬,這個傻逼終於悟了?那邊燕重歡已然接話:「老白,這緊急關頭,你難道要袖手旁觀不成?你可是秩序的尊主使者,難道因為困惑,就可以忘了初衷,忘了信仰?」
白河卻異常堅決:「讓我先想明白什麼是初衷,什麼是信仰吧。」
他轉身離去,臨了卻轉了一趟秦菜的老家。那時候喪事已畢,門口還有散落的紙錢和鞭炮的殘骸。他聽人說了最近發生的事,不用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秦菜的媽媽肯定是那孩子救活的。
但是那孩子從小到大,做事還是很靠譜的,沒有十足的把握,她怎麼會亂來,甚至傷及人命?他給秦菜打了電話,兩個人約了地方聚聚。這次他選的地方,終於也是在酒吧了。
白河其人,是極其不適應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的。所以秦菜到場的時候非常意外。兩個人在角落裡一個人少的地方坐下來,白河點了三瓶酒和一些小吃,秦菜笑得很壞:「師父,這裡消費很貴的。」
在他面前的秦菜,確實放鬆很多。白河卻沒跟她開玩笑——以往的她,是會在自己面前表露悲傷的。而現在……
他給秦菜倒酒,顯然是沒什麼經驗。秦菜習慣性地拿綠茶兌了酒,給他倒上:「師娘懷孕已經五個多月了吧?師父怎麼有空找我?」
問這話的時候,她突然又笑了:「為什麼問這句話的時候,我會心酸呢?」
白河把裝零食的小竹籃擺在她面前,其實又何止她一人心酸?曾經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如今終究是……
他突然握住秦菜的手,慢慢地讓她靠在自己胸口,音樂震耳欲聾,掩蓋了感傷的音色:「我的愛徒想走得快一點,更快一點,想要跟上風,超過光,追上時間。而你身邊的人跟不上你的腳步,就只能慢慢地落在身後。當你發現周圍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別害怕,因為想要跟上風,就要有風的灑脫,想要超過光,就不能畏懼黑暗,想要追上時間,就要忍耐聚散……直到最後,習慣世事的無常。」
秦菜閉著眼睛細聽他的心跳:「可是我不想跟上風,我不想超過光,我也不想追上時間。我只希望所有我愛的人都在我身邊。」
白河拍拍她的背,輕聲歎了一口氣:「以前一直不懂,為什麼前人總把希望寄托在後人身上。現在終於明白了。菜菜,不論如何,堅持本心,你是師父最出色的弟子。」
他以為秦菜會哭,但是出乎意料地,秦菜沒有。對於周碧華的死,她醉了一個星期,醒來後再不提及。這時候也沒有再提:「我會的,師父。其實這次來,我有問題想問師父。我身上的異眼,師父想必看出來了吧?」
白河一怔,想不到她如此直接。秦菜照舊不遮不掩:「我只想問師父,我以我的血救我媽媽,再輔以純淨的妖物內丹,按理她能夠借自己的肉體修煉成妖,為什麼會成魔?」
白河細問了她救治的過程,他所見所聞確實廣博,當下就出了答案:「依你所言,平時周碧華有意識,那說明妖丹沒有問題。但你的血本來就是殭屍血,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在你為她找到妖丹之前,她吸了人血。殭屍對血有天生的依賴,一旦吸入人血,她的身體就會適應這種模式。這時候再植入妖丹……自然就成魔了。」
秦菜一手握著酒杯,五指緩緩用力:「我的血雖然是殭屍血,但是經異眼補充過陽氣。而殭屍吸血,是需要陽氣。在陽氣充足的情況下,她不可能吸食人血。」
白河沒有說話,秦菜也明白了——即使周碧華沒有喝血的慾望,如果有人用人血誘食呢?即使是人在沒有飢餓感的情況下,也是很難抗拒美食的,何況那時候她形同殭屍?
秦菜沒作猜測,白河拍拍她的肩:「我先回去了。」
秦菜這才問了一句:「不在三畫市住一晚嗎?」
白河揉揉她的頭髮:「月莧一個人在家,師父不放心。」
秦菜站起身來,看白河掏錢付賬,突然搖頭:「師父,其實我真是後悔,真的。」
舞台處傳來一陣尖叫,音樂太洪亮,這聲音終究沒能傳到白河耳畔。
驅車回到天廬灣,談笑還在住院。天廬灣有專門的醫院,環境設備都十分良好。秦菜換了談笑一號的身體過去陪他,他是外傷導至脾臟破裂出血,這幾天都在住院。
秦菜買了些水果,剛在床邊坐下,他就醒了。四目相對,他伸出手把秦菜攬到床邊:「不用去星宿廳?」
秦菜完全無所謂,雖然建立了星宿廳,但是陸少淮並沒有給她多少實職。她如今不過就是個先知的架子。星宿廳的一應事務,都有陸少淮的人處理。就連談笑也只是處理一下後勤內務。
她在談笑旁邊睡下來,看著這張熟悉的臉,談笑不免還是想到當時的那一張水泥臉。但他也知道自己必須克制,而且早晚會克制,所以也不以為意。秦菜趴著給他削著水果,不時蹭蹭她的臉。
談笑本來還擔心她為秦媽媽的事太過傷心,這時候看來倒也不覺得,於是也放了心。兩個人溫存了一陣,他不想住在醫院裡,還是想回去。
見他難受,秦菜也心疼:「我給你換個脾臟吧?」
談笑搖頭:「別!我是外傷,換脾很快也會壞掉。而且我不能接受不是自己的器官出現在自己身上。」
秦菜也不勉強他,削了水果一塊一塊地餵他。談笑展臂把她抱到懷裡,吻吻額頭又親親嘴唇。兩個人正你儂我儂之時,突然有人推門進來。秦菜翻身坐起來,外面林冰冰一臉尷尬:「先……先知。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在這裡。」
秦菜皺了眉,談笑倒是握住秦菜的手,十分坦然:「我讓她幫我送今天的採購單子,一些東西部門裡急著要的。」
秦菜倒也沒說什麼,林冰冰把文件放在床頭櫃上,手裡還提了一籃水果:「談……談特助,」剛才驚到秦菜,她還是有些緊張,「知道您病了,我特地買了些水果。」
談笑讓秦菜繼續趴在自己胸口,順著她的長髮:「沒事,晚了,你先回去吧。」
林冰冰應了一聲,又不安地看了秦菜一眼。秦菜沒作表示,她也就打了個招呼:「先知……我先走了。」
秦菜這才應了一聲。
等到她出了門,還沒等秦菜拷問,談笑就主動招了:「真的是送採購單的,我核實一下明天要買的。」
秦菜也不給餵水果了:「我來了當然是送採購單了,我不來是不是就留下來過夜了?」
談笑都忍不住笑了:「天地良心,她就算留下來過夜,我……咳咳,我疼成這樣能做什麼啊!」
秦菜冷哼了一聲,見他咳嗽,又忍不住替他順了順背:「要不要叫醫生?」
談笑搖搖頭,又把她拉過來靠在自己胸口:「都這麼多年了,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瞭解嗎?不要胡思亂想。」
秦菜兩手環住他的脖子,兩個人再度吻到了一處。
手術時間安排在明天,晚上談笑不願在醫院住院,堅持回家。反正相距也不遠,秦菜就把他扶回了天廬灣別墅。他不能亂動,秦菜倒也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小菜。
桑骨泥人最近線上趕業績,晚上沒回來。通陽子倒是在,只是這時候躲在負一樓,也不知道在忙什麼。沙鷹也沒見著。秦菜半喂半挾菜,「伺候」談笑吃完東西,又把他扶回房間。
秦菜洗澡的時間,他房門被推開,卻是沙鷹進來。談笑很意外:「什麼時候回來的?」
沙鷹在他面前蹲下來,看看他的傷勢,答得漫不經心:「回來兩天了。」
談笑莫名其妙:「那你幹嘛不去白先生家?」他呲牙,「害我被他揍了。」
沙鷹頭也沒抬:「我去肯定也得挨揍,再說了,那個愛哭菜看見我不哭死才怪。」
談笑吸了一口氣,沙鷹摁到他的傷處了:「你輕點,應該不會哭,今天情緒挺好的。」
沙鷹哼了一聲:「看見我就不好了,我說你又不是林妹妹,怎麼就傷得這麼嚴重?」
談笑沒好氣:「廢話!你挨他一拳試試!」
沙鷹歎了口氣:「明天得做脾摘除手術吧?」
談笑應了一聲,沙鷹更是歎氣:「早知道還不如我去呢。」
談笑根本懶得理他。
秦菜洗完澡出來,本來心情挺好的,驀地看見沙鷹。然後她的笑容就漸漸凝固了,沙鷹歎了口氣,她一步一步走上前來,眼裡水光欲滴。
沙鷹站起身來,秦菜猛然撲到他懷裡,大放悲聲:「沙鷹,你把我媽埋哪了?」
沙鷹拍拍她的背,語聲無奈又溫柔:「一個很清靜的地方,她會喜歡的。」
秦菜在他懷裡哭到聲嘶力竭,最後只是安靜流淚。沙鷹把她抱到談笑旁邊的床上,自己也躺上去。談笑一號沒有多少眼淚,談笑緩緩伸手拭去她臉頰淚痕:「沙鷹,給她倒點水。」
沙鷹果真倒了水,太燙,秦菜一口飲下去,嘴角都起了泡。談笑氣得脾臟差點就成真性破裂了,把沙鷹好一頓痛罵。
沙鷹把秦菜推到談笑身上:「你哄著,她是想媽媽了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沒奶!」
談笑悖然大怒:「廢話!難道我就有奶了?!」
結果是秦菜哭了半夜,他倆鬥了一夜的嘴。
第二天,談笑做手術,秦菜在醫院外面等了足足一個上午。沙鷹只好陪著——雖然他是覺得完全沒必要。
他猜測不錯,秦菜實在是不想看到他。他是周碧華一生的句號,代表徹底的完結。但是經過一個星期的大醉和昨晚的渲洩,現在的她連痛都麻木了許多。
「我媽的葬禮……鎮上有人去嗎?」她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沙鷹倚牆而立:「沒有。」
秦菜將頭埋在膝蓋上,長久地沉默。
半個小時之後,她突然抬起頭來:「打電話給青瞎子,我要知道我媽第一次死亡復活之後的三天內,是不是吸過人血。」
《灰色國度》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