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9 章
卷四《東方欲曉》殺周(一)

  陳長生站在庭院裡,看著屋裡的那兩個人。他與周通只見過數面,並不熟悉,另外那個人他更是不認識,但在深夜能夠與周通對坐飲茶的人不多,他大概能夠猜到那人是什麼身份,那麼便有去死的道理。

  ——他是來殺周通的,因為他要死了。

  在死之前,總要做些事情,做些順從自己心意的事情,這可以稱之為最後的瘋狂,也可以說是落幕前放個煙花。

  他是國教的繼承者,主動或被動地擁有了很多敵人和對手,但真沒有太多人是他想要殺的,他沒有仇人。京都裡沒有魔族,梁笑曉自殺了,莊換羽自殺了,那麼便只剩下周通。

  折袖在周獄裡被囚禁過很長時間,被折磨的慘不忍睹,當時在車上看到他身上的傷口時,他就暗自下了決心,一定要殺死周通。

  國教學院的人們都知道,折袖留在京都,也是想做這件事情。陳長生決定替他把這件事情做了,因為周通當初折磨折袖,就是因為他和國教學院的關係。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殺死周通的理由,但不需要再提,終究不過是一個想字。

  陳長生就是想讓周通這樣的人去死。

  這個世界上,有無數人想讓周通去死,已經想了很多年,但只是想想,沒有多少人敢來做這件事。

  陳長生敢。

  他按照折袖事先做好的計畫,潛入那輛馬車底順利地通過數道檢查,憑藉自身的特殊體質瞞過那些陰森可怖的三頭犬,沒有觸動周獄裡的陣法,終於成功地來到這座小院,來到周通的身前。但他能夠殺死對方嗎?

  周通的可怕不僅在於他的性情與手段,這些年他不知道抄了多少家王公府邸,得了多少功法秘笈,境界早入聚星上境,甚至有傳言說他已經修至聚星巔峰,大紅袍精神秘法陰森可怕至極!聖後娘娘當朝但未登基之前的那些年,皇族派出的高手以及那些矢志為慘死在周獄裡的無辜者復仇的仁人志士,不知道行刺了他多少次,但他依然好好地活著。

  這些年的事實早就已經證明,沒有人能夠殺得了周通,陳長生的修道天賦再如何驚人,終究年紀太小,境界不過通幽巔峰,尤其寒山上破境失敗後,傷勢未癒,憑什麼有信心闖到這裡來殺他?

  程俊看著庭院裡的年輕人,在想著這些事情。

  陳長生自己也在想這些事情。

  都是心理活動,悄然無聲,不動夜風。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陳長生的動作沒有停止,他抽出無垢劍,反裝在了劍鞘上。

  當初在潯陽城裡,面對朱洛時,王破是這樣做的,他也是這樣做的。

  短劍變長,更添鋒芒,如槍在手,正臨戰場。

  這說明他很慎重,也很有決心。

  他望向周通。

  他看都沒有看周通身旁那人一眼。

  他不知道那人是緹騎首領程俊,亦是聚星中境的強者。

  這不是輕視對方,這是無視。

  他要殺的人是周通,任何攔在劍前的人,都必須死,不管是誰,不管多強。

  程俊感受到了那道殺意。他從來沒有想像過,在如此年輕、甚至還帶著些青澀意味的臉上,居然能夠看到如此平靜且又堅定的意志,他更沒有想到,在清吏司的這座小院裡,居然有人敢向周通釋放出如此肯定的殺意。

  這道殺意不是針對他的,但他就在周通的身旁,甚至比周通還要離陳長生更近一些。所以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警惕,因為心情的沉重,也因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本是京都有數的聚星中境強者,此時真元暴起,呼吸之間,庭院裡海棠樹無風而狂動。

  無數夜風盡數被他吸入肺中,只見他胸腹微微鼓起,彷彿就像是一面戰鼓!

  一聲如同雕鳴般的尖銳嘯聲,從他的唇間迸發出來!這聲尖嘯瞬間撕破夜空,傳遍整座周獄,甚至可能傳到了京都的所有角落!

  程俊覺得自己不應該怕陳長生,哪怕他是未來的教宗,因為陳長生太年輕,境界在同齡人裡已經高的匪夷所思,但畢竟遠遠不如自己,而且身體裡的傷勢應該沒有好……但他很怕死。

  作為大周王朝的緹騎首領,這些年他與周通狼狽為奸,稟承著娘娘的旨意,或者冒用著娘娘的旨意,不知道殺了多少王公大臣、文人教士、富商名流、無辜百姓,他見過的死人太多,於是也越來越怕死。

  而且他是個很聰明、很明白自己位置的人,從來不會輕視任何對手。都說陳長生在寒山聚星失敗,但他終究是未來的教宗,真正的天才,程俊覺得自己怎樣重視這個年輕人都不為過,所以他在第一時間選擇了尖嘯以動京都。

  尖嘯聲中,陳長生動了!

  腳步聲尚未響起,便被靴底踏碎的石板撕開,然後被濺飛的石礫擊穿,只留下幾聲嗡鳴。

  他的身形驟然虛化,帶著呼嘯破空的風聲,如箭一般掠至石階之上,手中的劍筆直刺出。

  擦的一聲。

  這道劍聲非常凝純,沒有任何雜音,顯得格外乾淨。

  因為他的劍就是這樣筆直的刺出,沒有任何偏倚,也沒有任何變化。

  換句話說,他的這一劍沒有招術。

  陳長生的劍法承自蘇離,卻自出機杼,經過潯陽城的風雨之戰,尤其是去年秋天國教學院門前的數十場劍戰以及與徐有容的奈何橋之戰後,整個大陸都不得不承認,他在劍道上的天賦已經達到驚世駭俗的程度,如果不是年齡太小,甚至已經夠資格被稱為劍道大家。

  但今夜前來刺殺周通,他的第一劍竟是如此的簡單,根本沒有任何劍法可言。只是筆直無比,無比迅疾,彷彿在庭院與屋房的燈光之間,拉出了一道直線,直線的盡頭便是周通。

  這時候在其間還站在程俊。陳長生的這一劍很快,很犀利,但對他這樣的聚星中境高手來說,並不難以應付,他可以憑藉身法暫避其鋒然後趁勢反擊,當然最簡單的方法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星域硬接。

  但程俊毫不猶豫選擇了避讓。

  因為陳長生的這一劍意志太過強大,鋒芒太盛。

  房間裡昏黃的燈光忽然黯了一瞬,程俊的身形彷彿一道黑煙,飄向了右側,避開了這一劍,臉色有些蒼白,神情有些惶然。

  這正是陳長生最想看到的畫面。

  他沒有想過這一劍能夠刺死此人,他的這一劍本來就不是刺此人的,他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不介意順手刺死此人,但這是他精神意志最飽滿的一劍,落在此人身上完全是一種浪費。

  他的這一劍必須要落在周通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劍光太亮的緣故,房間裡本來昏黃的燈光忽然變得白了數分。

  看著迎面而至的這一劍,周通的臉也變得有些白,不是恐懼不安,而是不屑憤怒。

  他很清楚陳長生這看似簡單的一劍,其實並不簡單,其後隱藏著無數變化。

  那些變化必然極其精妙繁複,蘊著陳長生在劍道上的所有體悟,就連他都無法提前看清。

  但他並不畏懼,甚至毫不擔心,依舊沉靜從容自信。

  因為他與陳長生之間的境界差距太大,陳長生的劍道修為再如何不可思議,都無法彌補這一點。

  他根本不會在劍道的層面上與陳長生進行較量,他根本不會給陳長生把這筆直一劍裡隱藏著的劍勢以及後續的劍招發揮出來的機會,他直接選擇用深不可測的境界把對方碾壓成一縷血海裡的幽魂。

  噹的一聲清音在房間裡響起。

  那是周通蒼白的手指叩擊茶杯的聲音。

  瓷製的茶杯與不知挖出多少雙眼睛的指尖相遇,發出的聲音卻是如此清亮。

  杯中的茶水蕩起道道漣漪。

  茶是天南貢品,最好的大紅袍。

  今夜這茶已經泡了太長時間,釅的有些過頭,湯色赤濃至極,就像是血一樣。

  茶水微蕩,便是血海生波。

  房間裡的燈光忽然變成了紅色的。

  一片血色的海洋出現在房間裡。桌子與茶壺茶杯,依次被血海吞噬。血腥刺鼻的味道,隨著血海的翻滾,向著四處瀰散,就連庭院外的海棠樹上的青葉,也變得了紅色的,彷彿被鮮血澆灌了無數年。

  在血色的世界裡,周通蒼白的臉頰顯得格外刺眼,異常恐怖。

  瞬息之間,他的神識便已經籠罩了數百丈方圓的世界,把真實的世界變成了血色的海洋。

  這片血色的海洋,不停地浸潤著他身上的紅色官袍,讓官袍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深,讓人睹之遇嘔。

  血海裡彷彿有無數的冤魂正在淒厲的呼救與咒罵。

  陳長生的劍距離周通還有三尺,這些聲音提前進入了他的耳中。

  就在他聽到這些痛苦的聲音的同時,一道強大的、恐怖的、充滿了殺戳意味與痛楚感的氣息,直接侵入了他的識海!

  這就是周通最可怕的精神秘法——大紅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