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由劍構成的巨傘,遮蔽了周園的天空,擋住了那些自天落下的流火,撐住了那些碎裂將落的空間碎片,那些正在墜落的天空碎片本應沒有重量,但附在無形的傘面上,卻生出了彷彿無限的重量。只聽得啪的一聲輕響,陳長生的雙腳深深地陷進了堅硬的岩石裡,邊緣生出無數道細密的裂紋,褲子瞬間變成了無數碎屑。
下一刻,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天空難以想像的重量與威壓,直接通過萬劍傳導至他的身上,他身體裡的每根骨頭都彷彿在吱呀作響,隨時可能斷裂。
恐怖的破裂聲繼續響起,他的雙腳繼續破開堅硬的岩石,他再也無法支撐,左膝一軟就這樣跪了下去,膝頭重重地落在岩石上,砸出無數石礫與煙塵。
只聽得下方一陣轟隆隆如雷般的悶聲響起,煙塵大起,漸要遮住近處的草原與那條早已不復當初模樣的白草道,整座陵墓都開始震動起來,然後竟在極短的時間裡下沉了數尺!
這,就是天空的重量。
陳長生單膝跪在陵墓之頂,天空之下,臉色越來越蒼白,神情越來越痛苦,他浴過真龍之血的身體可以說堅若鋼鐵,即便是南客的孔雀翎,都沒有辦法破開他的外防,然而在這道純粹的、恐怖的重量之下,他的身軀即便是真的鋼鐵,彷彿也都要給碾成鐵片。
好在終究不是真正的天空,只是被能量風暴撕扯下來的天空碎片,雖然極為痛苦,險些被直接碾壓的神魂俱碎,但他終究還是撐住了,身體漸漸不再顫抖。
陵墓四周的十一根石柱也已經真正的平靜下來,黑色的石碑之間隱隱有某種氣息在流淌。如果不是那塊王之策留下的黑石,無論是他還是徐有容,還是周園裡的人類修行者和妖獸,都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至少還保有著一線生機。
他跪在陵墓的最高處,左手撐著黃紙傘,右手握著插進岩石裡的短劍,極其艱難地抬起頭來,望向遠處,希望那線生機已經到來。
破裂的天空本就很陰沉,此時被無數道劍影覆蓋,周園的世界更是晦暗一片,天地的崩潰暫時停止,草原上的颶風還在狂舞,可以看到很多妖獸已經奔到了草原邊緣,也可以看到遠處那些燃燒的園林裡,隱隱有氣息正在高速掠離,是有人已經離開了嗎?
然後,他的視線穿過狂舞的風沙落在遠方,隱約可以看到,那隻鵬鳥抓著那名少女已經飛出草原,消失在天邊的山巒裡。
你要活著,要好好地活著。
他在心裡默默地想著。
周園的門可能已經開啟了,參加此次試煉的人們正在離開,那些妖獸也有可能逃出生天,然而他卻無法離開,一旦他收了萬劍,天空便會直接落下來,把他與周園一道碾成青煙。
草原上颶風依然狂暴,他的膝蓋深深地鍥在陵墓最高處的岩石裡,疲憊地低著頭,覺得自己的處境,就像國教神話裡那個著名的悲劇英雄。
那位在陡峭的山道上,用盡全身氣力頂著滾落的巨石的英雄如果稍微鬆懈,便會被巨石碾死,只能日日夜夜,永遠沒有盡頭地把生命消耗在與巨石對抗的過程裡。
陳長生從未想過自己會進入如此絕望的境況。他不想做悲劇英雄,也沒有捨生取義的念頭,他沒有那麼偉大。只是他想活著,也希望很多人活著。
比如那些他認識的人,在意的人。
折袖,如果你還活著,那就活著吧,七間,你也應該活著,還有那個剛剛消失在山巒裡、和自己同姓且有一個美麗名字的秀靈族少女……初見姑娘,你要好好活著。
至於接下來他該怎麼辦?他剛才對徐有容說,自己會看著辦,看著辦這三個字其實也就是不知道怎麼辦的意思,但他也是真的想看看會不會出現自己等待的變化。
國教神話裡那位著名的悲劇英雄,之所以最後在與那塊岩石的對抗裡耗盡年華與生命,直至絕望化成一座石雕,是因為在那漫長的歲月裡,沒有一個人去幫助他。之所以沒有人願意去幫助他,因為他曾經很驕傲,從來不肯去幫助那些卑賤的庶民。
陳長生雖然經常讓人無話可說,但沒有任何人會認為他驕傲,自信和驕傲從來都不是同義詞,而且他向來很願意幫助他人,比如此時正在向周園外逃奔的那些人類修行者。
得道者,必多助。
像梅裡砂主教這樣的國教大人物,還有月下獨酌朱洛這樣的強者,都在周園的門外,只要他再堅持一段時間,這些人肯定會來救他。
陳長生就是這樣想的。
只是,究竟要撐到什麼時候?還要堅持多久?
天空恐怖的重量,讓他的身體無一處不痛楚,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右手舉著的傘變得越來越沉重,直至他的手臂漸漸失去了感覺,彷彿廢了一般。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插在陵墓頂端石中的短劍裡響起黑龍的聲音:「你……還好嗎?」
陳長生低著頭,問道:「你還好嗎?」
他更關心它現在如何,先前為了對抗那隻金翅大鵬,黑龍的離魂從幽府外的湖水裡醒來,然後進入了短劍裡,之後竟是沒有時間進行任何交流。
黑龍沉默了會兒,說道:「還好。」
陳長生說道:「我也還好,還能……再撐會兒。」
黑龍說道:「我聽得懂,這是你們人類語言裡的所謂雙關,但你知道,相對龍語來說,這種技巧或者說複雜程度,實在是可憐的不像話。」
陳長生疲憊說道:「能說點別的嗎?」
黑龍說道:「嗯,有件事情你好像還不知道,我在想要不要告訴你……」
陳長生說道:「無所謂了。」
黑龍的聲音變得有些小心翼翼:「你……不會死吧?」
「不會。」陳長生想都沒想,直接回答道。
黑龍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看來,你真的要死了。」
陳長生有些無奈,說道:「為何這麼說?我說了我不會死。」
黑龍說道:「你剛才的回答太快……沒走心。」
陳長生懶得再理它,又隱約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黑龍會人類語言,這並不讓他意外,只是它的聲音為何會如此清稚細柔,就像個女子……
他沒有問,因為他這時候真的很累,很疲憊,很痛苦,快要……撐不住了。
這是天空的重量,凡人能夠撐幾時?
他沒有出汗,但感覺體內所有肌肉都已經撕裂,快要脫力。他的神智已經變得有些恍惚,真元已經耗盡,就連視線都變得模糊一片。
萬劍俱默,他也沉默了,甚至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狀態,忘記了所有的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呼嘯的風聲漸漸變弱,狂暴的能量湍流帶來的威壓漸漸消失,黃紙傘上傳來的重量也漸漸消失,天地變得一片安靜。
陳長生睜開眼睛,疲憊到了極點,望向四周。
就在這時,一片雪落了下來,落在黃紙傘的傘面上。如此輕柔的一片雪,卻讓他的手腕一陣劇痛,險些握不住傘柄,周園……落雪了?
不是。
這裡不是周園,這裡是一片雪原。
他望向遠方,只見天空的陰影下隱隱有座雄城。
這裡是哪裡?他很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震驚與疲憊,讓他無法動彈,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式——他單膝跪在雪原裡,左手握著短劍,右手舉著黃紙傘。
這裡的天空沒有崩裂,雪原靜美,他這樣子當然有些可笑。
腳步聲響起,一個人走到他的身邊,輕噫了聲,說道:「有把劍。」
然後那人伸手把黃紙傘從陳長生手裡拿了過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