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沒玩多久,丹尼海格跟楊曉遠忽然間變得那般熟絡了,兩個人從帆船維護說到美國大選,從中國南方的魚鷹說到最近北非百年一遇的大旱。丹尼海格跟楊曉遠說:「你知道嗎?普羅旺斯和南方各省今年的沙塵特別嚴重,撒哈拉的沙子跨過地中海過來了。」
楊曉遠說:「您太誇張了,哪有那麼厲害?」
他這人才會聊天呢,偶爾的驚訝與微妙的不信任,激發了對方更強烈的傾訴和解釋欲望,對話被有力地維持下去,越來越投機。
丹尼海格非常認真:「我跟你講……」
「雷米。」楊曉遠提醒他自己的名字。
「我跟你講,雷米,昨天我從普羅旺斯回來,車子停在外面,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車身上都是黃色的泥沙。」說著他哈哈笑起來,「你真該看看我的司機第戎先生的表情。」
楊曉遠也笑起來,「您從普羅旺斯回來?」
「是啊,」他說,「等一下去我家吃飯吧,我帶了好酒回來。你和你的女朋友……她今天不太高興,對不對?她說法語嗎?」
慧慧一直看著湖面,他的話她都能聽見,當她聽見他在後面跟楊曉遠打趣她,當楊曉遠同意去香貝裡杜露大街十五號那臨湖的別墅吃飯的時候,慧慧問自己怎麼從來都沒有發覺丹尼海格可以做個惡棍。
下船的時候,她拽住楊曉遠,固執地說:「我累了,想要回去。」
楊曉遠看看船上的丹尼海格,又轉頭對她說:「我保證,我們待一會兒就走,行嗎?求你了,大姐。」
丹尼海格系好了船也走過來,看看這兩個低聲商量的年輕人,忽然笑了。那種笑容寬容裡有種挑釁,仿佛在說,不去也沒有關系的,我知道你害怕。
慧慧明白,他在看她的好戲,他想要她局促不安。
她緊緊攥住楊曉遠的手。
過了整整三年,那座房子連一絲一毫都沒有改變,地毯,壁爐旁邊的畫案,小天使的雕像,還有種滿鮮花的陽台。從那個陽台下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直通到湖畔,小徑上鋪著白色的石子並被無數蔓生的綠色植物包圍著,它們非常茂密,看似有種野生的情趣,實則被精心地修飾整理過,四季都有各色的玫瑰花開放。他們站在客廳裡看暮色中這一隅美麗的景致,楊曉遠嘖嘖贊歎。慧慧想:你還不知道呢,這個房間的下面是他做木工的工房,終年堆積的水曲柳的木屑像是白雪一樣;這個房間的上面,是丹尼海格的臥室,在我之後,又曾經有多少個女人得到過他的照顧和寵愛呢?
丹尼海格說:「從這裡下去,有一個堤壩,那裡住著十只水獺。」
他手裡拿著酒給楊曉遠倒上:「我喜歡水獺,因為它們勤勞。我也喜歡聰明勤奮的年輕人。」
「水獺不僅勤勞,而且風流。」慧慧心裡想。她在這裡的時候,那裡只有三只,這個家庭擴張得有多麼迅速!她想到這裡無聲地笑起來,丹尼海格和楊曉遠同時回頭看看他。
晚餐的頭盤是鮮蝦沙拉和黑松露小羊肩。
楊曉遠突然有電話打來,他去陽台上接電話,整晚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喋喋不休卻一直把慧慧當作是透明人的丹尼海格對她說了唯一的一句話,他說:「鮮蝦沙拉,黑松露小羊肩,我記得對不對?」
她抬頭看他。
她什麼都沒有說。
她在回去的路上覺得這個星期日過得像做夢一樣,直到現在腦袋裡都轉不過來彎,她怎麼來到香貝裡了?她怎麼會又回到杜露大街十五號了?她怎麼又跟丹尼海格乘坐一條船,跟他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
她想起了自己做的那個坐在火車上的夢,忽然發覺,那些你想飛速躲開的,你想忘記的風景,不會因為你的不願回首而被抹殺掉,它們總是在那裡的,一旦這列火車倒回去,所有的情節又歷歷在目。
她的頭很疼。
楊曉遠送她到家門口,慧慧就要開門下車,他握住她的手,「怎麼?怎麼就走了?還生氣啊?」
「沒事,我就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說了,你知道的。」慧慧說。
「哎,你回頭看看我,」他說,「我有那麼大的錯嗎?我就是想努力賺點兒錢,丹尼海格這種人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事兒,對我們的影響有多大,你不知道。」
她回頭看看他,看他微蹙著眉毛,他說的也是實話,慧慧搖搖頭,「我說了沒有了,我就是有點兒累,你也是,玩了一天了,回去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楊曉遠說:「謝謝你今天一直陪著我,我認識丹尼海格太重要了,他的生意,我一定要拿下來做。」
慧慧這時候有點兒精神了:「他做的什麼生意?」
「他要收購怡雲,成了的話要融資重組或者啟動新項目,不成也會有大筆的閒置資金撤出,放到哪裡去?一樣得找銀行暫時經營,所以無論海格能否成功收購怡雲,我都有文章可做。」楊曉遠說。
「那麼,」慧慧問道,「你覺得,他能夠成功收購怡雲嗎?」
楊曉遠略沉吟一下,「不能,他做不到。」
「為什麼?」
「你可能不了解,除了眼下他要運作的怡雲和他自己的海格之外,丹尼海格在幾年之間幾乎成為所有大型礦泉水生產企業的大股東,這些企業包括巴鐸、維希還有意大利的聖佩裡諾……」
「你是說,丹尼海格他幾乎擁有……」
「是的,西歐所有的優質礦泉,」楊曉遠說,「而怡雲是最後一個政府控制的堡壘。」
「所以,他是在跟政府斗,對嗎?」
「對,」楊曉遠說,「慧慧,如果有人能為石油打仗,那麼就會有人為水源付出十倍的代價。你覺得政府會讓丹尼海格壟斷水源嗎?」
壟斷,有時壟斷,monopoliser,這是一個可以被治重罪的行為。
「所以,他不可能成功,所以,我等著,」他說,「我等著他不得不把錢從怡雲的收購案中撤出來,暫轉給我們運營,哪怕短期的也好。」
「當然了,」曉遠說,「這是我個人的分析,但我不是丹尼海格,他能做到什麼,誰也不知道。」
慧慧說,「祝你好運氣,不過曉遠,」他看看她,「一不要違法,而不要害人。」
「你在說什麼啊?」他笑了,「這是銀行的生意,我的工作而已,不過,慧慧,」他又叫她,糾正她說的話,「你要祝我們好運氣。等我賺夠了錢,我要買一座島,種滿玫瑰花,我也一天到晚開帆船、養水獺什麼的。當然了,一定是跟你在一起。」
車子裡的燈是溫暖的黃色,他說話的時候深情地看著她,她傾身向前,緊緊地抱了他一下,「好的,祝我們好運氣。」
四月末的時候,重感冒中的楊曉遠被派到美國出差一個星期。他們之間有了時差,法國的傍晚,美國的早晨,他總是這個時間打來電話。他還沒上班,她店裡也不忙的時候,兩個人就聊上幾句。她問他:「你吃什麼藥呢?」
他說:「吃什麼藥啊?年輕力壯的,喝白開水來著。」
所以一切都解釋了為什麼他的鼻音越來越重,嗓子越來越啞。原來曉遠哥一粒藥片都沒動,就拿白開水頂。一個人的養生習慣像信仰一樣很難撼動,慧慧也沒轍,他願意怎樣就怎樣吧。
信仰白開水的還大有人在。那天她店裡來了一個阿拉伯男孩兒,二十多歲的樣子,身上穿著件白色的袍子,戴著白頭巾和黑色頭箍。
慧慧站起來,對他說:「您好。」
男孩對她微微施禮,看看牆壁四周琳琅滿目的商品,「這是您的店?」
慧慧說:「是的,我賣蜂蜜、蜂王漿,還有蜂膠。」
「這些不同顏色的都是蜂蜜嗎?」
「沒錯,不同的花,生產了不一樣風味和不同營養價值的蜂蜜。」慧慧說。
她用塑料小勺子舀了些樣品給他,「請嘗一嘗,這是玫瑰花蜜。」
他用手指蘸起勺子上的蜂蜜,放在嘴巴裡,點點頭,對慧慧說:「味道很好。」
她給他倒了一杯水,想讓他清一下嘴巴再嘗嘗別的花蜜。他雙手把水杯接過來,飲了一大口。他喝水的樣子讓她覺得很有趣,雙手相握,眼睛還看著杯子裡的水,像捧著件聖物一樣。
這個阿拉伯男孩兒沒有再品嘗別的蜂蜜,他買了一瓶剛才嘗過的玫瑰花蜜後就走了,走之前把慧慧給他倒的水喝乾淨了。
男孩兒黑頭髮黑眼睛,臉頰上有絡腮鬍的青碴兒。她覺得這張臉有點面熟,可是又實在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裡見過,她跟自己說,可能是因為所有的阿拉伯人都長得很像的緣故。
因此,小多總說這個女人有個不切實際的壞習慣,她看不到自己身邊平凡穩定的風景,她留意的總是那些稀奇的人物和事情。
「喝水還像捧著聖物一樣,大姐你怎麼想得出來?你要作詩啊?」小多說。
慧慧從來不會斗嘴,就是看了看秦多方,心裡說:這人素質低,我以後再也不跟她講我看到的那些有意思的事兒了。
按照老習慣,她從小多的店裡離開的時候,老板娘又給她大包小裹裝了不少吃的,一邊裝一邊囑咐道:「這個牛肉吧,我煨好了的,你連油都不用放,下鍋一扒拉就好。這個咖喱哈,我跟你講,一家印度餐館的大廚認識小裴,今天中午來我們店裡做客,順便給我帶來的,我沒捨得都吃了,給你留了一點……還有,你怎麼給我買了這麼多野草莓啊?怪貴的,而且根本放不住,明天就得壞不少,你再帶半盒回去。」
到了家門口,慧慧得把手裡大包小裹都放在地上才能找鑰匙開門,她想起小多那個羅嗦勁兒就笑起來——小多越來越像事兒媽了。
走廊裡的燈都滅了,心不在焉的慧慧還沒有從手袋裡翻到自己的鑰匙,她伸手再去按電燈的開關,還沒觸到,燈就亮了,原來有人幫她把燈打開了。
慧慧回過頭來,只見丹尼海格站在後面。
「是你?」她捋了一下頭髮,舔一舔發乾的嘴巴,忽然覺得自己像不會說法語一樣。
丹尼海格身上是一件白色的絲質襯衫和一條藍色的長褲,他走過來,幫她拿起地上的東西,說:「對啊,是我。」
「這麼巧……」
她這一句蠢話惹得丹尼海格笑起來,「不巧,我等了你三個小時。」
「……」
「你不請我去裡面坐一坐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轉過身去開門。腦袋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是跟自己說,這是丹尼海格,這是丹尼海格,這是丹尼,在她的家門口等她三個小時的丹尼。走廊的小空間裡隱隱有他身上的薄荷味道,薄得像一層霧和一個夢一樣,薄得她都不敢去呼吸,她怕這個夢碎了或者突然結束。
他們進了屋子,慧慧指了指廚房裡冰箱下面的位置,「你可以把這些東西放在那裡。」
丹尼海格依言走過去把東西放好,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子倒了,他把它扶起來,看了看:「你還是喝這個水?」
她點點頭,「喝別的不習慣……不過你的水賣得太貴了。」
他沒說話。
慧慧說:「我只有一雙拖鞋,但是地板擦得很乾淨,你可以把鞋子脫下來。」
「好的。」丹尼海格說著就把自己的鞋子脫掉,在她的鞋旁邊放好。
「這裡太小了,其實沒有什麼可看的,」慧慧說,「這是廚房,這是客廳,房子原來是空的,我自己舔的家具,那個沙發和電視都是在網上買的二手的,冰箱和洗衣機都是新的。」
「嗯,」丹尼海格點點頭,「很劃算。」
「這邊的房間是我的書房和辦公室,呵呵,其實除了電腦和桌子還有那把椅子,什麼都沒有,哦,壁櫥是原來就有的。」
「這套桌椅,你在宜家買的?」
「嗯。」
「你自己安上的?」
「對啊。」
他笑起來,「厲害厲害。」
「有說明圖,我照著說明圖做,不是很難。」慧慧說。
「這裡是我的臥室了。」慧慧說。臥室的門是開著的,她就站在門口讓他看了看,「你看,能從這裡看到羅納河,還不錯,對不對?」
丹尼海格贊賞地說:「非常非常好,這是個舒服的地方。」
然後他看看她,「我渴了。」
「哦,好的,你要喝什麼?」慧慧問,「你自己的礦泉水,還是果汁或者茶?我有一些不影響睡眠的茶?我有一些不影響睡眠的茶。」
丹尼海格說:「好啊,就這個吧。」
她去廚房給他燒水沏茶,看著水在小壺裡漸漸沸騰的時候想,已經快十點了,他要耽擱到什麼時候呢?
她是個厚道孩子,眼下碰到的又是這個人,很多疑問和詰責在心裡面,問不出口,比如我困了,你要什麼時候走?比如你為什麼來我這裡?你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嗎?還有,你沒有別的女人陪著你打發時間嗎?你為什麼來打擾我?
她其實連一句厲害話都不大會說,自己跟自己較勁也沒有用,只把安神的茶葉放在水杯裡,端到客廳裡去。
是他要喝水的,但是他睡著了,頭枕著一個沙發墊子,身體躺平了,睡得很熟,呼吸聲輕輕的,慧慧端著茶杯,站在那裡半天沒動,這算是怎麼回事兒?
她把水放下來,想去把他推醒,手伸過去,硬是沒敢動他。她坐在長沙發旁邊的地板上,看著那張睡得酣甜的臉想了半天。他在她家門口等了三個小時,那好,我就讓他在這裡待一宿吧。
她把客廳的燈關掉,然後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去浴室洗漱,她把那把刻著她名字的木梳藏好,然後換上睡衣,從門口的小籃子裡拿了今天的報紙回了自己的臥室。她把門關上,上了床,扭亮了床頭的小燈,把報紙打開,只見頭版頭天的位置上寫著:海格收購怡雲失敗,歐盟貿易委員會或將對其展開壟斷調查。
慧慧一下子愣在那裡,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