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想要完全點燃天邊的雲,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京都那些酒樓與青樓裡的宴席,則早就已經開始。
正式的酒宴總是要花很長時間,那麼開始的時間自然也會很早,這與節約燈油或明燭沒有任何關係,修道強者與達官貴人,文人墨客與小姐丫環們更看重的是從天明到日暮再到夜色降時的光線變化,以及隨之而變的氛圍與感受。
陳長生不理解這些事情,對他來說,一頓飯的時間如果超過一刻鐘的時間,那便意味著不健康,就像此時他身前桌上的那些美味佳餚一樣,都意味著不健康。
今天徐府設宴和上次的尋常家宴不一樣,是正式的酒宴。雖然只有他一個客人,他是晚輩,年齡還很小,東御神將府一年也開不了兩次的中門被打開,各種名貴食材烹製的菜餚不停地端上,然後吃都沒怎麼吃,只是被看了兩眼便被撤了下去,換上了新一輪的菜品。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名貴的器物,盛菜的瓷盤,讓他很自然的想到初入京都第一天時,徐夫人說的話。到處都是婢女,根本不需要他動手,便自然有人服侍。然而有意思的是,無論徐夫人、花嬤嬤還是那位叫霜兒的大丫環,今天都沒有出現。
或者是因為當初,陳長生與她們之間發生過的那些事。
徐世績一人作陪。
陳長生不飲酒,本著禮數吃了些菜,飯便很快吃飽了。
徐世績擱下酒盞,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等著他說話。
陳長生不喜歡也不擅長繞彎說話,看著這架式知道徐世績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於是直接說道:「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我老師的身份。」
「知道計道人就是商院長的那天,我像所有人一樣吃驚。」
徐世績沒有說當天在祠堂裡與父親的畫像說了很長時間話的事情,看著陳長生淡然說道:「包括周通大人在內,有很多人都想通過這點對你下手,但你不用擔心,我大周律向來沒有株連一說,當初國教學院謀逆案發的時候,你生都還沒生。」
「可是您畢竟是聖後娘娘最信任的神將之一。」陳長生問道:「為什麼您還要堅持這門婚事呢?」
「所有人都認為我粗鄙不堪,能夠生下這麼一個女兒,不知道是積了多少輩子的福……私下裡不知有多少人在嘲笑我。」
徐世績看著陳長生的眼睛,沒有掩飾自己的冷漠情緒,說道:「至於這門婚事,更是給我帶來了無窮的羞辱……在世人眼中,最開始是我們徐府瞧不上你這個窮酸少年,想要悔婚,甚至對你諸多打壓羞辱,而後來,當知道你與教宗陛下的關係之後,則不要臉地纏著你,非要與你結親,於是,曾經施加在你身上的那些羞辱,現在全部都回到了我們自己的身上,甚至可以說……這很不要臉。」
花廳裡很安靜,所有的婢女早已遠遠地避開。
徐世績說道:「好在沒有人認為我家容兒配不上你,不然只怕連她都會被人笑話。」
陳長生心想你既然知道這件事情很難看,為何還要堅持?上次自己來退婚的時候,你為何不肯直接收了婚書?
「可是我不在乎,或者說這些羞辱與嘲笑,我都能忍。」徐世績的眼神忽然變得鋒利起來,盯著陳長生說道:「因為我是位父親,我要為我的女兒考慮,我對娘娘忠心不二,但是為自己女兒考慮,又有什麼錯呢?」
這些天陳長生曾經想過很多次,為什麼徐府現在非要死守著這份婚約,他想過很多理由,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
——徐世績就是想為自己的女兒好。
陳長生應該覺得有些喜悅,被承認的喜悅,但他沒有,因為他不相信徐世績是這樣的人,是這樣的父親。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京都裡的人們在想些什麼。」
徐世績面無表情說道:「就像在離山內亂之前,所有人對秋山家主的看法一樣,但事實證明,你們都看錯了。」
「不錯,如果我堅持這門婚事,將來如果教宗大人敗了,聖後娘娘當然不會允許我再繼續活著,但我很肯定,就算我死了,娘娘她對容兒依然會寵愛有加。而如果……教宗大人勝了,因為你的關係,想來他老人家也不會對容兒有任何不好的看法。」
他看著陳長生的側臉,繼續說道:「南北合流大勢已成,離山劍宗或許還能保住鋒芒,秋山君因其功正好趁勢北上,而南溪齋又還能有什麼作為?如果容兒不能與你成親,她將來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枯守聖女峰,可是如果這門婚事能夠成功呢?」
「教宗與聖女,這才是真正的南北合流。」
「無論南北,所有人都願意看到這樣的畫面。」
「什麼是大勢?這就是大勢。」
「不管到時候我是否還活著,但我徐家必將青史留名。」
……
……
真正的南北合流,大勢,所有人都願意看到這樣的畫面,所以這門婚事必須繼續下去。
陳長生覺得這些話有些耳熟,然後想起來,從西寧來到京都後,他經常聽到類似的話,那個叫霜兒的大丫環曾經說過,那位嬤嬤曾經說過,青藤宴上很多人說過,甚至就連唐三十六都曾經說過,只不過那個時候與徐有容聯繫在一起的名字並不是自己。
他不是願意隱藏真實想法的人,抬起頭望向徐世績說道:「當初你們也是這麼說秋山君的。」
「在我看來,如果要婚配,秋山當然是一個比你更好的選擇,哪怕現在也是這樣,問題在於,他現在已經不如你。」
更好的選擇和不如這是兩個概念裡的對比。
陳長生想著離山那邊傳來的消息,陽光照耀主峰時,秋山君平靜隨意地刺了自己一劍,從而輕描淡寫地解決了一場籌劃已久的大陰謀,沉默片刻後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如他。」
徐世績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說道:「教宗大人是你的師叔,只憑這一點,他便永遠也及不上你。」
就像秋山君在離山主峰對他父親說過的那番話一樣,年輕人與老人,果然不可能是一路人。
陳長生不知道那番話,但有同樣的感受,站起身來準備告辭,同時取出那份婚書,擱到了桌上。
他的動作並不如何鄭重,但也不隨意,感受不到傲意,也沒有自卑,只是取出來,然後放下去。
他已經來了這座神將府三次,每次都是為了退婚,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已經不像最初那般緊張和尷尬。
徐世績的臉上也看不到尷尬的神色,收到國教學院的信說陳長生要來拜訪時,他便猜到了對方的來意。
「上次我就說過,如果你真的堅持要退婚,當著容兒的面把婚書給她。」
陳長生在周園裡倒確實有過這個想法,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遇到徐有容。然後他有些不理解,為什麼無論徐世績還是唐三十六都說過類似的話,彷彿斷定他只要見到徐有容的真人,便再也不想退婚。就算徐有容真的美若天仙,那又如何?
他甚至覺得別人這般看自己是一種瞧不起。
「聽聞徐小姐近日便會回京,婚書便先放在貴府,如果徐小姐有何想法,請去信國教學院。」
他沒有理會徐世績的話,繼續說道:「請您不要再把婚書送回國教學院,不然真的有可能弄丟,那樣就真的不好看了。」
徐世績聞言大怒,心想你居然敢威脅我,臉上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陳長生不是在威脅他,而是說的真話,這份婚書真的差點就在周園裡丟了。
當初在湖底與南客雙翼戰鬥的時候,為了破開對方的光之翼,自己把劍鞘裡的所有東西全部丟了出來,其中也包括這份婚書,只不過他對這門婚事早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以至於對這份婚書也不是很在意,直到前些天準備來徐府退婚的時候,才記起來了這件事。
他看著徐世績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不再多言,告辭而去。
徐世績面無表情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才收回視線,望向婚書,神情微凝,有些不明白為何婚書的邊緣有些微濕。
走在東御神將府的花園裡,藉著前方婢女挑著的燈籠,看著略有印象的直樹灰石,陳長生很自然地想起以往在這裡的那些遭遇。
剛才告辭的時候,他確實想對徐世績說些什麼,只是一時間尋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組織。如果是唐三十六,估計會直接問徐世績:你這麼無恥,你女兒知道嗎?但他說不出來這樣的話,只是忽然間有些同情徐有容。
徐世績說堅持這門婚事為了自己的女兒著想,但言談間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大勢、南北合流、青史留名這樣的字眼,毫不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他想著,不過就是個好名之輩,只會想著光耀門楣,徐氏一族千秋萬代,女兒在他眼裡和一座牌坊又有什麼區別?
如此想來,徐有容還真是有些可憐。
這般漫無頭緒地想著,便來到了一座石門前。
石門處站著位姑娘。
和一年半前的情景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