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陳長生醒了過來,只覺神清氣爽,坐照內觀,才發現大朝試時留下的那些傷勢,已然盡數痊癒,但他看著掌心那塊黑色的石頭,沉默了很長時間,情緒並不如何高昂。
他隱隱明白這塊黑色石頭才是自己尋找的東西。計道人讓他進凌煙閣,王之策的筆記之外,黑石才是關鍵。按照王之策的說法,這塊黑石有可能是太祖皇帝臨死之前交給他的,說不定與逆天改命的秘密有極大關係。
黑石很重要,但他依然只想著王之策的筆記。
那道春雷過後,識海掀起無數風雨,他看到了無數畫面,與王之策的記錄相對照,讓他懂了很多,雖然還是無法給出結論。
逆天改命,就是要改變命星在夜空裡的位置或者亮度,從而改變人在世界裡的位置和扮演的角色,而……位置是相對的。
如果無法改變自己的位置或者亮度,那麼改變四周夜空裡那些星星的位置與亮度,同樣可以造成相同的效果。相同的道理,如果你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你首先應該去改變那些在你的生命裡的那些人的命運,那些人與你的關係越緊密,他們的命運改變越能影響到你自己的命運改變。
比如父子。
比如兄弟。
比如君臣。
這個事實很冰冷。
陳長生不能確定自己看到的那些畫面是真實的過去還是想像,整整一夜時間,他的身體被汗水打濕然後再乾,醒來後覺得很是冰冷。
如果那些血腥而陰冷的畫面才是歷史的真相,大周兩代雄主,難道全部都是這樣冷血的人?為了逆天改命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值得嗎?緊接著他又想到,如果聖後娘娘是第三個逆天改命成功的人,那麼她為之付出過怎樣沉重的代價?
民間那些流傳已久的血腥而殘忍的傳聞是真的嗎?當年她的第一個兒子究竟是被前皇后派人毒死還是如傳聞中說的那樣是被聖後娘娘親手捂死的?她生下來的那些孩子絕大多數都沒有能夠活過六歲,究竟是當年皇宮裡的環境太險惡,還是說這有可能是某種獻祭?對星空的獻祭?
陳長生的身體越來越寒冷,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因為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面對死亡的陰影,他都可以平靜,但對於那些隱藏在陽光背後的世界的真實,十五歲的他依然不敢太過靠近,他想要離開這裡了。
凌煙閣裡依然漆黑一片,門窗處看不到絲毫天光,無法確定時間,但他很清楚,這時候已經五時,正是他每天起床的時間。
他起身把青石牆弄好,凌煙閣乃是深宮禁地,一年最多也就會開啟兩三次,想來短時間內,青石牆上那條短劍割出來的縫隙會不會被人發現,而且此時的他實在沒有任何精神去理會這件事情。
凌煙閣按道理能夠完全隔絕光線,那麼更應該隔絕所有聲音,然而下一刻,就像昨天夜裡一樣,一道清遠的鐘聲從地面傳來,彷彿一個使者從遙遠的地方匆匆趕來,想要喚醒閣裡靜思的人兒。
一道清風隨鐘聲而至,凌煙閣的大門緩緩開啟,淡渺的晨光灑落在青石板上,也落在牆上那數十幅畫像上。畫像上的人們為大周立下無數功勛,然而如今一年也只有數次時間能夠看眼天日。
陳長生迎著晨光與風走出了凌煙閣,走進了鐘聲裡,心卻無法靜下來,清風入懷,也沒能讓他清醒,反而更添寒意。
站在凌煙閣前的高台上,他看了一眼遠處地平線上剛剛探出頭的朝陽,然後望向漸被晨光喚醒的京都,無數條街巷像棋盤上的線條,洛水與無數條河渠,就像是散落在棋盤上的絲線,無數坊市無數格,無數民宅府邸都被困在那些格子裡,而無數人就生活在裡面。
通過改變他人的命運來改命自己的命運?這種事情真的可以做嗎?哪怕那些街巷盡數變成頹垣?哪怕那些民宅盡數變成廢墟?哪怕千萬人流離失所?哪怕戰火連連,洪水滔天?還是要這樣做嗎?
他再次想起王之策在筆記裡最後的那句話——沒有命運,只有選擇。
是的,這個世界的強者分成兩種,一種通過改變他人的命運來完美自己的命運,還有一種人則是根本無視命運,堅信自己能夠掌握與自己有關的一切,哪怕最後命運證明了它的強大,他依然要高昂著頭。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父子是前者,王之策是後者,那麼他呢?他現在還很弱小,可如果將來他強大到面臨這道選擇題的時候,他會怎樣決斷?
看著晨光下的京都街巷與無數宅院,陳長生對自己發問:我應該做個什麼樣的人?完整的生命和完整的生命究竟哪個更重要?
這句話裡的兩個完整與兩個生命,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意思。
想著這個問題,他離開了凌煙閣,順著那條極其漫長的石階走了下去,直到走到皇宮的地面上,依然沒有得出答案。
京都裡絕大多數人還在沉睡,皇宮裡的絕大多數人已經醒來,有些考生的精神很是困頓,眼圈有些發黑,很明顯沒有睡好,有些考生因為緊張甚至一夜未睡,但大多數考生休息的都不錯。
對於這些來自各學院宗派的年輕考生們來說,參加大朝試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入前三甲,獲得進入天書陵觀碑的資格,自然要做好準備,務必不能讓任何情況、比如精神不足影響到稍後在天書陵裡的參悟。
數十輛馬車組成的車隊在宮門外待命,神駿的馬兒不耐煩地輕輕蹬著蹄,考生們站在車旁等待著出發,看著慢慢向宮外走來的陳長生,有人也覺得有些不耐煩,比如槐院的那幾名年輕書生。
考生們注意到陳長生的頭髮有些亂,神情疲憊,很是困純,甚至顯得有些憔悴,知道他昨夜在凌煙閣裡肯定沒有休息好,甚至可能根本沒有睡,不禁有些不解,心想即便靜坐一夜,也不至於弄的如此辛苦。
唐三十六看出的東西更多,有些擔心,低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沒事。」陳長生搖頭說道。
他不會把昨夜經歷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哪怕是唐三十六,或者是落落——他走進了一段殘酷的歷史真相裡,雖然距離發現那個秘密還很遠,但他已經看到了那扇門,甚至可能已經拿到了鑰匙。
無論考生還是官員的注意力,都在陳長生的身上。
周園被發現的消息已經正式公佈,或者更準確地說,在朝廷上層以及各學院宗派內部公佈,昨夜的大朝試慶功宴上,莫雨姑娘代表聖後娘娘正式宣佈,周園將在一個月時間之後開啟。
誰不想進周園?誰不想看看有沒有機會接觸到大陸最強者的傳承?然而只有通幽境的修行者,才能夠進入周園。
天書陵觀碑悟道,對修行來說本就最為重要,如今更成為了考生們進入周園的最後機會,他們必須在這一個月裡獲得突破,進入通幽。
雙重壓力下,考生們自然很緊張,知道自己必須非常努力,甚至在天書陵裡拚命才行,想到這一點,看著陳長生的眼光自然有些複雜。
陳長生今年才十五歲,除了七間、葉小漣等寥寥數人,他要比大朝試三甲的大多數人都要小,但他現在和苟寒食、天海勝雪一樣,已經通幽。換句話說,哪怕他在天書陵裡再無寸進,一個月後也可以輕鬆地進入周園。
如此年紀便通幽,甚至直接越過了青雲榜,仔細想想,他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已經超越了徐有容,如何能夠不令人羨慕?如果不是秋山君在周園一事上表現的太過耀眼,或者人們會覺得他的表現更加震撼。
現在的陳長生,毫無疑問是整座京都的焦點,但他沒有這種自覺,坐在車窗旁,看著晨光下的街巷,有些沉默,似乎在走神。
唐三十六看著他心不在焉的模樣,挑眉說道:「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事情,是的,你現在不需要在天書陵裡再得造化,便已經能夠直接進周園,但你要清楚一點,對我們這些修道者來說,天書陵本身便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大朝試重要,比周園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陳長生沒有說話,依然看著窗外。
唐三十六繼續說道:「在天書陵得到的確實不見得能馬上看到,並但最終我們能走多遠,能走到哪一步,還是要看我們在天書陵裡參悟到多少,無數年來無數人,早就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沒有任何例外。」
陳長生明白唐三十六的意思,他當然清楚天書陵對修道者的重要性,問題在於,他現在的精神狀態有極大的問題。
修道當然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修到神隱,他便可以重續經脈,再不用擔心死亡的陰影,如果修到大自由境界,伸手便可摘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甚至有可能長生不老,更不需要擔心任何事情。
問題在於,神隱這種傳說中的境界,當年周獨夫都不見得觸及到,更何況他?現在他已經拿到了大朝試的首榜首名,開始接觸逆天改命的秘密,既然修不到神隱境,修行對他來說,還有什麼意思?向來自律勤奮的他莫名地懈怠下來,甚至覺得生活也沒有了什麼意思。
晨光漸盛,十五歲的陳長生忽然間失去了對修行的所有興趣,就在這時,他來到了修行者心目中唯一的聖地:天書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