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楊曉遠第一次做 愛是在她的家裡。
她的心不在焉和失望,無以言表。
那天太晚了,他就沒有離開。
他在她濕漉漉的頭髮裡找到她的耳朵,細細地親吻。她側著頭,一只手抓著被子,另一只手把他往外推。
她的眼睛一直看著窗子外面。
在這個夜晚,在楊曉遠的懷抱和親吻中,她想起自己十九歲時的初夜,穿著綠色范思哲的裙子在廣場的噴泉邊等待一個她從一出生就在等待的男人。他穿過夜幕奔向她,雙手溫暖著她裸露的胳膊,說你可真漂亮。他們走進一間古老、水汽氤氳的庭院,從旋轉的樓梯走上去,他在她身後,用手指撫摸她纖細的腳踝。在簡陋的房間裡,他脫掉她的裙子,親吻撫摸她的皮膚,然後溫存卻堅定地占有了她,很疼很疼,但是那疼痛像宿命本身,帶著不容違逆的力量和不能磨滅的痕跡。
楊曉遠的進入讓她疼得向後躥了一下,頭碰到床頭上,悶悶的一聲。他壓在她身上,用手揉了揉她的頭頂。她也不知道是哪裡不舒服,低低地呻吟著。他稍稍停下,說:「你還好嗎?」
「嗯。」她在黑暗裡回答。
她跟著丹尼海格熟悉了自己的身體和一個男人的身體,皮膚的溫度,毛發的顏色,口腔和體液的氣味。他們有時徹夜做 愛,薄暮時分才在疲倦中睡去,有時候在上午十點,陽光最好的時候,他打開窗簾,在一下又一下的律動中,看陽光激蕩在她年輕的皮膚上;他也有些助興的小玩意兒,玩得好了激情四射,玩得不得法,就扔到一邊,用最原始或者傳統的方式繼續;她也不介意嘗試《伽馬素拓》上的任何一種體位。事後,她想自己是不是天生身體裡就有一些淫 蕩的種子,但是在他之後,她從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有過絲毫的興趣。
跟他在一起的極樂,影響了她之後跟任何人所可能有的床第間的快樂。
她又在那節火車上了,車子還在前進,她卻打開車窗,回頭張望。
楊曉遠結束的時候,慧慧慢慢地抽離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她一直都沒有睡著,輕輕下了床,披了一件袍子去陽台上,看著星斗滿天的阿爾卑斯的夜空吸煙,一支接著一支。
天色剛亮的時候,楊曉遠起來了,赤裸著身體走到陽台上,看看她,又看看一地的煙蒂,他說:「我不知道你吸煙。」
她笑了笑,「嗯,壞毛病。」
「戒了吧。」
「嗯,以後再也不吸煙了。」
「怎麼你一直沒有睡覺啊?」
「太熱了。」慧慧說。
「是啊,真熱,好久沒有下雨了。」楊曉遠說,「熱得想讓人離開這裡。」
「離開這裡去哪兒?」她把煙掐滅了,看著他。
「在太平洋上不冷不熱的地方買座島,種滿玫瑰花,」他笑起來,「建個大房子,每個房間都有空調,空調外面種大樹,什麼樹葉大種什麼,天冷天熱都不怕。」他笑起來。
她也笑了,「買一座小島要多少錢?」
「七百萬歐元的就很不錯了,我看好了的。」
「那咱們還早著呢,還得努力啊,同志,」她拍拍他的肩膀,「或者我們找個小島度蜜月也行?」
楊曉遠笑著說:「慧慧,趁天還沒全亮,去睡一會兒吧,白天咱還得去逛商店,買東西呢。」
「嗯,我去刷刷牙。」
他們兩個出門的時候快中午了,楊曉遠去取車子,慧慧站在樓下的樹蔭處等著他。她遠遠地看見對面的街角停著一輛黑色的房車,丹尼海格經常換車子,但是她覺得那應該是他的一輛車,他在那裡待了多久了?他可是一直都等著她?
她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看著那黑色的車窗,打算走上去,跟他說幾句話。
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他曾經是她最親密的人,他教給她很多東西,可以說,沒有他,她的世界會小很多。所以,她不後悔跟他認識,從來不後悔。她就是想跟他說這個。
想到這裡,她整理了一下裙子,穿過街道走向那輛車。
她想著丹尼海格在裡面,他在她家的樓下等著她,心裡激動起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在她就要敲那車子的窗戶時,忽然門一開,一對年輕的男女從裡面出來,人高馬大的,穿著情侶裝,打打鬧鬧地走遠了。
慧慧愣了一下,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很奇怪,那怎麼會是丹尼海格呢?他怎麼會在這裡等著她呢?
楊曉遠把車子開過來,在後面按了按車笛,叫她上去。
他們在餐館吃了中午飯,然後去商場買了新的微波爐、熨斗,慧慧還試了一條粉紅色的紗裙子。
那是一條特別好看的裙子,A字形,左側胸口上有一個蝴蝶結,下面散開,膝蓋以上都是裙擺,層層疊疊的,慧慧穿著這條裙子從試衣間裡出來,一直在外面坐著等她的楊曉遠站起來,把她的手牽起來,像外國人那樣放在唇邊吻了吻,然後看著她說:「慧慧,你真好看。」
那是楊曉遠這一天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買完了東西,他開車送她回家,親親她的臉頰就走了,連再見都沒有說。
那天夜裡天氣也很奇怪,悶得要命,半夜時空中打了幾個響雷,可是一滴雨都沒有落下來。
之後,她一整天都沒有見到他,到了晚上打了一個電話過去,他的手機是關機的。第二天,她又給他家裡打電話,沒有人接。慧慧情急之下直接去了楊曉遠那裡,按了一個小時的門鈴,也沒有人應。當晚她徹夜不眠,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第三天大清早就去了楊曉遠的辦公樓,她站在瑞銀里昂分理處的大廳裡看了半天,忽然發現自己連楊曉遠在哪個部門工作都不知道。她看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德國人尤爾根從一間辦公室裡出來,追上去問道:「請問,請問,雷米來上班了嗎?」
尤爾根看看她,「您是,您是雷米的……」
「我是他的未婚妻。」
尤爾根手裡拿著文件,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說:「雷米兩天前遞了辭呈,他之後沒有再來過。」
慧慧覺得自己不能一下子聽明白這句話,慢慢地說:「您說……您說,雷米,中國人雷米,楊曉遠辭職了?」
尤爾根說:「對,兩天前,我也覺得很突然?您不知道?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
慧慧連續幾夜都沒有睡好覺,忽然聽到這個消息,如同晴天裡有閃電一般,她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眼花,用力扶住牆才沒有倒下去。
尤爾根看著她,「我很抱歉,小姐,我能為您做點什麼?」
她扶著自己的額頭,抬頭對尤爾根說:「先生,他的離職手續辦了嗎?」
「沒有,手續沒有辦就忽然不來上班,這個不合規矩,人事部門也在考慮究竟用哪種方式與雷米解約。」
「麻煩你,先生,如果雷米回來,或者您在任何一個地方遇到他,讓他給我打一個電話,可以嗎?」
「我一定轉達。」尤爾根說,「您……我讓同事幫您叫一輛車子?您看上去不太好。」
慧慧站好了,朝這位先生擺擺手,用力笑了一下,「謝謝您先生,我還可以應付的。我走了,再見。」
慧慧一步一步慢慢離開這家銀行,腦袋裡面混沌一片,都是疑問。楊曉遠究竟去哪裡了?他怎麼會突然就消失了?他連工作都不要了,他想要幹什麼?是她惹他生氣了嗎?有什麼話不能說,有什麼事情不能問呢?怎麼這樣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她坐的計程車在紅燈前面停下來,路旁的廣告牌上張貼著旅行社的促銷信息:熱帶的島嶼,棕櫚樹下的木頭房子,海水深深淺淺好幾種顏色,還有穿著比基尼的女郎走在沙灘上。
慧慧低下頭,歎了口氣,本來她要結婚的,本來他們應該找一個小島度蜜月的。
「天真熱啊,才六月份,看看這鬼天氣,」司機說,他拿起自己的水瓶子喝水,「小姐,您早上聽廣播了?西歐和北非都在大旱,美國和中國南方洪水……」
慧慧看著外面對司機說:「先生,天氣還不就是這樣變幻莫測?這不算什麼,變得更快的是人的心。」
那人聽了回頭看看她,「您看上去有心事,小姐。」
慧慧說:「我的未婚夫,三天之前我們還籌備婚禮呢,他突然就走了。」
「走了……他去世了?真遺憾。」
「沒有,辭了職,人憑空不見了。」
「沒准備好吧?我聽說過這種婚姻恐懼症,在結婚之前突然發作,然後不聲不響地就逃走,那是一種心理疾病。」司機說,他從後視鏡裡看慧慧的臉,「您這樣的一位小姐,他怎麼……」
慧慧微微笑,「或者我有很多地方他不滿意,忽然想起來了,決定不再忍受了,乾脆解雇我。」
司機說:「有什麼不滿意不能說出來?」
對啊,有什麼不滿意楊曉遠不能說出來?
忽然走了,走得如此乾脆,連工作都辭了。那麼多沒有尾巴的事情,那麼多混亂的局面,都留給她自己一個人處理。她怎麼告訴知道婚訊的朋友麼?她怎麼去跟每一個人解釋眼下的情況和原因?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像個心虛的小孩子拿到一張剛剛考完的卷紙,老師批改得太不仔細了,只畫一個零蛋在上面,錯在哪裡都不標出來,她開始一步一步地檢討自己做的每一道題,每一個演算的步驟,症結究竟在哪裡?
是她剛開始就心不在焉嗎?
天可見,她是認真跟他交往的,她是想要跟他過日子的,她已經不知道如何再證明自己的誠意。
是他報復她跟丹尼海格的舊情嗎?
沒有人沒有歷史,丹尼海格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即使楊曉遠存心報復,他也沒有必要辭掉自己的好工作。
慧慧坐在出租車上冥思苦想,卻不得要領,司機再說些什麼她都沒有注意,眼睛卻看見他放在駕駛座旁邊的礦泉水瓶子,那是一瓶海格水。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網絡上看到那個搖滾歌手雅尼克的死訊。
那是丹尼海格的手筆。
她想起丹尼跟她說,那個雷米,你離開他,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她想起在電話裡對丹尼說自己要結婚了,丹尼海格冷靜地問她,怎樣可以改變這個決定。
這些事情串成一個危險的脈絡,讓慧慧心中的不安和恐懼一點點地擴大,她的汗水又流下來。
她從衣兜裡拿出電話,手顫抖著撥通了丹尼海格的號碼,他在那邊說:「你好,慧慧。」
「我想見你一面。」
「正巧,我也想要找你。我現在在里昂的辦公室,你大約多久能到?」
「二十分鍾。」慧慧說。
「我在這裡等你。」
海格水在里昂的辦公室在羅納河中游河畔一幢上世紀三十年代建成的樓裡。外面看平淡無奇,大門打開,三進三重,富麗堂皇,裝備最先進的辦公和安保系統,訓練有素的職業保安仔細地登記檢查每一位來賓。在那裡等她。
她到的時候,他正把電話放下。
在他那件巨大而豪華的辦公室裡,丹尼海格衣冠楚楚,精力充沛,氣色上佳。見她進來,他站起來,走過來看著她的臉,有些訝然。「你怎麼了?」
她沒說話,用胳膊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他馬上為她倒了一杯水,慧慧接過來,咕嚕咕嚕地喝乾了。
「你還要再來一杯嗎?」丹尼說。
她擺擺手,抬起頭來看了他半天。
直到丹尼海格問:「怎麼了,慧慧?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我找不到雷米了,丹尼,你把他弄到哪兒去了?請你告訴我。」
他垂著眼睛看著她,把她的水杯輕輕放在旁邊的茶幾上,像是沒聽清楚她剛剛說的話一樣,「你說,誰?」
她知道他會這樣說的,耐著心,盡量禮貌地跟他解釋,「是我的未婚夫,雷米,楊曉遠,你見過的,我跟他要結婚了,可是,他忽然不見了——我,我知道是你,對不對?丹尼,你把他還給我吧……」
「——你的未婚夫不見了,為什麼來找我?」他冷冷地說。
他木著一張臉,徹底否認。
她的頭非常疼,嗓子像著了火一樣,幾天以來她幾乎沒有吃東西,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只是看著他,說不出話來,無聲地懇求。
丹尼海格坐在黑色的沙發上,抬頭看著她,「很好,慧慧。你的未婚夫不見了,你就來找我了。你對誰都充滿信任,對我就永遠疑神疑鬼,我問你,在你心裡選一個惡人的話,是不是就是我?」
她搖頭,「不,你不是惡人,你是好人,你待我那麼好。」他淡然的態度和話裡話外多多少少透出來的信息,似乎給了她一絲渺茫的希望。情急之下,慧慧往前跨了幾步,膝蓋狠狠撞在茶幾角上,疼得整個人縮下去,但她也顧不得,用手抓住他的褲腳,「你把他怎麼了?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他沒做什麼錯事,他也遠不夠當你的敵人,他是個好人,我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個好人,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
沙發上的丹尼海格聽到這裡忽然笑了一下,身子稍稍向前,低頭仔仔細細看她的臉,「慧慧,慧慧,看看你,你為了他在做什麼?你為了他這麼求我。你說什麼?他是個好人?」他像聽到最荒謬的傳聞一樣,不可置信地搖頭,忽然站起來,走了幾步去自己桌上拿起件東西,「好的,慧慧,我確實想瞞著你,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做你能少傷心一點兒,不過,既然你一定想知道,」他走過來,讓她看手裡的東西,「這是什麼?」
她拿過來,薄薄的一張紙,放在小夾子裡,那是巨額支票劃出的存根:兩千萬歐元,由丹尼海格支付給楊曉遠。
她定神看了好幾遍,然後抬頭又看看他。
「是的,恐怕我還得再解釋一下。」他說,「你說的這個好人啊,那天在你家裡,我遇見了他,你當時糊塗了,不知道怎麼應付,扭頭就走了,是吧?我幾乎被你逗笑了,覺得很好,我也正想要你這樣,那我可以跟他開門見山地談。一個人的心機從他的眼睛就能看出來,那不是一個跟你一樣的年輕人。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我知道他要什麼,我問他多少錢可以放棄你,他很老到地讓我說一個數字,我說一千萬。他說,」丹尼海格頓一頓,「他說他要想一想。」
她愣在那裡,老老實實聽他說話。
「我得承認這是個好商人。他看出我的必得之心,沒有馬上出手,相反他加了成本,他居然,」丹尼海格說到這裡,用食指輕輕地敲了敲茶幾的玻璃,發出清脆的聲音,「他居然要跟你結婚了。」
她一聲都沒吭。
「我問過你了,慧慧,我問過你怎樣做能改變這個決定,你說不行,你拒絕了。那麼我只能從他那方面解決。當我猶豫著是不是要實施下一個有效的辦法時,這個雷米來找我了,他說兩千萬,」丹尼點點頭,「這個數字對他來說是一個質的改變,對我來說呢,無論如何,錢是最簡單的解決事情的方式。所以生意做成了,他走了,你留在這裡。」他伸手撥一撥她的頭髮,「你來找我了。這所有的事情,發生在兩天前。」
過了半晌,她說:「……是這樣?」
「對,就是這樣,你懷疑哪裡?還要我出具什麼證據?」
她相信那張紙,她也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丹尼海格不會說這個謊的,而楊曉遠呢?他那樣的一個人呢,怎麼會辭去在瑞銀的植物呢?因為他擁有了他的小島,所以,這個解釋是合理的,這件事情是真的。
只是,她抬頭看著丹尼海格,只是……
慧慧扶著茶幾站起來,「你,你是在告訴我,楊曉遠本來就是個壞人,對嗎?」
「……」他攤開雙手,「你自己來判斷。」
「對,丹尼海格,」慧慧說,「他是不是壞人,要由我來判斷。因為你,你沒有資格在這裡做判斷。」她恨恨地看著他,握著拳頭,「你像個皇帝一樣操縱一切,你放下魚餌,然後說你釣上來的都是貪心鬼。你知道兩千萬歐元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是什麼嗎?」她忽然仰著頭笑起來,「丹尼海格,你有什麼資格說他是壞人?」
「你是在解釋你的愚蠢嗎?可惜我教了你這麼多年,你連個人都看不清,他不是第一個騙你的,對吧?」
他的話呼的一下燎過她的心頭,那只一直休眠的小獸霍然醒來,在她的心頭叫囂撕咬。她聽見一聲野獸般的吼聲,那原來是從她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來的叫喊,同時整個人沖上去,握得緊緊的拳頭劈頭蓋臉地打向丹尼海格,她尖叫咒罵討伐,「你這個魔鬼!你毀了我!我原來糊塗,我願賭服輸,我輸掉一個小孩兒,我害死雅尼克,我認!那都是我的錯,我的罪!我活該!丹尼海格,丹尼海格,我對你做了什麼,你要這麼害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我要結婚了!你為什麼處心積慮地害我!你毀了我!你毀了我!你毀了我!」
他一直被她頂到了牆上,也不去阻攔,一個疲憊的女人再憤怒能有多大的力氣?他看著她歇斯底裡,目眥盡裂,丹尼海格雙手使勁捧著她的頭,要她看著自己,隨後咬牙切齒地笑起來,「對,微微,這才是你,那些道貌岸然、彬彬有禮、寬容大度,還有你的感恩都是假象,你恨我,你一直都恨我,但是這樣很好,這才是你……你,你可真漂亮啊。」他哈哈地笑起來。
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打也打不動了,叫也叫不出來了。她用盡全身力氣把頭從丹尼海格的手裡掙脫出來,向後退了一步,晃悠了一下,幾乎暈倒,但是她站住了。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深愛過、思念過,如今恨不得殺死他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你下地獄,你一定會下地獄的,丹尼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