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煙閣第八幅畫像是王之策。
對歷史稍微有些瞭解的人,都很清楚王之策是真正的傳奇,他出身貧寒,全無修行資質,卻能成功地進入天道院學習,在太祖年間一直在朝中擔任普通書吏,直至四十餘歲忽然一夜悟道,星光投影落在整座長安城上,直接由洗髓而通幽,繼而成為一代強者。
更令人讚嘆的是,王之策學貫南北,猶擅軍事籌謀佈陣之學,跟隨太宗陛下數次北征,最終成為聯軍的副統帥,率領大軍連破魔族主力,甚至帶著一隻精騎突破雪原,殺到了距離雪老城不足八百里的賀蘭山下!
如果只計算軍功,或者只考慮對當年那場戰爭的重要性,王之策是那些璀璨群星裡最耀眼的一顆,唯一能夠與太宗皇帝陛下並列的那人。以他的赫赫功勛,當然有資格排在凌煙閣功臣畫像第八,甚至按照民間的看法,他應該排的更前,至少也要進入前三才是。
他在凌煙閣裡排在第八,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戰功和在民間的地位太高,甚至已經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更關鍵的是,在太祖陛下晚年的那場百草園之變裡,他並沒有像趙國公、陳恭、秦重、雨宮等這些人一樣及時表明自己的態度,堅定地站到太宗陛下一方,就因為如此,他哪怕立下再多的功勛,依然無法得到太宗陛下的絕對信任,他的忠誠始終被有所猜疑,為此大戰結束之後,他便告老歸府,從此不問政事。
站在畫像前,看著那個手執玉尺、神情寧靜的中年男子,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繼續向下面的畫像看去。
接下來,他看到了秦重和雨宮的畫像,這兩位當年太宗陛下身旁隨侍的神將,擁有不世之威,現如今也擁有不世之名,因為現在無論宮中還是民間的大門上都會貼著他們的畫像,那畫像與凌煙閣裡的畫像一模一樣。
這兩位神將就像凌煙閣裡這些前賢一般,依然是人,已經成神。
……
……
陳長生的腳步緩緩移動,視線緩緩移動,玉般的火把在手中緊緊握著,灰色的牆壁上光暗微變,畫像裡的人們彷彿多了很多情緒。
這些畫像裡的人就像王之策一樣,都是當年的傳奇,各有各的傳奇——凌煙閣裡的氣氛很肅穆莊嚴,畫像裡的人們卻並不如此,各自不同,有的人顯得很輕佻,比如神將程明節,有的人異常嚴肅冷峻,比如鄭國公。
沒有用多長時間,陳長生便把東面牆上的二十四幅畫像看完了,這些便是當年太宗皇帝立凌煙閣時,最先受此嘉賞的功臣們。隨後還有數十幅畫像,那些分別是先帝與聖後娘娘執政期間,陸續進入凌煙閣的功臣。
陳長生越來越沉默。從太祖逆前朝到太宗定江山再到聖後娘娘登基,漫漫千年的歷史裡發生了很多大事,凌煙閣裡的這些人都是當事者,他們是真正的存在於歷史裡的大人物,換句話來說,他們就是歷史。
行走在凌煙閣中,就是行走在歷史的長河裡。那些畫像有歷史的滄桑,更有歷史的沉重,無數秘密隨著逝者無蹤,沉默無言,但那些秘密就在其間,承載著無數驚天動地的過往。如果畫像裡的那些前賢能夠活過來,或者說留下了什麼信息被後人讀懂,研究歷史的學者們想必再無遺憾。
把凌煙閣裡的所有畫像看完,大約用了半個時辰,陳長生走回樓中那個蒲團前,站在原地,開始思考一些事情。
片刻後,有鐘聲響起,那鐘聲來自地面,有些遙遠,所以顯得格外清幽,卻只讓他從沉思中醒來,無法靜心。
隨著這道鐘聲,他一直握在手裡的火把瞬間熄滅,凌煙閣裡頓時變得漆黑一片,那些門窗的縫隙裡,沒有一絲光線滲進來。
陳長生望向黑暗的四周,明白了些什麼。大朝試首榜首名在凌煙閣裡靜思一夜,首先要做到的是靜字。凌煙閣裡無外物擾懷,鐘聲清幽,此時更是難以視物,除了靜坐蒲團思悟,再沒有別的事情好做。
大周朝希望凌煙閣裡的這些畫像與最開始那道氣息能夠與入閣靜坐的人氣息親近直至同調,堅定為朝廷皇族、為聖後娘娘效命的精神理念。
前幾年的大朝試首榜首名,不是離山劍宗的弟子也是南人,對大周朝本就沒有太多歸屬感,而且入得閣來,對那道強大的氣息自生牴觸,自然很難如最早設計這個規矩的那人所想,固化自己的精神。
陳長生是周人,倒真有可能完成大朝試制度設計者的初衷,只是他入得凌煙閣來,根本無法靜心,他的想法無法落在國族的前途、人類世界的統一上,而只能落在更細微或者說更私人的地方。
時間緩慢地流逝,悄然無聲,依然沒有一絲光線出現。
陳長生沒有像以往的那些首榜首名一樣,坐到蒲團上靜靜度過這一夜,他從腰畔解下短劍,左手握著劍鞘,伸到面前的空中。漆黑如夜的凌煙閣裡,伸手不見五指,短劍也看不見,但自離開西寧鎮後,這柄短劍很少離開他的身邊,他非常熟悉,抬起右手,準確地握住了劍柄。
兩隻手緩緩分離,短劍卻沒有與劍鞘分離,他抽出來的不是劍,而是一團光明,就如朝陽初升一般,凌煙閣裡被瞬間照亮。
一顆渾圓的夜明珠,出現在他的右手掌心裡。
柔和的光線照亮灰色的牆,也透過指縫照亮了地板,在他的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隨著夜明珠變亮,影子漸漸談去。
他確認凌煙閣的門窗縫不會透出光線,所以並不擔心。
他舉著夜明珠,向那些畫像走去。
行走在寂靜無聲的凌煙閣裡,夜色被他掌心的那抹光亮驅散,漸要露出真相。他看著畫像上的那些人,又覺得畫像裡的人們在看著自己。
他壓制住這種怪異的感覺,再次來到王之策的畫像前。
他握著短劍,把鋒利的劍尖刺進畫像旁的青磚縫裡,緩慢而小心地向前遞進,握著劍柄的雙手微微顫抖,指間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