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如果你想讓我離開,完全可以直說,何必做這麼多事情,故意激怒我,騙我?」
「我蘇離行事,自有我的道理,難道還需要向你解釋?」
「好吧……前輩,您剛才說的寅老頭是誰啊?」
「教宗。」
「啊……教宗陛下姓寅嗎?」
「是不是覺得很傻逼?」
「前輩……我可沒這麼想。」
「那你的意思就是怪我咯。」
「前輩,先前在雪原上,我還以為您真的會繼續戰鬥下去呢。」
「魔君、十幾名魔將,黑袍……還有魔帥那個變態不知道藏在哪裡等著……還打?你當我傻啊!」
「可是……在出劍之前,您真的很英武,真沒想到您會逃走。」
「兵者,詭道也,那劍道的魂為何物?」
「不知道。」
「劍道之魂,就在於一個劍字。」
陳長生背著蘇離在風雪中翻山越嶺,對話進行到此時,終於再也無法進行下去。他這時候覺得很疲憊,而且很鬱悶,又因為鬱悶更覺疲憊,心想同樣是背著逃亡,這和在周園草原裡背著初見姑娘時的差距怎麼這麼大呢?
……
……
數萬魔族大軍分作無數道鐵流,從雪老城向著南方的荒原前進,只要給予足夠多的時間,魔族大軍絕對可以把數百里方圓裡的雪嶺原野翻過來,然而黑袍看著消失在風雪中的魔族大軍,卻沒有任何放鬆的情緒。
便在這時,雪原地面震動起來,數日夜裡被強者威壓與恐怖劍意碾的極為密實的雪面,頓時變得鬆軟了很多,伴著沉悶的聲音,一隻巨大的妖獸從風雪裡緩步走出,長吻盤角,凶煞無比,正是地獸榜第三的倒山獠。
這只倒山獠身形非常巨大,要比周園裡那隻還要雄壯很多。足有四十餘丈高。
在倒山獠的盤角間,坐著一個魔族。那名魔族很瘦小,甚至比普通的人類兒童還要更加瘦小,與巨大的倒山獠相比,更是渺小至極,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名魔族的身下,倒山獠乖順老實至極。
那名魔族穿著一身盔甲,遮住了所有的身體,包括臉,盔甲上面到處都是金線織成的複雜圖案,像是太陽花,又像是雪老城裡最流行的色塊涂畫,在這些金色圖案的邊緣,有很多幽綠的物事,分不清楚是寶石還是銅鏽。
一道恐怖霸道的氣息從這名魔族的盔甲縫隙裡散溢出來,一雙冰錐般的目光,穿透頭盔,落在數十丈下方的雪原上,落在黑袍的身上,同時落下的還有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就像是一根筆直的金屬線,沒有任何起伏,線上卻串著無數張破鑼,每吐出一個字便像是破鑼被敲響,非常刺耳:「按照你的推算,這個殺局萬無一失,陛下才會同意你的計畫,現如今,神族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我的小海笛都斷了只胳膊,那個人卻跑了,我很想知道,你說的萬無一失到底在哪裡?你準備怎麼向陛下和我交待?」
恐怖強大的第二魔將海笛大人,在這名魔族的嘴裡,是他的小海笛。
他自然便是魔族大軍的統帥,傳聞中魔域雪原裡,魔君之下的第一強者,魔帥。
黑袍在魔族的地位很非常崇高而且特殊,雖然他不是魔族,但深得魔君的信任,曾經替魔族立下過不朽的功勛,更因為整個大陸都知道他的手段是多麼可怕,無論人類還是魔族,他彷彿可以洞悉所有的秘密,掌握所有的情感。
所有曾經試圖挑拔他與魔君之間關係的魔族大人物,最終都死在了他看似隨意的應對之下,到了現在,雪老城裡早已經沒有人敢質疑黑袍的存在,更沒有人敢對他有絲毫不敬,只有魔帥例外。因為魔帥也深得魔君陛下的信任,而且非常強大,更關鍵的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黑袍對魔帥很有耐心。但今天黑袍沒有太多耐心,沒有理他,靜靜看著南方的風雪,沉默不語。
寒風掀起黑袍一角,露出微青的下頜,數百年來,黑袍第一次專門針對一名人類強者佈置殺局,整整推演了三十七次,蘇離都必死無疑,然而誰能想到,最終蘇離卻成功地逃走了,他從未失敗過的謀劃佈局,似乎第一次被破掉了。
破掉這個殺局的人不是教宗,不是聖後娘娘,也不是白帝夫婦,而是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無論黑袍還是魔將們,只需要動動手指,便能把陳長生碾死,但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傢伙,讓歷史改變了方向。
黑袍非常清楚陳長生的來歷,所以這次周園之局,他本就沒有想過要殺陳長生,只是蘇離出現的太早,而且陳長生的身邊帶著那把傘,所以他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意志,傳給潛入周園的魔族們。最重要的是,他沒有想到陳長生成熟的比所有人想像的還要更快。
周園之局就這樣以黑袍的失敗而告終?不,黑袍不這樣想。只要蘇離一天還沒有回到人類世界,更準確地說,以蘇離現在重傷難癒的狀態,只要他一天還沒有回到離山,這個殺局便還在進行之中。
就像他曾經對蘇離說過的那樣,這片大陸上,想蘇離死的人太多了,因為各自不同的原因,無數人都希望他早些死,魔族如此,人類世界裡的很多人也是如此,只不過蘇離太強,沒有誰敢試著去殺他。而現在蘇離已經被魔族重創。那麼人類世界裡的那些勢力便迎來了他們的機會——這種推論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彷彿是魔族與人類聯手一般,但黑袍很清楚,這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實。
因為,很多年前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一次。
黑袍靜靜看著雪原的西南方向,寒風漸勁,他眼睛微眯,細長而秀氣,卻有著寒冷而複雜的情緒。
他想著那名離山弟子,不禁有些感慨,仇恨真是世間最有趣的東西,可以讓一個雙手不沾陽春水的閨秀變成雙手染遍鮮血的魔鬼,也可以讓一個名門弟子變成天才的陰謀家,不知道那名離山弟子還會帶來怎樣的驚喜。
如此想來,即便蘇離能夠成功地回到離山,周園的故事也還沒有結束。
他抬起左手伸進十餘里外的一道冰川,遙遙一抓。只聽得轟的一道聲響,冰川驟然破裂,無數鋒利的冰塊,在天空下泛著幽幽的藍色到處飛舞,同時飛出來的還有一道嬌小的身影——那是緊閉著雙眼,奄奄一息的南客。淡綠色的羽翼緊緊地裹著她的身體。黑袍抓住她,沒有理會身後那座如山般的倒山獠和魔帥,向風雪深處走去。
……
……
漢秋城還是春天,自然不會下雪,但今晨卻十分寒冷,城外那片樹林裡一片寒意,青葉上剛剛凝成的露珠,沒有過多長時間,便被凍成了冰珠,從葉上骨碌碌滾落下來,發出密集的聲音。
之所以會有此等異象,是因為樹林後方的天地氣息混亂無比。霧中隱約可見的周園正門依然緊閉,自萬里外離山而來的那道彩虹,在國教布下的大陣幫助下,不停地試圖打開那扇大門,竟讓自然都生出了感應。
樹林裡外到處都是修行者,有來自離宮的教士,有各宗派學院的師長,自然也有漢秋城的城守,還有以朱洛為代表的天涼郡世家,黑壓壓的一片,卻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眾人臉上的神情都極為凝重。
時間緩慢地流逝,隨著朝陽衝破天邊的雲層,漢秋城被照亮,那道彩虹似乎也變得明亮了數分。
「開了!」樹林最深處,濃霧近前,一名離宮教士驚喜地呼喊道。
隨著這聲喊,場間頓時變得擾嚷一片,很多人向著霧中那道緩緩開啟的園門湧了過去。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沒有辦法進入周園,但離得近些,也方便稍後接應,現在所有人都已經知道周園關閉是魔族的陰謀,進入周園試煉的那些弟子們可還好?
不多時,便有一名修行者從周園裡急掠而出,顯得極為驚惶,直至看到自己的師父,才終於放下心來,竟險些哭出聲。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修行者從周園裡走出,看著都有些狼狽淒慘,但終究他們活了下來。
離宮教士和朝廷官員站在一旁,仔細地記錄著出園的人數,又有更多的辦事人員,不顧有些年輕的修行者驚魂未定,便上前上前詢問宗派與姓名,然後計算還有多少人未曾出園。
樹林裡到處都是慌亂的聲音。
朱洛和梅裡砂站在林外,聽著教士和官員們的回報,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從那些離開周園的修行者的描述裡,他們先前的猜想得到了證實,那是最糟糕的一種猜想——周園馬上就要毀滅了。
時間繼續向前行走,越來越多的人逃出了周園。
但按照離宮教士和官員們的記錄,還有些人沒有出來。
梅裡砂看著濃霧裡那扇越來越淡的園門,感知著裡面越來越紊亂的氣息,眼神變得越來越寒冷。
陳長生還沒有出來。
朱洛望向樹林外官道上的那輛車,神情稍微放鬆了些。
那輛車是青矅十三司的,車窗上青簾掩著,看不到裡面。
徐有容坐在窗畔,沉默不語。
她在等一個人出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