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4 章
卷七《敢叫日月換新天》潯陽

  薛河如此激動,不是因為陳長生讓自己離了苦獄以及起復之事,而是感激在此之前他為兄長收殮屍身、參加祭奠,對他寡嫂和侄兒侄女照顧有加,還保全了蔥州城上下——數年時間過去,蔥州軍府已經回覆了當年薛醒川在時的榮光,與擁藍關、擁雪關同列為大周最重要的軍府,便是因為他有那些舊部下屬幫助。

  陳長生說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薛河知道他的性情,起身示意夫人帶著孩子離開。

  離開前,小薛夫人有些緊張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難道不用準備飯席?二位聖人會不會不高興?

  薛河沒注意到夫人的神情,注意力全部在陳長生牽著的火雲麟上。

  「有人讓我把它帶給你,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你能騎著它殺進雪老城。」

  陳長生說道:「那一天,我想薛醒川神將會非常高興。」

  薛河接過韁繩,說道:「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料它。」

  火雲麟極有靈性,已經認出來了他是誰,低頭輕觸他的臉頰。

  薛河有些感動,想著火雲麟應該是陛下請教宗大人帶過來的,又有些不安。

  他對陳長生認真說道:「我只知道它是您賜給我的。」

  這句話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耿耿忠心。

  他讓家人現身專門給陳長生磕個頭,也是這個意思。

  雖然是皇帝陛下起用他出任蔥州軍府神將,但他非常清楚誰才薛家真正的恩人。

  薛家,是陳長生的追隨者。

  無論是蔥州這個薛家,還是京都太平道上的那個薛家。

  只要薛家還存在,只要他還活著,蔥州軍府便只會唯離宮馬首是瞻。

  哪怕將來朝廷與國教再起紛爭,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帶著數萬大軍站在陳長生的身後。

  雖然眼下看起來,陛下與教宗情深意重,師兄弟勝似親兄弟,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但是……未來的事情誰說得准呢?太祖皇帝帶兵出天涼郡的時候,那幾位年輕的王爺難道能想到幾十年後百草園裡會流那麼多的血?

  陳長生知道薛河弄錯了,說道:「這應該是洛陽那邊的意思。」

  聽完這句話,薛河沉默了很長時間。

  東都洛陽這些年來一直沉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還是有很多視線一直注視著那裡。

  為什麼?當然是因為那裡有座長春觀。

  現在世人提到洛陽,如果不加別的說明,那指的就是長春觀,指的就是長春觀裡那位年老的道人。

  如果火雲麟真是洛陽長春觀送過來的,意思自然非常清楚。

  「末將不敢有任何怨懟之心。」

  說這句話的時候,薛河的語速很慢,但語氣非常認真。

  既然下定了決心,他就不想教宗大人認為自己還有保留。

  雖然說出這句話,讓他非常的不痛快,或者說不甘心。

  「想什麼是無法控制的事情,愛憎皆是,而且你有道理恨,那麼誰有資格讓你不去恨?」

  陳長生說道:「但在攻下雪老城之前,我們可能需要暫時忘記那些。」

  這一次的戰爭,薛河帶領的蔥州軍府,當然會是絕對主力。

  洛陽那位把火雲麟還給薛河,未有隻言片語,卻自有深意。

  就是陳長生說的這個意思。

  ……

  ……

  暮色漸濃,陳長生與徐有容沒有留在神將府用飯,選擇了直接離開。

  現在他們兩個人必須共乘一鶴。

  以前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過很多次,白鶴也早就已經習慣,但它敏感地察覺到今天情形有異。

  暮色蒼茫,原野無垠。

  徐有容神情專注地看著風景,陳長生與她說話,四五句她才會回一句,顯得有些冷淡。

  白鶴想起了肖張說的那句話,心想難道這兩個人之間真的有什麼問題?

  陳長生再如何遲鈍,也早就感受到了徐有容的冷淡,知道真的出了問題。

  問題在於,他不知道是什麼問題,問題從何而來,想問她都不知道從何問起。

  寒冷的風撲打在臉上,沒能讓他更加清醒,反而讓他更加糊塗。

  白鶴向著西南飛去,沒用多久便進了天涼郡。

  看著地面那些熟悉的荒原景色,和前方那座熟悉的城市,陳長生想起當年與蘇離萬里逃亡的畫面,不禁有些懷念。

  按照他的指令,白鶴落在城外的一片樹林裡。從天空下降的過程裡,陳長生注意到城中最大的那座府邸空無一人,大門緊閉,不禁有些納悶,心想難道梁王孫離開了?為何王府裡一個人都沒有?

  白鶴飛入暮色,陳長生與徐有容從官道旁的密林裡走出。

  潯陽城乃是一座古城,南面的這座城門看著卻有些新,至少沒有什麼古意。

  「當年你老師轟開的就是這座城門,觀星客和朱洛被打的很慘。」

  陳長生想著當年的事情,依然有些激動,又有些慚愧於自己不會講故事,心想如果換作唐三十六來講肯定會精彩的多。

  潯陽城一夜風雨的故事早已傳遍整個大陸,徐有容早就知道所有的細節,根本不需要陳長生講解。

  看著城門,想著老師,她的唇角現出一絲微笑。

  陳長生有些欣慰,心想這個安排果然沒有錯。

  走進潯陽城,他們直接去了梁王府。

  梁王府大門緊閉。

  他們用神識一掃,確認裡面確實沒有人。

  陳長生與徐有容對視一眼,有些不解,心想究竟發生了何事,梁王孫竟然把府中下人盡數遣散了。

  進入王府裡,看到那座著名的大輦,二人找到了梁王孫留下來的信。

  梁王孫對北方的修道界以及百姓擁有很強的影響力。宮裡幾次下旨想要請他入朝都被他拒絕。

  作為前朝皇族的後人,他對陳氏皇族恨之入骨,怎麼會願意出手相助。

  他們來潯陽城是想要說服他,當初梁王孫進京幫天海聖後主持皇輿圖,應該對徐有容的觀感不錯。

  誰想到梁王孫收到京都傳來的消息後,直接帶著王府的老老少少離開了潯陽城,竟是連見面都不肯。

  不過梁王孫在信裡說得很清楚——幫朝廷做事不可能,真需要他時,他自然會出現。

  有這樣一句話就夠了,更何況信紙上還有一個人名。

  陳長生與徐有容離了王府,來到街上。

  很多軍士行色匆匆走過,臉上的神情有些茫然。

  各州郡的廂軍正在調防,同時也在拉練。

  按道理來說,他們不會出現在戰場上,但誰都不知道,這一次究竟要死多少人。

  負責駐守皇宮的羽林軍都在時刻準備北進,更不要說他們。

  在戰場上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前仆後繼會是經常出現的詞語。

  陳長生明白這是必然,還是覺得有些惘然。

  為了他的想法,成千上萬的人將會死去。

  有時候他會想幸虧自己是教宗,不是皇帝,不然那些旨意與徵兵令都要通過自己的手。

  接著,他又會覺得這樣想很對不起師兄。

  他知道師兄會把這些事情做的非常好,但和他一樣,師兄也非常不喜歡做這些事情。

  梁王府後的那條街叫做四季青,是潯陽城西城最直的一條街,兩側沒有店舖,是一水兒的青石牆。

  長街安靜,不知何處庭院裡飄出樂聲,聽著似乎有人在唱戲。

  陳長生與徐有容循聲而去,穿過一道橫巷,來到一座府門前,看著兩列紅燈籠。

  那燈籠用的紙極紅,顏色極重,彷彿帶著濕意,被裡面的拧照透,看著竟像是血一般,有些刺眼。

  徐有容看了那燈籠一眼,秀眉微蹙,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麼。

  曲聲從府裡傳來,陳長生與徐有容走了進去,卻是無人攔阻。

  進府便是一片極大的石坪,大塊青石鋪就,未經琢磨,並不精緻,加上四周燃燒的火把,頗有幾分荒原戰場的意思。

  前方是一座戲台,台上燃著兒臂粗的拧,火焰照著白紙糊好的背牆,熾白一片,彷彿白晝。

  一位男子正在唱戲,身著紅裙,妝容極豔。

  他沒有用高領的衣服刻意遮住咽喉,也沒有刻意壓扁聲線,咿咿呀呀的唱著,微顯沙啞又極細膩,頗為動人。

  毫無徵兆,曲聲戛然而止。

  那男人望向後方的陳長生說道:「您覺得我的戲如何?」

  今夜前來聽戲的人不多,只有十餘位,在戲台前散淡地坐著,看打扮氣質,應該都是潯陽城裡的頭面人物。這時候聽著戲台上那位男人發話,眾人轉身望去,才看到陳長生與徐有容,不禁有些吃驚。

  梁紅妝今天在府裡唱戲自娛,請的還是蘭陵城最好的戲班子,唱的還是那出著名的春夜曲,演的是那個嬌媚可人的新娘子,正唱得興起,眉飛眼柔之際,忽瞧著那對年輕男女從府外走了進來,心想終是到了。

  「我沒怎麼聽過戲,但覺得很不錯。」

  陳長生想了想,又補充說道:「與京都的戲似乎有些不同。」

  「我小時候去廬陵府學過戲,他們的唱腔有些怪,但好聽。」

  梁紅妝說道:「聽說是大西洲那邊傳過來的唱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在場都是潯陽城裡的頭面人物,看著陳長生與徐有容的模樣,尤其是後者,很快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

  茶几倒地,椅子翻掉。

  在潯陽城守與大主教的帶領下,眾人認真行禮。

  陳長生擺手示意他們起身,卻沒有與他們說話的意思,於是眾人只好敬立在旁,不敢出聲。

  「也就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梁府死人無數,父親也死了,大兄離家出走,那段日子我過的很苦,朝廷不喜歡我們家,自然就沒人喜歡,現在沒有長輩護著,誰還會對我客氣?最苦的時候,飯都沒得吃,心想得找個法子養活自己,父親喜歡聽戲,我也喜歡聽,對這行當熟,所以就走上這條路,當時不走也不行,你們剛才去過王府?那時候連王府被人佔了……」

  聽著梁紅妝的話,那些潯陽城的大人物們臉色微變,心想難道今夜要出事?

  接下來梁紅妝卻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本來還有很多話想要說。

  當時出事的時候,奪了梁王府權勢與財富的人就在眼前,就是這些潯陽城裡的頭面人物。

  如果不是梁王孫天賦出眾,年紀輕輕便成為逍遙榜上的強者,又與宮裡搭上了關係,這些人豈會低頭認輸?即便如此,這些人還仗著與朝廷對梁王府的警惕以及天海家的權勢,壓著梁王府沒法報復。

  真正佔了梁王府的不是這些人,對大人物們來說那樣吃相會顯得太難看。

  想著三年後回去時府裡凌亂的景象,梁紅妝嘆了口氣。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匣子扔給了陳長生。

  匣子裡是梁王府的一半家產,可以做軍費。

  「我要喝酒。」

  梁紅妝忽然說道。

  片刻後,一個婦人端著碗酒走上戲台,腳步匆匆。

  梁紅妝接過碗一飲而盡,把酒碗擲到地上,啪的一聲,摔成粉碎。

  他斜斜望了眼天,說不出的輕蔑與悲愴,走下戲台,踢掉雲靴,扔了頭巾,便往夜色裡走去。

  那婦人著急喊道:「三少爺你要去哪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