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光柱不是來自星辰,而是來自更遙遠的未知的世界,落在地面上卻只有一丈方圓,可以想見是多麼的凝練。
只有最為純淨強大的能量,甚至傳說中的神明,才能創造出如此凝練的一道光。
看起來,這道光很像是國教的聖光,但魔君知道不是,陳長生更加清楚,他們都知道這道光來自何處。
聖潔的光柱裡,魔君的衣衫微微飄動,臉上殘破的山水被盡數洗去,容貌正在急劇的變老。
那塊天書碑化成的印章,不知何時離開了光柱的範圍,靜靜地懸停在夜空裡。
印章對著光柱裡的魔君,輕輕晃動,彷彿有頗多感慨,有萬千追憶,又似是在向一位老友告別。
下一刻,那道光柱消失了。
雪嶺湖園沒有任何變化,沒有山崩雪塌,沒有天地異變,沒有深淵降臨,一切如前,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魔君站在原地。
南客正在趕來。
那名年輕陣師臉上的情緒非常複雜。
他看著魔君,欲言又止,如是三次,最終沉默。
魔君收回望向星空的視線,看著年輕陣師,沒有說話,若有所思。
南客來到場間,看著當前的畫面,也沉默了。
再找時間的沉默,終究是要被聲音打破的。
「您快不行了吧?」
年輕陣師望著魔君輕聲問道,顯得很小心翼翼,還帶著點怯意。
魔君說道:「如果你連這都無法確定,卻冒險來南方,那便是愚蠢。」
年輕陣師很確信自己絕不愚蠢,於是笑了起來。
他開懷大笑。
就在下一刻,他臉上得意的笑容便消失無蹤,變成了悲傷的淚水。
他放聲大哭。
他笑著哭著,欣喜卻又悲傷,痛苦卻又快活,謙卑卻又狂妄。
他就像個喜怒無常的孩子,帶著委屈以及幾分驕傲,看著魔君抽泣道:「這次可以了吧?」
魔君嘆道:「可以了。」
年輕陣師哭著說道:「那這次你總會死了吧?」
魔君平靜說道:「是的。」
年輕陣師的神情變得有些緊張,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問道:「我這次是不是表現的很好?」
魔君用帶著讚賞的眼光看著他,說道:「這個局確實很不錯。」
聽著讚揚,年輕陣師的臉上頓時多了很多光彩,便是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起來。
他向魔君走了過去,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就像孤峰上滾落下來的一塊石頭。
南客的臉色有些蒼白,想要過來,卻被魔君用眼神阻止了。
年輕陣師走到魔君身旁,小心翼翼地扶他坐下,似乎不想讓魔君感到一絲痛楚。
然後,他看著魔君很認真地問道:「爸爸,疼嗎?」
魔君看著年輕陣師,眼裡滿是寵溺與滿足,說道:「還行。」
年輕陣師舉手擦掉眼睫上懸著的淚珠,說道:「我也不想這樣的。」
就在說話的同時,他的右手像一道黑色的閃電般落在了魔君的胸口。
那是一把黝黑的、無法反射任何光芒的短劍。
那把短劍深深地刺進了魔君的胸口,金黃色的血液從短劍的劍柄裡湧了出來。
看起來,這把短劍竟然是中空的。
魔君痛苦地咳了起來,說道:「你……不該用……這把劍。」
「因為這是您友人的遺物?」年輕陣師把黑色短劍從魔君胸口抽了出來,看了不遠處的地面一眼,帶著賭氣意味說道:「那個傢伙都能用龍鬚做劍,我是您的兒子,憑什麼不能用?」
陳長生躺在那裡。
年輕陣師把魔君的手從身下拉了出來,費力地一根根掰斷魔君的手指,從裡面拿出來了一個東西。
魔君的神情依舊平靜,像是根本感受不到斷指的痛苦。
那是個像羊角梳狀的東西,不知是何物,應該是他最後的保命手段。
先前如果年輕陣師沒有及時出劍斷絕他的最後生機,或者還真有可能被他找到反擊的機會。
「大姑提醒我,對著您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年輕陣師看著那羊角梳,心有餘悸說道:「可我再如何小心也想不到,天魔角居然在您的身上。」
他把羊角梳很小心地放進懷裡收好,望向魔君笑著說道:「您不是說二十幾年前小姑離開雪老城的時候,把這件聖物偷走了嗎?爸爸,您真狡猾,我們都還以為它在離山呢。」
魔君笑著說道:「你小姑愚蠢到被小小蘇騙走,我總要給他些教訓。」
年輕陣師想著當年長生宗裡的血案,感慨說道:「教訓何止於此?好在現在您應該沒辦法再繼續教訓我了。」
此時魔君生機已絕,手段全無,再沒有辦法做出反擊。
年輕陣師確認了所有細節,才真正地放下心來,坐在了魔君的身旁,擦著額頭上的冷汗,喘息了片刻才終於平靜,忽然,他看著星空笑了起來,又搖了搖頭,似乎有說不盡的感慨。
「其實我也怕啊,但怎麼辦呢?總還是要做,好在最後我還是贏了。」
無論最開始的沉默還是後來這般癲狂,無論站著還是坐著或者躺著,魔君、年輕陣師還有南客,其實都很像——外顯或者有所差異,但精神氣質其實完全相同,尤其是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
他們就像是雪原極北處的黑山、白水還有那輪血月,散發著殘酷、血腥、神秘的意味,卻又無比和諧。
如果沒有人打擾,或者這幕畫面會持續更長時間,然而,這幅畫裡終究有個人。
也正因為他是人,所以他不可能站在這幅畫裡。
陳長生站起身來,這幅畫便頓時多了些明亮的顏色。
那抹無比堅定的明亮來自於他的眼睛,還有他的聲音。
「從戰場到松山軍府再到這裡,已經有很多人為了保護你,為了救你而死去,如果你贏了,那他們呢?」
他看著那名年輕陣師說道:「不管你是誰,不管你為何而來,這都是不對的。」
年輕陣師看著他,有些意外他還能站起來,然後,唇角露出一抹帶著嘲諷與奚落意味的微笑。
「教宗大人果然如傳聞當中一樣古怪,只是你又還能做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