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卷一《恰同學少年》沒有命運這回事

  「現在想起來,陛下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一個人,他以冷血且強大的姿態,走到了命運的前面,他沒有接受命運的安排,而是開始決定他人的命運,他沒有等被太祖選擇,而是代替太祖做出了選擇,他殺光了所有的人,只給太祖留下自己這麼一個兒子,那麼無論是皇椅還是那個逆天改命的血腥傳聞,都不需要再討論,如果單從效果來說,無論大周還是整個人類世界,都需要這種極富效率的決斷。當年在天涼郡,他的騎兵曾經多次被魔族的狼騎收拾的極慘,後來在洛陽城裡,他慘敗於大兄的手底,但綜合起來看,無論是魔君還是大兄,都不如他,他確實是這個年代最強大的男人,所以這個天下最終落在了他的手中,並不出乎我的意料,當然,在這個過程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實在也沒辦法讓我替他高興起來。」

  「接下來的事情依然不出所料,陛下開始勤勉執政,精心治國,大陸漸漸平靜,大周的國力日漸興盛,太祖陛下終於不耐煩再與牌桌以及美貌的侍女打交道,雙眼一閉便歸了星空,或者是因為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陛下也沒有讓我繼續在深宮裡呆著,讓我去了摘星學院教書。教書的同時可以讀書,對此我沒有任何意見,很是感激,而且我也很清楚陛下讓我去摘星學院的真實用意,北征魔族的日子看來應該不遠了。」

  「百草園那夜之後,我與陛下便不再是朋友,而是君臣,雖然有很多事情我不願意做,但對魔族做戰這種事情,我願意參與。陛下要一洗落柳之盟的恥辱,君臣軍民皆用心,沒有用幾年時間,便做好了北征的準備,陛下直接點我做了副帥,惹來了朝堂上很多議論,程胖子最是憤怒,大家都是熟人,都覺得我只會在紙上談兵,從來沒有真正領過兵,我何德何能能夠擔當如此重要的角色?」

  「對此我沒有做任何解釋,我很清楚,陛下要我做副帥,除了要用我在摘星學院裡這幾年的準備,也是想我自己決定日後的出路,或者死在與魔族的戰場上,或者在戰場飄然遠離,去找她或者去找大兄……但我沒有,因為與魔族的戰爭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既然我決定了要做這件事情,那麼無論死或者走,都需要在人類世界擺脫魔族的威脅之後再去做。」

  「很幸運的,我們勝利了。」

  看到筆記這處,陳長生深深吸了口氣,雖然他關心的是逆天改命的秘密,但看著當年與魔族那場大戰的名將自述,依然難免心潮澎湃,王之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裡,不知有多少血雨腥風,艱難困苦。

  幸運的是,人類終究勝利了。

  「勝利之後便是論功,陛下決定要修一座凌煙閣,把那些有功的傢伙的畫像都掛在上面,我知道自己的畫像肯定也會被掛在上面,感覺有些怪異,因為我總覺得,掛畫像這種事情,很像是祭堂,應該是死之後再做的事情。」

  陳長生看到王之策的這句話,下意識裡望向四周,藉著夜明珠的光輝,看著那數十幅功臣名將的畫像,心裡生出相同的感覺,柔和的光線裡,畫像裡的那些人們靜靜地看著他,讓他覺得有些寒冷。

  「凌煙閣修成之後,吳道子開始替我們畫像,沒有過太長時間,長孫便死了,鄭國公死了,魏國公也死了……掛在凌煙閣裡的這些畫像裡的傢伙們,慢慢地死去,也就是在這時候,有個說法開始在我們這些老傢伙之間流傳。據說陛下當初為了戰勝魔族,像他的父親一樣,與教宗聯手獻祭於星空,最終逆天改命成功,而陛下獻給星空的祭品,便是凌煙閣裡的二十四位大臣將領的靈魂。」

  「杜如雨下葬後的第六天,那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吳道子從宮裡出來,暗中來見我,當初在洛陽城裡意氣風發的畫聖,現在已經是滿頭白髮,眼睛裡滿是驚恐,他對我說,等把你們二十四個人畫完之後,他也就會死了。我知道他也聽到了陛下逆天改命的傳言,猜到了些什麼,我什麼都沒有說,想辦法把他暗中送出了京都,據說後來他去了伽藍寺。之所以我沒有說話,是因為我根本不相信逆天改命這種事情,包括太祖皇帝當初在深宮裡酒醉後點頭,還有臨死前說的那些話,我以為都是老人家不甘寂寞的妄語,試圖重新找回屬於自己的權威與力量,從而想給自己的生命歷程加持很多神秘的氣息。」

  「我真正開始直面命運二字,開始思考太祖皇帝和陛下是不是真的用了某種秘法獻祭星空從而逆天改命,那是數月後的事情,那時候秦重因為舊年的傷患臥病在床,我難得出門去看他,恰好計道人領旨替他治病,看著計道人的神情,我才最終確認這件事情有問題。」

  看到這段話,陳長生拿著筆記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王之策的敘述到此時,終於開始觸及這件事情的核心。讓他反應如此強烈的卻不是此事,這本筆記裡提到過太多傳奇的名字,比如那位大兄,應該便是在洛陽一戰裡勝了太宗皇帝陛下的周獨夫,此時竟又出現了他師父的姓名。

  「我在紙上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凌煙閣裡的所謂二十四功臣,已經死了十七人,或者很快便會輪到我。這些年,我按照陛下的意願,一直沒有在朝中任職,只在摘星學院裡教書,想要查些東西有些困難,只好在秦重死之前,直接問他。我相信,就算陛下真的用這些忠誠的部屬的生命獻祭於星空,他也不會隱瞞像秦重,果不其然,不止秦重,還有雨宮等人都知道這件事情。」

  「那天夜裡,我看著比真實年齡要蒼老無數倍的秦重,沉默了很長時間,我不理解他們既然知道,既然陛下事先便對他們明言,為什麼他們還能如此坦然地接受,秦重對我說,陛下以國士待我,救我數次,他把這條命還給陛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像秦重、雨宮這樣心甘情願為了陛下的王圖霸業犧牲的人有很多,但不包括我,我不願意。」

  「君要臣死,臣不想死。」

  「陛下猜忌我多年,我對陛下亦難言忠誠。」

  「秦重臨死前那夜說的對,我從來沒有擺正過自己的位置,我從來沒有把陛下當成自己的君主,我還是當年洛陽城裡那個貪看花色、忘了旅途目的地的年輕書生,我始終以為陛下還是當年那個瀟灑的年輕公子,以為他還是我的友人。」

  「最關鍵的是,我可以為很多事情去死,甚至就在陛下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我也願意為他犧牲,為了戰勝魔族,為了國族能夠太平萬年,我也願意去死,事實上當初在雪原裡,我很多次都已經快要死了,但我不願意為了這種事情去死。」

  「因為我不相信這種事情。」

  「我不相信逆天改命。」

  「大周能夠立國,太祖能連破洛陽、京都,最終在天書陵前登基,不是因為他真的拿諸子的生命獻祭於星空,從而點亮自己的帝星,而是因為他極其幸運地擁有這些優秀的兒子,在某種難言的壓力下,這些優秀的兒子們彼此競爭,在偏僻的天涼郡以及隨後的大陸舞台上,都迸發出了耀眼的光輝,齊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隱忍狠厲,大局觀其強,堪稱完美,沒有這些兒子,天涼郡陳氏如何能夠有今日的風光?」

  「至於所謂氣運,更是不知內情的民眾們的胡亂猜測,太祖帶三萬大軍東出歧山,連克十七城,最開始的三場戰鬥最為慘烈,也最為危險,但他能夠於絕處逢生,從來靠的都不是什麼氣運,而是楚王與齊王從魔族借的三千狼騎,至於最後解洛陽之圍,用了些什麼手段,瞞得過敵人,瞞得過天下眾生,又如何瞞得過親近的臣屬,大兄當夜在洛陽城裡大開殺戒,別人不知道,我又如何不知?」

  「人類之所以能夠戰勝魔族,在於國勢,在於明君,在於準備,在於群策群力,在於與妖域結盟,在於萬民用命,亦在於連續六年,北方暴雪,又在於魔族內亂,魔君為了鎮壓叛亂部落,狼騎損傷慘重,這和逆天改命又有什麼關係?凌煙閣上二十四功臣獻祭星空?他們的死因確實有問題,但在我看來,不過是陛下的帝王手段,與君休戚,一同去死罷了……」

  在這本筆記的最後一頁,王之策是這樣說的。

  「人間本沒有路,路只是在我們的腳下,看你怎麼走,怎麼選擇自己的位置。」

  「位置是相對的,我視君為君,我便是臣,我眼中無君,我便不是臣。」

  「所以,沒有命運,只有選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