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秩序重新歸復平靜,白河心灰意冷,執意退出玄門。但是他若退出,尊主之位勢必空懸。秩序諸人議論紛紛。呂裂石本來是有資格出任尊主的,但是白芨和燕重歡虎視眈眈,白河、呂涼薄、燕小飛俱都對他極為不滿,他不敢。別的都還好說,白芨他不敢招惹——那傢伙殺他只怕跟砍個蘿蔔沒什麼兩樣。
尊主位置空置,白河也就一直不能離開。無奈之下,秩序諸人查看天書。天書指定了尊主的繼承人,他居然是……呂涼薄。呂涼薄本欲推辭,但是天書其後的記載讓他不能拒絕——天道許他與秦菜一百年一次相逢,代價是繼承尊主之位,終身維護天道。這個記載讓絕大多數人不解,卻徹底動搖了呂涼薄。百年一次的相逢,就是說他還能夠再見到秦菜。只要見到,就能守護她。次日,呂涼薄正式繼任秩序尊主。
而秩序的先知制度重新啟動,傳說中,先知是尊主遺失的愛人。每一個甲子,先知會輪迴到尊主身邊。尊主分外珍惜輪迴到自己身邊的先知,兩個人一直恩愛有加,一度傳為玄門佳話。秩序翻開新的篇章。而沱江之上,烊銅淵閉合之後,卻造成一道缺口,需要定期由法陣封印,以免混沌之氣外洩。呂涼薄與白河考查法陣,得出法陣的修補時間,也同樣是一個甲子。六十年之後,第一個法陣修補。呂涼薄帶人前來沱江,期間沱江幾經改道,唯有這裡的河床從未更改。
那一天也是七月十四,天氣晴朗,江風浩蕩。呂涼薄、白河、白芨等人都到了,這場景於其他人而言,更像是一場憑弔。十二點,極陽轉陰的一刻,沱江中央緩緩開裂,溫柔地露出中央的烊銅淵。因為有身體庇護,烊銅淵不會對人體造成損壞。玄術師們哪能不好奇這十八層地獄,紛紛靠近觀看。看守神獸饕餮依然臥在桃樹下,那顆桃樹如今已經是碩果纍纍。玄術師們不敢接近它,只得遠遠觀望。唯有白河與呂涼薄走近陣心。
金色的湖泊之下,隱隱可見一個人。白河生就異眼,當然能夠看清——那赫然是秦菜無疑!他猛然靠近,只見她置身湖中,被銅水熬骨,目光空洞地盯著岸邊,面容卻還算是平靜。白河聲音顫抖:「菜菜。」湖中的秦菜緩緩轉過頭,輕聲道:「師父?」
白河整個人都撲過來,饕餮咆哮著驅趕他,他只能站定:「你……你還活著?」秦菜淺淺一笑,銅水穿體而過,熬煉著魂魄:「還好。只是這裡的時間也是按陰面算的,著實一點不好。」呂涼薄似乎聽見什麼,這時候朝這裡走來:「師父,你在說話?」
沱江水流湍急,他隔得遠,只隱約聽見聲音。白河看看秦菜,秦菜望向虛浮於空中的他,淺淺一笑,風輕雲淡。白河目光哀傷:「沒有。」法陣修復完畢,江邊玄術師唐布踏風而來:「尊主,先知找到了,已由屬下帶回。」呂涼薄聞言,御風行向岸邊。在他身後,烊銅淵重新沉入地底。他渾然不覺,逕自走向岸邊的先知,走向六十年一次的……相逢。
此後,白河、白芨等人雖然歸隱,但每到一個甲子,陣法修補之日,都會前往沱江。白河習慣了帶上一壺酒,秦菜的話越來越少。一場分別,於諸人而言,不過是六十年風平浪靜的時光,可於她而言,卻是兩千多年晝夜不休的酷刑。魂魄中的記憶,曾一遍又一遍地讀取,到最後俱都模糊忘記。
這一年,白河再次前往看望,秦菜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烊銅淵旁邊的桃樹。白河傾了半壺酒:「你看在什麼?」秦菜唇角輕抿:「我在看那株桃樹。它總是春天開花長葉,夏天結果,秋天葉落,冬天枝幹俱裸。多少年了,每一年每一年都這樣。」白河也望向那棵桃樹,那時候它正枝繁葉茂盛,枝頭掛滿碩果。
「是啊。」他輕聲道。烊銅淵中的秦菜突然笑了:「師父,那就是道麼?」白河猛然回頭,如夢初醒——道法自然。
她終於悟了。
秦菜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日子過久了都一樣,重複再重複,乏味得可怕。但是這一年,烊銅淵再次沉入地底的時候,她從其中脫出,置身於江底。第一次,身邊不是灼透魂魄的銅水,那游魚緩緩經過,水草在她身邊起舞,世界冰藍。她在水底躺過了三天三夜,終於相信——這裡已經不是烊銅淵了?
她從江水中起身,沱江波濤輕柔。不時有造型奇怪的船隻經過,旅人匆匆。有人發現了沉在水中的她,將她拉上了客船。她身上的衣服被換成了一套運動服,也不知道是哪個姑娘的。大家問了她半天,她一直沒有開口。直到下船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船上有個重病去往對岸求醫的男人突然站起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康復了!船上諸人這才發覺,原本身上的小病小痛竟然全部消失無蹤。人人神清氣爽,一身輕鬆。但是因為什麼,沒人清楚。
秦菜在碼頭上站了很久,最後她沿著記憶尋找。三畫市已改為直轄市,她在城中漫無目的地行走,經過的面孔沒有一具識得。時間帶走了她所有存在過的痕跡,世界日日翻新。一場愛憎,不過是一頁翻過的日曆。
她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這鋼筋水泥的城市,以前的三畫職業中學早就沒有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三畫電視廣播大樓。
「小妞。」身後一聲口哨,秦菜轉過頭,迎上一個小流氓輕佻的目光。原來不管多少年,流氓還是不會更新迭代的。她衝著那個小流氓展顏一笑,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怔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她長得並不美,但一笑勾魂,所謂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怎會勝過顛倒衣裳,他終於懂了。
無盡歲月的囚禁讓她近乎失語,好在思維還非常清晰。這算是……刑滿釋放了?!
她苦笑著空梭在高樓大廈之間,想著還是先從哪裡弄點錢。天色將晚了,不管怎麼樣,總要生存下去。她走過幾條街,遠遠發現一處大廈隱隱有煞氣繚繞。待到走近,才發現是一家名為Heal sorrow的酒吧。
她踏進酒吧,在吧檯前站定,常年的禁語讓她需要提前措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突然身後一個聲音響起:「這位美麗的小姐是第一次來這裡嗎?」
秦菜緩緩轉頭,只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左手握著高腳酒杯,右手還攬著一個豐滿的金髮女孩。姿態閒散,眉目深遂。
她唇角微彎:「嗯,第一次來。」
那男人向吧檯打了個響指:「給這位小姐一杯舊夢,我請客。」
他應該是這裡的老闆,調酒師立刻照辦了。秦菜輕握著這一杯「舊夢」,他沖秦菜點頭一笑,擁著金髮女孩離開。沙鷹……她站在原地,眼中帶笑。前人已成舊夢,幸而兩相安好。
她不著痕跡地給酒吧退了個煞,報了個犯,也沒多說什麼,離開了Heal sorrow。
道法自然,緣法自然,所謂天道,她終於懂了。
她沿著記憶尋找從前的朱陽鎮,用雙足丈量時間的距離。朱陽鎮已經非常繁華,秦菜一進去就發現這裡全是玄術師的氣息。同樣的,她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這是什麼?神澤?
她所經過的地方,草木如被春風潤澤,生機蓬勃,不在時節的花木結成了花骨朵兒。身染疾病的人經過她的身邊,立刻頑疾自癒。疫病之神不敢在她身邊多作停留。
秦菜在各色目光中前行,朱陽鎮竟然是當年她小時候的模樣。一草一木,田地房屋都沒有絲毫變化。她細細看過,突然身後有人輕拍她的肩膀:「原來真是你。」秦菜轉過頭,就看見了呂涼薄。燦爛朱陽中,他劍眉星目,容光溫醇。
秦菜看了他足足一刻,最後問了一句:「瞎子,你的眼睛好了?」
呂涼薄緩緩挽住她的腰:「當然,瞎子要治好眼睛,可不能再上當受騙了。」秦菜唇角微彎,當初她書寫天書的時候擬定的先知,他竟然猜透了。呂涼薄細細打量她的眉眼,很久才開口:「你以前是不是長得特別丑啊?」秦菜眯眼:「幹嘛?」
呂涼薄一本正經:「一定是特別丑,天道實在怕我嫌棄才不讓我看見。一定要等到多年以後,毛都長齊了才給我。」秦菜一腳踹過去:「滾!」
呂涼薄淺笑著將她攬進懷裡,力道之大彷彿想要揉進骨血:「歡迎回來,菜菜。」秦菜任他擁抱了一會,最終也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腰。
在他身後,白河、白芨與燕重歡等人齊聚一堂。秦菜簡直像是刑滿釋放一樣,受到了非常隆重的歡迎。等到白芨親吻秦菜的臉的時候,呂涼薄才意識到一個問題——這顆菜想要獨享,不容易呢。
白芨一看他的眼神,就哼哼了兩聲——獨享,你算老幾?讓你聞聞味已經不錯了!
燕重歡站在旁邊,即使在兩個人火花四濺的殺氣中,他還是擁抱了秦菜——哼,這棵菜老子也有份的,他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燕小飛在一旁,想上前,但三個人氣場實在太強大,他有點不太好意思。想來想去他最後一咬牙,上前輕輕抱了秦菜一下。白芨與呂涼薄都冒火了——師父打壞主意也就罷了,徒弟還在旁邊垂涎三尺!燕小飛理直氣壯地回瞪三道橫來的目光——我比你們正牌多了好不好?好吧,至少比呂涼薄和我師父正牌!不管了,就要抱,就要抱!哼!
正在殺氣爆棚之時,突然一個東西從外面嗖地一聲飛進來,撲在白河懷裡放聲大哭:「爸爸!鏡子我有負所托哇,我在崑崙山找了好多好多年,整個崑崙山都翻了好幾千遍了。可我還是沒有找著我大爺啊……」
「……」老鏡子用力拱進白河衣服裡,假裝不認識它。諸人沉默,有這樣的爸爸真是慘絕人寰吶。
傻孩子,你這時候才回來,都劇終了啊。
《灰色國度》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