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0 章
卷五《戰地黃花》新元

  從三天前開始,大周的陛下便不再是天海聖後娘娘,而變成了一個叫做陳余的年輕人。

  他是先帝與聖後唯一的兒子,也是二十年前離奇失蹤的昭明太子。

  他是國教一代道尊商行舟悉心培養二十年的學生,是十四位陳家王爺與天海家都宣誓支持的君王,他能有什麼問題?

  陳長生知道皇宮裡有問題,但如果這時候對話的對象是唐三十六,他或者會說,否則,他會保持沉默。

  陳留王誤解了他的沉默,想著大朝會上,那個靜靜坐在皇椅裡、臉上無悲亦無喜的年輕男子,覺得胸口有些微悶,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強硬起來,對陳長生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他的殘障,會成為很多人野心的出口。」

  陳長生低著頭說道:「有師父在,有林老公公在,無論你的父親還是中山王,都不敢毀諾,而且天海家一定會支持他。」

  沒有對朝堂上的局勢發表過任何意見,不代表著思考過,不代表沒有這方面的眼光。

  作為陛下的舅家,天海家一定會扮演好這個角色,否則那夜冷漠地注視著她的死去,便會變成一場笑話。

  陳留王盯著陳長生的眼睛說道:「你不是陛下,你無法體會到他此時的壓力。」

  陳長生說道:「師兄不是喜歡做皇帝的人,他的壓力不是來自於那些野心家,而是來自於皇位本身。」

  陳留王心想世間哪有不想做皇帝的人,陳長生即便經歷了天書陵之變,依然還是有些天真,不夠成熟,忍不住嘆了口氣。交談到了這個程度已經算是相當深入,陳長生始終不肯接話,他也沒有辦法,伸手拍了拍陳長生的肩頭以示安慰,便離開了國教學院。

  那天夜裡皇宮死了很多人,接下來的兩天裡,還有很多人不停地死去,無論是那個陳長生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太監首領,還是秋芳宮裡那些本來就沒有名字的小宮女,都變成了一縷幽魂,然後像被擦拭乾淨的血漬一樣,漸漸被所有人忘記。

  但即便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死了這麼多人,皇宮也沒有亂,因為謀劃多年的商行舟,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請回了很多皇宮裡的老人,那些老人或者是前皇宮的隨侍,或者是像林老公公這樣的先帝舊人,曾經迫於天海聖後的威嚴退出京都,現在都回來了。

  太傅白英也回來了。

  秋風從殿外灌入,拂動他的白髮,卻拂不動蒼老面容上的一根皺紋。

  他正在看卷宗上的那些批閱,都是朱紅色的字跡,字體有些秀氣,但不失風骨,隱見堅韌,至於書寫的意見,往往只有簡單數句,卻極有見地,並且極為老練,為朝堂與部官以至州郡當地官員都留下了足夠的空間行事。

  一封卷宗如此,十餘封卷宗皆是如此,白英再也無法保持平靜與威嚴,抬起頭來,望向旁邊的書案。

  曾經的西寧鎮年輕道士,已經變成現在的大周朝年輕皇帝,身份地位的變化,並沒有讓他與以前有什麼太大的改變。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案後,安安靜靜地翻著書,看著書,偶爾拿起硃筆,在上面寫些什麼。

  彷彿還在西寧鎮舊廟,讀著道藏,寫著所得。

  他在看的是大周朝的歷年卷宗,他要做的事情像以前的帝王一樣分析判斷決定,他這是在跟隨太傅學習如何統治一個國家。

  太傅眼睛微濕,生出無限感慨,心想先帝與娘娘的親生兒子,果然不凡,乃是天生的英主,只可惜……他的視線落在年輕皇帝的腿上,左袖上,還有那絡黑髮上,沉默片刻後,嘆息想著,世間哪有完美的事情呢?

  暮色已至,今天的功課結束,太傅起身告退。

  年輕的皇帝在太監的攙扶下,有些困難地起身,很端正地行了弟子禮。

  太傅退出殿去,太監低聲問了幾句什麼,年輕的皇帝搖了搖頭,神情溫和。

  無論是那名太監還是在週遭服侍的宮女,再次鬆了口氣。

  這幾天皇宮裡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當他們看到新登基的陛下竟然瞎了一隻眼、斷了一隻手臂,行路一瘸一拐的時候,真的絕望了——他們見過太多畸余之人,知道這種人往往性情暴戾恐怖,自己近身服侍這樣一位陛下,只怕稍不如意,便會被重懲,他們甚至已經做好了同伴和自己被杖斃的心理準備,哪裡想到,陛下這兩天不要說動怒,就連一句重話都沒有。他們從來看見過出現過這樣溫和的主子,就連當初被養在皇宮裡的少年陳留王,也偶爾會發些小脾氣。那些在心裡唸著聖後娘娘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大周迎來這樣一位君王……至少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事情。

  年輕的皇帝陛下開始用餐,菜很多,他只擇著清淡的吃,油膩的只吃了幾筷,湯只喝了小半碗。

  飯畢,小太監呈上濃釅的紅茶,助以消食,皇帝搖了搖頭,示意喝些清水便好。

  太監依命送上清水,然後退下,站在殿外的廊下,心想陛下這究竟是像誰呢?先帝還是聖後娘娘?

  不,皇帝陛下的飲食、養生,只與一個人很像,那個人叫陳長生。

  準確來說,應該是陳長生和他很像。

  在西寧鎮舊廟,十四年間,都是他在做飯,他按照陳長生的喜好與需要在做飯。

  陳長生的性格,陳長生的喜好,陳長生喜歡的菜,都是隨他來的。

  陳長生本就是他養大的。

  他走出殿外,站在石階上,望向暮色下的宮牆那邊。

  他知道陳長生就在那處,相隔其實並不遙遠,不過數百丈距離。

  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因為無法相見,之所以無法相見,自然有道理。

  暮色如血,商行舟的身影彷彿被鍍上了一層異色,他站在殿側某處窗外,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一直靜靜地看著他。

  年輕的皇帝陛下看著國教學院的方向,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轉身,對著那處木窗行禮。

  商行舟很認真地回禮。

  師生之間隔著窗,窗間沒有任何事物,是一片虛,但並不意味著真的什麼都沒有。

  他們是師生,亦是君臣。

  ……

  ……

  甘露台上秋風四散,隨著夜色漸濃,台邊的夜明珠也越來越明亮。商行舟負手站在台畔,看著京都裡的街巷,看著這個已經很久未見、但絕不陌生的世界,平靜說道:「中山王昨夜對崔尚書說,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孫。」

  到了今天,世人皆知,他是太宗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所做的這一切事情,都是為了完成太宗皇帝的遺志。

  中山王的這句話看似有些莫名其妙,意思含混,實際上非常清楚。

  既然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孫,那麼商行舟完全可以支持他,不見得一定要支持那位年輕的皇帝陛下。

  「嫡這個字不能亂用。」甘露台後方傳來一道聲音。

  商行舟沒有轉身,淡然說道:「看起來,你似乎有一些不一樣的想法。」

  那個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如果說沒有想法,太虛假,但我很清楚,這不是我現在應該想的事。」

  商行舟神情不變,眼神裡卻多了很多滿意的意味。

  那個人很年輕,一身青衫,腰間繫著根明黃的帶,容顏清俊,竟是陳留王。

  商行舟轉過身來,看著他說道:「那你想要說些什麼?」

  陳留王說道:「陳長生準備離開。」

  教宗去國教學院的時候,也以為陳長生已經離開,或者正在收拾行李。

  陳長生沒有這樣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沒有離開的想法。

  商行舟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不會讓他離開。」

  陳留王說道:「您非要把他留在京都,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商行舟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說道:「我這一生有兩件必須要做到的事情,第一條已經完成了。」

  如果是教宗在場,便會知道,他說的第一條是推翻天海聖後的統治,第二條則是徹底戰勝魔族。

  陳留王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為何他會在這時忽然提到這些事情。

  便在這時,暮色濃極的天空裡,忽然出現數道極其清楚的裂痕,緊接著,數道淒厲的鳥鳴響徹天地之間。

  十隻紅雁以及四隻紅鷹自遙遠的北方雪原歸來,能夠回到京都的,只有三隻紅雁與兩隻紅鷹。

  它們帶來了一個人們困惑已久也是期待已久的消息。

  雪老城依然封城。

  魔族軍師黑袍與魔帥聯手叛亂。

  大亂。

  暴雪成災。

  七位魔將身死。

  南客逃亡,遁入風雪之中。

  魔君生死不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