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確實是走得早,他的生活習慣一直很好,平常都是上班前半個小時到。今天突然早到了兩個多小時,難免就有人奇怪了。
那時候資源部辦公室裡只有林冰冰到了,辦公室鑰匙在她那兒,她是整個部門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了。這時候見到談笑,難免有些意外:「談特助?」
談笑靠在電梯旁邊發呆,不知道已經到了多久了。林冰冰還以為是自己到晚了,不由又看了一遍時間:「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到了?」
談笑搖搖頭,不想多說話的樣子。林冰冰只好開了門,談笑去了自己辦公室。林冰冰鮮少見他有神色不對的時候,他一直就是神采奕奕,溫和耐心的。她給談笑倒了杯熱水,談笑趴在桌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林冰冰就更加不解了——談特助和部長的關係,在部門裡一直就不是什麼秘密。他要累了完全可以去部長辦公室休息,裡面有休息間。今天……好像有點不大對呢。
第二天,秦菜自然又回了陸少淮那裡。通陽子出任部長的事各種不順利,對於他這一段時間的失蹤,許多人心中都是存疑的。這時候突然出現,被舉薦為部長,難免人心不服。
人間開會的時候,不少高管都提出了這個問題,表示這個人留待考察一段時間再做安置。
陸少淮雖然可能是下一屆首領,但畢竟老爺子還在,而且也還沒開這個口,他也不敢武斷。
秦菜看了一眼爭論不休的高管們,突然說了一句話:「當初我和通爺離開人間,並不是消失,而是判官長另有要務,將我二人革職而已。」
她緩緩掏出兩張革職通知,確實是白芨簽發的。紅章黑字,清清楚楚。
白芨明顯也沒想到她來這手,一眼橫過去,秦菜淺笑依舊:「大家不相信通陽子,總應該相信我。就算不相信我,也總不應該懷疑判官長吧。」
幾十道目光射過來,白芨拒不開口,秦菜的目光中就多了兩分威迫。白芨確實是不願意陸少淮知道他和老爺子的關係。以陸少淮的個性,這件事一經曝光,必然會再生事端。而他自己,明顯是不願意與人間首領這個位子有半點關聯的。
僵持了片刻,白芨終於還是開口:「當初將通陽子和藍愁革職,確實另有原因。」
沒有人敢問到底是什麼原因,但是有了判官長作保,事情總算是順利很多,通陽子很快就接到了任命書,出任資源部部長。而老爺子的大限也將至了。
秦菜身為先知,在這種時候本應該是最忙碌的,但是晚間,老爺子突然召見了她一次。見面的地方是個古舊的涼茶,連木欄上都落滿了灰。看來人間的這位首領,確實是沒有法力再維持這個空間的運作了。
秦菜沒有進去,就站在亭外。失去了法力支撐的空間,連天氣都變化無常。方纔還是晴空萬里,這會兒已經是暴雨如注。秦菜站得筆直,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亭裡的老爺子一直在打量她,這位首領真的是太老了,臉都成了橘子皮,手更是乾枯得不成樣子。他的呼吸像是老舊的風箱,如果閉上眼睛,會以為亭裡躺著一頭垂死的野獸。
「我不服,我不服啊!!」暴雨疏狂,他的聲音像是銹蝕的風琴,「為什麼你淡淡一個注定,我就什麼都不能改變啊?為什麼?!」
他在問誰,秦菜不知道。當四目相對,很長時間的靜默,只有暴雨敲打著舊亭台,雨水漫過落葉草木。
「我命已不久,唯有一事放心不下。」亭子裡,老爺子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一下靠在圓桌前,他的聲音透過雨聲,疲倦卻分外清晰,「我要你告訴我子矜的將來。」
秦菜面色恭敬:「敢問老爺子,如果大小姐幸福如何?不幸福,又如何?」
老爺子一陣喘息,他的白髮被隨風溢入的雨水打濕,沾在圓桌上,老態盡顯:「說!!」
秦菜垂下眼瞼:「二爺是大小姐最好的歸宿。」
話落,老爺子的喘息聲就漸漸小了下去,他喃喃道:「那就好……我一直害怕我做錯了……她能幸福就好。」
風雨漸收,一陣風掠過竹林,其聲颯颯。
老爺子抬起溝壑橫生的臉,低聲道:「這幾天,你陪她去別的地方住幾天吧……那一天……我不希望她在我身邊。」
秦菜恭恭敬敬地應聲:「是。」
她轉身走出去,踏著一路泥濘。他不願自己最心愛的女兒在自己身邊,只因不願她親眼看見己身的衰老。不願她親身經歷那種別離。
從秩序到人間,他也曾一路矛盾,一路質疑。他的艱辛與仿偟會一併沉澱如同他一路承受的痛苦,再沒有人會懂。可是最後他所守護的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自己明明可以看見,可是感動呢?憐憫呢?
沒有,心裡竟然安寧如初,像是風過竹林,連雀鳥也不曾驚起。
之後,秦菜陪著二夫人去了夏威夷的一所私人別墅。二夫人身體開始有所好轉,這幾天已經可以由她扶著走幾步。那條叫小朝的狗依舊蠻橫,咬傷了好幾個下人。
11月12號下午六點左右,二夫人正由下人攙扶著行走,小朝在沙灘上拚命奔跑。那種歡樂感染了她,她迎著晚霞,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而那時候,秦菜在接電話,那邊陸少淮只簡單說了一句話:「老爺子去了。」
秦菜淡淡地答了一個字:「嗯。」
二夫人在海邊休養了半個月。
11月25號,二夫人正在院子裡澆花。一個自稱是老爺子的貼身侍從的男人突然找了來。這個侍從連秦菜也沒見過,看來應該是老爺子的心腹了。
他高約四尺,胖得像個酒罈子。這時候穿著一身黑,如果不是表情還算是正常,秦菜只怕是將他當成鬼了。
而二夫人一看見他,臉上的笑容就全沒了。手裡的噴壺沒有拿穩,砰然落地,水花四濺。
「他……沒了?」她的聲音居然帶著顫音,酒罈子卻從鼻子裡嗯了一聲,面無表情。
秦菜以為這位大小姐會哭,會嚎,會崩潰。可最後她只是淡淡地道:「那我們回去吧。」
原來她也早知道,無聲的別離,雙方都不用到場。假裝不悲傷,假裝兩相忘。
老爺子過世了,陸少淮終於如願以償。人間的新首領,就此誕生。
老爺子的喪事對於人間來說本該是件大事,但是在秩序虎視眈眈的情況下,陸少淮最終選擇秘密發喪。老爺子的陵墓也成謎。
陸少淮對二夫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體貼。老爺子死後,二夫人的脾氣更壞,陸少淮一直包容遷就,全無半分不耐。
而秦菜只是對一點好奇——那個酒罈子到底是誰?
這段時間真的太忙,秦菜也顧不上這個酒罈子。
第二天,秦菜接到一個短信,即使是為老爺子守靈,她也悄悄溜出了靈堂。開車一個半小時,她到了家茶園。裡面白河已經等待許久——也只有他能一個短信讓秦菜在這種時候趕路一個半小時來喝茶了吧?
白河這次點了一壺龍井,秦菜不用他問就說了:「師公死了,人間的首腦已經換成了他的二弟子陸少淮。」
白河搖頭:「師父並不是想打探這個,你如今已和秩序沒有瓜葛,就不要再把這些消息隨意透露了。」
秦菜狡狤地轉了轉眼珠:「這些消息哪還用我說,我就不信秩序還不知道。」
白河無奈地笑了一聲,又正色道:「這次找你出來,主要還是為了你師公愛女的事。菜菜,你師公的事或許你不知道,以前他……」
秦菜給他倒了杯茶,突然打斷了白河的話:「師父,師公的過往,我並不感興趣。師公的愛女,我也不感興趣。」
白河微怔:「菜菜,他臨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必然是這個女兒。自古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的女兒,師父實在不忍心放之不管。我想……」
秦菜喝了口茶,咂巴了幾下嘴。
白河知道她是真不願管這事了,不由又歎了口氣:「菜菜,她也是個苦命的人,如果有必要……希望你能照顧一下她。」
秦菜淺笑:「師父放心,我盡量吧。」
她起身欲走,白河突然叫住她,兩個人的距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遙遠了好多。
「師父還有事?」秦菜仍然帶著笑,白河的目光中不由露了些擔憂的神色:「菜菜,你沒事吧?」
秦菜舉起茶又喝了一口:「我沒事。師父最近……過得很好吧?」
白河臉色微紅:「最近……月莧身體不好,師父也沒能顧得上你這邊。」
秦菜把杯子放下,又撥了撥桌上茶館送的南瓜籽、炒花生,嘴角仍抿著一絲笑:「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茶園,師父。我討厭茶的苦味,不管是龍井還是大紅袍,我喝著都跟潲水沒有區別。我也不喜歡瓜子或者花生,不喜歡這周圍年過半百的茶客。」
她第一次這樣直接地表露自己的想法,白河不由無措——孩子已經長大了,在他完全沒有察覺的時候。
他第一次試著瞭解她:「那你喜歡什麼地方?下次我們約在那兒見面好不好?」
秦菜想了想,又苦笑著搖頭:「其實我不知道,從小到大,從來不能選擇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她長吁一口氣,又放柔了聲音,「沒有人可以照顧她師父,那是早已經注定好的結局。她應該有的結局。今天有點忙,我先回去了。」
守靈期間先知私離靈堂的事,引起了人間高管的不滿。秦菜在這個地方畢竟根基薄弱,又是個不滿二十的黃毛丫頭。不服她的高管佔了大多數。
好在陸少淮偏袒她,知道這事也只是輕微訓了幾句。對於這位老爺子親自選定的繼承人,幾個高管雖然頗有微辭,但明面上還是不敢冒犯。
幾天日夜不眠的守靈之後,喪事終於告一段落。秦菜整個人都快累趴了。先知負責念悼文、超度,她嗓子都快冒煙了,偏偏還要裝作一臉悲色。
而當天下午,秦菜還沒來得及走,陸少淮就叫住了她:「晚上一起吃飯?」
秦菜現在也有了自己的辦公樓,既然是先知,當然不能太寒酸。陸少淮專門成立了一個星宿廳,以先知為首,專門推算人間的各種大事件。星宿廳員工數達一百八十多名。
表面上看,秦菜確實是在人間擁有了立足之地,但是這也意味著她的任何行為都逃不地這一百八十多雙眼睛。
這時候面對陸少淮的邀請,秦菜也只是淺笑著婉拒:「讓二夫人知道,不好吧?」
陸少淮不以為意:「不止我們倆。」
秦菜知道是走不了了,也不再推辭:「走吧。」
逍遙閣,這次的飯局雖然不止她和二爺,但到場的人也不多。一共五個人,除了秦菜,還有白芨,另外兩個也都是陸少淮的心腹。一個是人間的大客戶經理吳鳧,另一個是銷售部部長陳科。
五人一桌,倒是少了些客套,陸少淮親自給大家敬酒,自然是所有人都站起身來。
酒過三巡,自然還是有正事要談。陸少淮的意思很簡單:「老爺子身故之後,二夫人精神狀況也一直不穩定。你們有什麼看法?」
這話如果是平時問出來,大家所思考的肯定是如何讓夫人情緒好轉。但是現在問出來,意義自然又不一樣。什麼是心腹?
所謂心腹,就是能夠在他們面前行不恥之事。說白了,就是腦殘粉。
於是陳科就試探著開口了:「二爺,這裡都是一心向著您的人,有些話陳某就直說了。二夫人雖然是老爺子的愛女,但是這些年人間為其付出的資源其實是太多了。而且老用活人更換臟器,一直也是秩序謗誹我們的話柄。何況夫人的身體……確實是無法好轉,與其這樣讓她一直痛苦……不如……」
這話一出,吳鳧也開始接話:「二爺,雖然您和夫人伉儷情深,但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覺得陳部說得有道理,長痛不如短痛。」
兩人這一番話,一方面自然是向陸少淮表露心跡,另一方面,也是說過秦菜和白芨聽。現在要除掉二夫人,陸少淮絕不可能親自動手,畢竟人間裡面的高管還是有不少人感念著老爺子的恩德。
而二夫人身邊那個酒罈子,既然是老爺子留給女兒的,肯定不可能稀鬆平常。真正要出手,恐怕還是只有看秦菜和白芨的。
白芨把玩著手裡的高腳杯,一直不說話。陸少淮只得斥了二人一聲:「不許胡言!老爺子既是我的恩師,也是我的尊長,子矜雖然臥病,但與我也是情深如海,豈可背棄?」
他也是個有眼色的人,如果這事秦菜和白芨不表態,他絕不能承認自己的心思引二人反感。
秦菜喝了一口紅酒,突然笑了:「二爺說這話,未免有點婦人之仁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嘛。您現在既是人間的首領,就不能只顧念私情了。」
陸少淮微怔,眼裡開始透出些許輝光——秦菜這話,當然是完全遂了他的意。
白芨看了秦菜一眼,卻頗為意外——這個人……什麼時候開始,竟然變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