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9 章
卷一《恰同學少年》墜入落日的倒影

  最後的時刻到了,再隱藏後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陳長生毫不猶豫坐照自觀,點燃了最後那片殘存的雪原。

  但不知為何,他沒有讓神識去觸動幽府之外的那片湖水。

  雪原瞬間猛烈地燃燒,源源不斷地補充著他的真元。

  耶識步動。

  他的身影驟然在林前消失,倏乎間出現在遠處,然後再次消失,再次出現,時隱時現,如魅似煙。

  但那道流光的速度實在太快,無論他出現在何處,下一刻便會迎頭遇上那道流光。

  劍鋒破空之聲,不停響起,湖畔的風和湖上傳來的濤聲,被切割成無數碎絮。

  不時有鮮血在空中濺射而出,像花朵一般,然而當血花落到地上的時候,先前戰鬥的人,已經出現在了數十丈外的地方。

  那些血花,有時是綠色的,有時是紅色的。

  陳長生的身體浴過龍血之後,果然強大無比,戰鬥到此時,表面竟還沒有任何傷口。只是,雖然有黃紙傘的保護,他還是被那兩名女子帶著劇毒的孔雀翎擊中了數次,那道陰險而森然的力量,穿透了他的肌膚,深入他的腑臟,帶來了極其嚴重的內傷,有兩次他險些吐血,都被他硬生生嚥了回去。

  但這一下他試圖行險,真元盡數在劍中,黃紙傘的防禦出現了漏洞,挨了一記重擊,沒有辦法再完全忍住,一道極細的血水從他的唇角流了下來。

  已經無力再握緊傘柄,黃紙傘失去意義,他可不想把這樣寶貴的法器留給敵人,心意微動,只聽得一陣細碎的金屬撞擊聲與摩擦聲,黃紙傘瞬間收攏,變回原先那個帶著鱗片的金屬球,然後消失在他的掌心裡。

  他也不再翻腕執劍,就這般隨意地提著,看上去就像個提酒回家去大人喝的少年。

  太陽越來越低,溫度也越來越低,遠處草原方向的落日餘暉,給湖水帶來最後的溫暖,為風帶來最後的驅使,拂在他的臉上。

  他從袖子裡取出手帕仔細地將唇角流出的那道血水擦乾淨,然後收回,那塊手帕也不知去了何處。

  就在這般短暫的時間裡,風還是與那道血發生了親密的接觸,帶出了一些味道。

  那不是血腥味,而是一種很奇怪的味道。

  梁笑曉站在山林前,橫劍嚴守以待,防止陳長生憑藉耶識步遁入林中,隔得稍遠些。

  那兩名女子是巫靈,五識非常敏銳,而且就在陳長生的身前,很近,所以聞到了這個味道。

  真的不是血腥味,也不是甜味,更不是深冬的生鐵味,而是一種……香味。

  這香味很淡,像深谷裡的幽蘭,卻又極香,彷彿那株幽蘭就在她們的眼前。

  那香味是某種晶瑩剔透的果子在緩緩成熟的過程裡,釋放出來的氣息,又像是山風在萬壑松谷間吹拂一夜帶出的清新,又似乎是朝陽起時照著海灘上的石頭蒸出來的咸意,這道香味無比複雜,卻又無比單純,醇美到了極點,卻又乾淨到了極點。

  數年前的那個夜晚,這種味道曾經讓西寧鎮後面那片大霧裡,無數神奇的生命因之而不安。

  一年前,這種味道曾經讓國教學院隔壁那個小姑娘逾牆而至。

  除了定命星的那一夜,這種味道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陳長生的身上出現過,哪怕他在大朝試對戰裡流血,或是在地底空間裡血肉模糊之時,然而,在天書陵那夜觀碑之後,這種味道重新出現了,就在他的血液裡。

  越親近自然,越清靈的生命越能聞到這種味道,而且越無法拒絕,越想親近。

  擁有白帝一氏血脈天賦的落落,都會有那般表現,這兩名身為靈體的女子又哪裡能夠禁受得住?

  只是瞬間,她們便醉了,痴了,彷彿回到了出生時的那片花海。

  她們身後那對光翼振動的速度漸漸變緩,顯得無比清柔,哪還有半點力量,更像是在搧風。

  陳長生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但他知道這是自己逃走的最後機會。

  梁笑曉聞不到那個味道,所以他很清醒,一直警惕,很快便發現了湖畔的異樣,神情驟凜,寒劍脫手而出,離山法劍裡最威嚴、也是防禦力量最強的鐵崖三式連結續出手,在陳長生與湖水之間形成一道難以踰越的屏障。

  他希望借此一阻,能夠等到那兩名女子恢復正常。

  他很確信,就算陳長生對離山劍法再如何瞭解,耶識步再如何變幻莫測,也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穿過鐵崖三式。

  但陳長生沒有用耶識步。

  湖畔劍風大作,劍勢大起!

  汶水三式之夕陽掛!

  他倒轉劍招,以劍為人,以人為劍,直接把自己從湖畔擲向了空中。

  其時,夕陽紅豔,正在西面的天空裡掛著。

  已經變得有些幽沉的湖面上,還有一輪落日。

  陳長生破空而起,越過梁笑曉的劍勢,高高飛向天上,然後落向湖面。

  他落在了湖面上那輪落日的倒影裡!

  水花四濺!

  那兩名女子驚醒過來,眼睛裡依然殘留著微惘的神情,不知道先前那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下一刻,微惘盡數轉成了怒意!

  眼看著,終於要把那個難纏的少年殺死,怎麼能讓他逃走!

  光翼疾速地振動起來,湖畔響起令人耳疼的嗡鳴聲。

  一道流光直射湖水中心,然後在空中陡然轉折,射進了湖水裡。

  ……

  ……

  天色已暗,湖面上那輪落日的倒影,根本沒有辦法照亮太大的範圍。白天的時候清澈透明的湖水,現在已經變得有些幽暗,尤其是湖水深處更是晦沉一片,極難視物,就彷彿是墨水一般,唯如此,遠處那抹光亮顯得越來醒目。

  陳長生彈動雙腿,拚命地向那抹光亮游去,他記得很清楚,那裡便是他和折袖過來的通道。

  然而還沒有游出去十餘丈,他身後的湖水裡便傳來了一道巨大的壓力。

  他不用回頭,便知道是那兩個女子追了過來。

  光翼在湖水深處急劇地振動,彷彿兩道永遠不會累的槳,帶動著那兩名女子的身體,破開一條清晰的水線,向他射了過來。

  湖水被攪動的一片大亂,彷彿沸騰一般。

  陳長生知道來不及游到那片光亮處,在水中一個轉身,短劍再次握在手裡,雙腿快速地彈動,保持著倒游的姿式,同時準備著對手的到來。

  微弱的光線在湖水裡散開,那兩名女子一人渾身裸著,一人的劍袍緊緊裹著身軀,看著就像兩條白魚,身後的光翼照亮了週遭的空間,泛著幽藍的光芒,非常美麗,即便是在這種時刻,他都心生讚歎之意。

  那道水線不斷向前延伸,很快便來到了他的身前。

  陳長生握著劍向前刺去,不料那名神情端莊的女子竟是動了真怒,不躲不避,任由他把劍刺進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間,同時雙手像鎖一般抓住了他的手,幾乎同時,另一名女子也纏了上來,是真正地纏了上來,雙手抱住他的左臂,緊實的雙腿絞住了他的腰。

  那兩面光翼緩緩合攏,就像貝殼一般。

  陳長生被封在了光翼裡,與那兩名女子緊緊地靠在一起。

  如果不是生死搏鬥,或者用依偎,是對此時畫面更好的形容。

  近在咫尺。

  他們看著彼此的臉,在湖水中微有變形的眉眼。

  那名神情端莊的女子,神情漠然。

  那名熟媚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一絲調笑之意與歉意。

  湖水深處越來越黑,湖底更是如此,彷彿深淵,彷彿夜色。

  他最陌生也是最不想進入的夜色。

  只有那對光翼依然散發著光線。

  在冰冷的湖水裡,向死亡的夜色落下,陳長生的眼前變得有些模糊。

  他知道不得不冒險去做那件事情了,不然等到意識也模糊的時候,後悔都會來不及。

  他現在就有些後悔,不該讓黑龍離開,它雖然不能幫自己戰鬥,但在這片湖中肯定有些別的辦法。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感覺到了一道劍意。

  那道劍意很微渺,但很清新。

  他想起來,在來到這邊之前,站在那片潭水旁的時候,他也感知到了一道劍意。

  就是這道劍意嗎?

  ……

  ……

  湖畔的三層鐵崖劍意漸漸消散。

  看著已然回覆平靜的湖面,梁笑曉沉默了很長時間。

  從進入離山劍宗到現在,他的人生毫無疑問是非常成功的。

  但最成功的那瞬間,在他想來,應該是不久前,自己的劍刺穿七間小腹時的那一刻。

  當然,那也是他最難過的一刻。

  什麼時候最失敗?

  他以前認為是上離山後,遇到大師兄的那一刻。

  因為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都沒有辦法追上大師兄。

  但現在,他不再這麼想。

  他的人生最失敗的那一刻,或者,便是遇見陳長生的每一刻。

  好在那個人死了。

  梁笑曉收劍回鞘,轉身向湖後的山林裡走去,默然想著,只要把來到湖這邊的所有人都殺死,那麼這次周園之行便是成功的。

  山林裡的那道身影,已經離開了很久,速度很快,是名副其實的逃跑,不過湖這邊的世界和遼闊的周園相比很小,他能逃到哪裡去?

  沒有用多長時間,他便找到了那個人。

  莊換羽從來都不以英俊瀟灑著稱,在京都裡的名聲大多來自他的修道天賦,在青藤六院的學生中,他也向來被認為是極樸素的一人,但他畢竟是天道院的驕傲,衣著雖然簡單,但很乾淨,而且不會有任何失禮的地方。

  這時候的他,卻很狼狽,衣衫上到處都是樹枝掛出來的破口,臉上還有草屑,鞋都跑丟了一隻。

  而且,他也很失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