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不如不遇傾城色

  次日,孫菀又早早醒來,動了動腳,感覺那裡腫痛消了很多,便打消了請病假的念頭,緩緩更衣起身。

  她以為自己起得足夠早,出門一看,有人比她更早。

  餐桌上擺著三明治、煎蛋和奇異果切片,某人一邊看報紙一邊細嚼慢嚥。被她折騰了一宿,又趕早起來扮演賢夫,他看上去竟還是那樣風度翩翩,優雅從容。

  經過昨夜,孫菀死了與他針鋒相對的心。梳妝停當後,她不待他招呼,很識時務地回餐廳用餐。出門後,她也沒有拒絕他載她上班。

  一路無言,他們很好地維持了表面的和平。

  上班時,孫菀竭力不讓自己再去想「余小菲」三個字,而是轉頭對付昨日未處理的工作。她面對滿紙分分合合的八卦,一股較往日更甚的厭惡之情油然而生,但還是要去忍耐。

  一整天,卓臨城都沒有來電話。臨近下班的時候,孫菀的心情兀自煩亂起來,連財務通知薪水到賬的消息都無法讓她有所緩解。

  電腦關機那一刻,安靜了一天的電話驟然響起,驚得孫菀一顫,抓過一看,見是卓臨城,她怔了好一會兒,才五味雜陳地接了。電話內容很簡單,他來接她去外面吃晚飯,問她想吃什麼。孫菀淡淡回了句「隨便」。

  到萬乘時,孫菀發現偌大的餐廳又只有他們二人,又見服務生上完菜後就徹底消失,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孫菀一邊安靜地用餐,一邊在心裡打著腹稿。良久,卓臨城放下刀叉,「無論心裡憋著什麼事,最好都不要超過48小時。」

  孫菀不得不承認他很有技巧,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把一件那樣敏感的事情說成了兒戲。更可恨的是,他明明知道她在介意什麼,卻偏要她親口說出來。孫菀不想和他繞彎子,越繞只會讓自己越處於劣勢,「余小姐還好嗎。」

  她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但從他緊張的程度也不難判斷出個大概。

  卓臨城沒料到她會這樣說,頓了一秒,「應該還好。喝醉的人,無論當時鬧成什麼樣子,清醒後也不過是有點頭痛。」

  他順帶著將當日倉促離開的解釋奉上。

  孫菀笑了一下,「我很難想像在什麼狀況下,會因為喝醉酒深夜打電話給夏老師,而夏老師居然也會第一時間丟下師母,趕過來為我善後。卓臨城,莫非到了現在,你還想告訴我,和余小姐只是工作往來嗎。」

  卓臨城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我確實對你有所隱瞞。我和余小姐,是很聊得來的朋友。」

  「我一直以為朋友是種很正當的關係,沒想到在您這裡,竟成了一種需要掩飾、迴避、隱瞞的關係。」孫菀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我只是擔心你誤會。」

  「誤會?平白無故的我誤會你們做什麼?」孫菀克制住內心的激動,「難道我在你心裡就是個喜歡無中生有的無聊人。」

  半晌,卓臨城才答:「也許是我枉做小人了。」

  孫菀有點不想和他聊下去,他永遠有辦法在她的患處隔靴搔癢。她拿起濕巾,低頭擦嘴,無聲地冷笑。笑得眼角濕潤之際,她重重放下濕巾,抓起包,推開椅子起身就走。

  卓臨城追上她,從背後用力將她環住,「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這樣對我,有意思嗎。」

  他不說這話倒還好,一聽到「無關緊要」四個字,孫菀忽然動怒,一邊使勁掙扎,一邊掰他的手臂,「無關緊要?無關緊要你會避開我接電話?無關緊要你會深夜趕過去幫她收拾喝醉酒的爛攤子?無關緊要你的衣服會被人家留下口紅印?我要多愚蠢,才會相信她是你無關緊要的人。」

  卓臨城怔了一下,加倍用力地抱住她,「那天晚上她喝醉了,頂著雷雨天打電話給我發酒瘋,我不能見死不救……事情發展成這樣,我不能說我多清白無辜,但是你要相信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止不住的眼淚從孫菀眼中滾下,她明明討厭欺騙,但當他真真切切承認他並非無辜時,心反倒縮得更厲害,直縮得讓她直不起腰來。

  卓臨城伸手拭著她臉上越來越多的眼淚,抹到最後,內疚地將頭埋在她肩上。

  孫菀掙扎漸弱,怔怔地靠在他懷裡,臉上的淚痕在餐廳的暖風中漸漸乾涸,讓臉繃得發疼,時不時有淚珠慣性般從眼眶裡流出。

  那天晚上,他們在餐廳裡相對坐到深夜。

  卓臨城不再隱瞞他和余小菲的故事。他們相識於一次追尾事故,事故發生之後,驚奇地發現彼此總能在不同場合遇到,派對、酒宴、高爾夫球場。於是兩人的交情便從點頭、微笑到寒暄。

  後來,余小菲成了卓臨城某位圈內密友的女伴,他二人見面的次數便日益增加。一次閒聊,余小菲聽聞卓臨城旗下有影視項目,便很仗義地為他奉上奪獎歸來後的首秀。再以後,余小菲與那位密友和平分手,卻與卓臨城互引為知己。

  這段故事,卓臨城說得字斟句酌,光明磊落,至於到底抹去了什麼,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無法坦誠,初次見到余小菲,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了去。她的眼睛和孫菀的生得很像,不同的是,她的眼睛裡沒有對他的抗拒、冷漠,而是他幻想能從孫菀眼裡看到的柔弱、溫軟。

  聰明絕頂的余小菲很快就探出他的軟肋,用她的眼睛打開了通往他心裡的門。他們成了可以互述感情的曖昧知己。在感情裡,女人總是容易先男人一步沉迷。不久,余小菲便對他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在確信他絕不會背叛婚姻時,又提出願做他形影相隨的戀人。

  在與孫菀婚姻最冰冷的那段時間,他也有過一兩次心旌動搖,但終究還是把持住了。隨後便是決然的撤離,決絕到連巨資投拍的那部電影都不聞不問。若非她因工受傷,他迫不過情面去看她,幾乎就要忘記曾有這樣一個人險些闖進他的生命裡。

  回到家時,他二人都有些不堪重負,不開燈地在沙發裡靜坐。孫菀覺得身體、大腦都累極,卻不願睡,唯抱膝失意地坐著,對著窗外凝望,直到看見啟明星。

  黎明時分,卓臨城去抱她,她木木然沒有拒絕,接著便是一場極度混亂、激烈的交合。

  中午醒來之前,孫菀做了很多個夢,夢總是醒,醒來後,她又墮去別的夢裡。迷濛中,她感覺卓臨城在吻她,又感覺他從身邊離開。他似乎對她說了什麼,她嗯嗯嗡嗡地應答,轉瞬就拋去腦後。

  起床後,她接到卓臨城的電話,說他已經在機場了,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己。掛掉電話,孫菀才依稀想起,卓臨城早晨說他要飛美國一趟。電話掛掉不久,孫菀就接到Holly發來的卓臨城的行程安排,這才知道卓臨城有意去那邊收購一家特效公司,如果此行順利,不出月餘便會回來。

  孫菀捧著手機發了會兒愣,發了封郵件給卓臨城,讓他抽空代她去看看厲婭,並附上厲婭的最新電話。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卓臨城走後,北京的天氣就一天比一天冷。進了十月,北京索性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

  因時差相隔,加上卓臨城公務繁忙,孫菀每天只能在睡覺前收到他的簡短電話。打電話時,他不是和工作人員在吃早餐,就是在去談判的路上。談話的內容有時候是洛杉磯的晨景,有時候是抱怨美國飲食的碎碎念,更多時候是點到即止的情話。心情大好時,他也會同孫菀說點美國之行的逸事,比方說那家特效公司的老總深諳中國特色,差點拖他們談判小組的男性成員去看脫衣舞表演。孫菀笑過之後,又多了些放心,看來他的歸期不會拖得太久。

  沒有卓臨城在身邊的夜晚,孫菀多是以看電影、看書打發。在電影的選擇上,她開始偏向於大量渲染美國都市風光的片子。只可惜,無論什麼樣的題材,最後都會淪為她思念卓臨城的催化劑。

  獨處變得如坐針氈,她買來他愛用的那款香水,在家中每個角落都噴上。她漸漸養成了熬夜的習慣,卻找不到失眠的解藥。

  某個深夜,她獨自窩在沙發上熬夜重看《洛城故事》,泫然欲泣時,電話響起。她第一時間接通電話,尚未來得及和他說完一句話,厲婭那極富感染力的快樂嗓音就傳來,「親愛的,我和你老公在逛Six flags,今天有《暮光之城》主題,有白人女孩誇你老公帥得像吸血鬼……天氣真好得不得了,氣氛也很棒,唯一不圓滿的地方就是沒有你……老孫,如果不是見到他,我真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想你。」

  孫菀差些流淚,摀住嘴,「我也想你。」

  「晚點我要帶他去百老匯看我演出,你不許吃醋。」

  「我也想看。」

  「我讓他偷偷錄視頻給你,哈哈。」

  電話轉回卓臨城手裡,他的聲音裡帶著令人愉悅的朝氣,「厲婭很好,比在國內時還活蹦亂跳,見她過得這樣快樂,我很放心。」

  孫菀輕輕咬了下食指的第二個指節,含淚說:「臨城,我想你。」

  他靜了一下,才用壓抑著情愫的聲音說:「我很快就回來。」

  電話掛斷後,果然又是一宿無眠。

  十月末的時候,余小菲主演的電影上映,孫菀週末去看,竟也心平氣和地看完了整部電影。一個月前,她以為自己過不了這關,如今發現這世上真正過不去的,只有情的枷鎖、愛的束縛。

  週末傍晚,孫菀懶懶地趴在陽光房的軟榻上翻著一本生活漫畫。那漫畫畫得極有趣,她卻看得心浮氣躁,翻完大半本,將頭側向一盆盛開的玫瑰,拿書蓋著臉假寐。

  將睡未睡之際,臉上的書冷不防被一隻手拿開,一個聲音在她耳畔呢喃道:「廚房裡的甜湯快要燒乾了。」

  孫菀倏然睜開眼睛,就見到那張讓她魂牽夢縈的臉。沒有任何遲疑,他們同時伸臂抱住對方,他的臉不斷在她的長髮裡摩擦著,貪婪地吮吸她的味道,接著便是讓她窒息的舌吻。

  她見縫插針地發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

  「怎麼不告訴我。」

  「想給你個驚喜。」

  他的手熱切地在她動人的曲線上遊走,甚至來不及說思念,便將她重重壓倒在軟榻上。孫菀躲閃著他的吻,低喘著拒絕,「不要在這裡。」

  他強忍著衝動,抱著她便往屋內走,剛一進屋,便迫不及待地吮住她的唇瓣。就在這時,一陣振動從他的外套衣袋裡傳來。他想都不想,探手進去摁斷,低頭去吻她的脖子。

  不到幾秒,那電話再度響起,他只得放下孫菀,蹙眉接通電話。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麼,他語氣生硬地說了一句:「不去。」

  那邊不依不饒地又說了幾句什麼,連孫菀都隱隱聽到對方激動的大嗓門。卓臨城將電話從耳邊移開一些,直到對方嚷完,才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行,我們很快到。」

  合上電話,他不甘地一口含住孫菀通紅的耳垂說道:「換衣服,出門。韜子生日,叫我們都去聚一聚。」

  說完,兩人分頭行動,洗塵的洗塵,更衣的更衣。考慮到是去見他朋友,孫菀選了一條比較正式的白色裙子,簡單盤了個髮髻。她站在盥洗室的鏡子前顧盼了一下,又取出唇膏小心翼翼地塗在唇上。

  走到盥洗室門口的卓臨城見狀,又折回客廳,取了只盒子過來。他走到孫菀背後,從絲絨盒子裡取出一條鏈子,仔細為她戴上。孫菀指尖觸上中心那塊火彩輝煌的鴿血紅,「怎麼想到買這麼豔的顏色。」

  「剛好壓住你的冷。」卓臨城透過鏡子看她,在她耳後呢喃道:「很襯你。」

  忽然想到什麼,卓臨城將她牽去客廳,從行李箱裡拿出一隻大盒子遞給她,「厲婭托我帶給你的禮物。」

  孫菀接過,「什麼東西。」

  「她說,秘密。」

  孫菀捺不下好奇,取出一把剪子,卓臨城接過來,三兩下剪開包裝。打開盒子的瞬間,兩個人都愣住了,只見盒子裡躺著一套無比輕薄撩人的情趣內衣。

  孫菀咬住唇,轉過臉去,「吃裡爬外的壞東西。」

  卓臨城忍笑忍得辛苦,若非見她神情實在彆扭,簡直要為厲婭的善舉鼓掌。

  孫菀沒好氣地彎腰將那盒子蓋上,攏了攏肩上的披肩,逕自往門口去了。

  徐韜的生日宴設在他旗下的「煌族」夜總會裡。卓臨城知道孫菀抗拒這樣的地方,便帶她走特別通道,避開了大廳裡的烏煙瘴氣。

  電梯直達頂層,區別於樓下的群魔亂舞,頂層安靜異常,透著叫人不自在的壓力。卓臨城牽著孫菀繞過一個個空隔間,直抵走廊盡頭的VIP包房。門推開的瞬間,一股巨大的樂聲、喧鬧聲撲面而來,孫菀著實嚇了一跳,好像驟然穿越進了一個異世界,只見數百平的超大奢華包廂裡,坐了數十對酒酣耳熱的男女,昏暗曖昧的光線下,他們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亢奮地吼著歌,伴著女子巧笑佳音混雜其間。

  卓臨城蹙了眉,有些後悔帶孫菀來這樣的場合。然而離開已經來不及,徐韜擁著一個美女上前,重重地拍了下卓臨城的肩膀,「要不是殷哥在機場看到你了,差點就被你騙了。趕緊進去找地方坐。」說著,他笑呵呵地去握孫菀的手,「嫂子真賞臉啊!」

  末了,徐韜推著卓臨城往人群中走,壓低聲音說:「別人都帶二嫂,就你帶大嫂來,這叫兄弟們如何自處啊。」

  孫菀假裝聽不到,任卓臨城將她安放在沙發盡頭的角落裡。卓臨城低頭,不無抱歉地說:「我沒想到是這種場合……稍等一會兒,我和他們喝完三巡就走。」

  孫菀善解人意地點頭。卓臨城走後,孫菀無聊地翻出手機大戰殭屍。不幸的是,卓臨城所謂的那個「稍等」,很快從她預想中的半小時變成一小時、兩小時。

  包房裡的喧鬧幾乎掀開房頂,孫菀厭倦地瞥了那邊好幾眼,終於忍不住靠在沙發扶手上假寐起來。

  幾分鐘後,卓臨城抽身回來,將自己的大衣蓋在她身上。孫菀知道他在看她,故意蹙起眉,宣告自己的不滿。

  卓臨城去那邊知會了一聲,再度返回她身邊坐下。見她愛理不搭地裝睡,他忍笑伸臂將她扳進懷裡,一手端著紅酒淺啜,一手不動聲色地移到她的腰間。

  孫菀縮了一下,睜眼瞪他,他的手果然老實地頓在原地。

  他似笑非笑地抿了口紅酒,忽然低頭含住她的唇,挑開她的牙關,用舌將那點紅酒注進她口中。

  孫菀頭腦一熱,險些丟了心跳。他的舌靈活地在她口中挑逗,右手探進她的衣領,熟稔地褪去她的胸衣,揉捏著她的胸前的柔軟。孫菀噤若寒蟬地縮在他懷裡,一手緊緊抓著沙發,一手死死拽著身上的大衣。他的手很快游向禁區,手指不緊不慢地隔著布料摩擦。孫菀難受得厲害,卻又不敢有一絲反抗,生怕引來別人的注意,只能咬著唇默默忍受。

  就在她幾乎魂飛天外的時候,身邊的沙發重重凹陷了下去,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在他們耳畔響起,「卓哥,你躲在這裡算什麼。」

  卓臨城端著紅酒,淡淡地說:「你嫂子有些不舒服,我們這就要走。」大衣下,他的手卻更加放肆。

  孫菀幾不可察地將臉貼在他的右臂上,毫不嘴軟地咬住他的手臂。

  卓臨城杯中的紅酒晃了幾下,漸漸恢復平靜。

  「那可不行,你還欠我一杯酒呢!」徐韜不依不饒。

  卓臨城穩了穩酒杯,鎮定自若地道:「這就補上。我幹了,你隨意。」

  說完,他爽快地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與此同時,他的右手自然地抽出,裝模作樣地低頭去叫幾乎暈厥的孫菀,「孫菀,醒醒,我們該走了。」

  他體貼地將孫菀攙起來,用大衣攏著她出了門。

  剛一出門,孫菀就被他急促地吻住,「有沒有很想我。」

  孫菀頓了一下,忽然踮腳摟住他的脖子,生澀而熱烈地回吻他,連她都被自己的熱切嚇到。

  一切話語都不再有意義。他們瘋狂地接吻,像要吃掉對方。卓臨城攔腰將她抱起,快步走向夜總會的客房區。他急促地擰開隔間的門鎖,將她推進黑暗。

  他們互相拉扯著衣服,直到他襯衣上的扣子接連掉在地上。他死死將她按在牆上,粗暴地扯開她的絲襪,生硬地進入她的身體,毫無技巧可言地撞擊碾壓,似乎要將她揉碎。

  她雙手緊緊撐在牆面上,想借此獲得站立的力量。感覺到她整個人在往下滑,他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扣緊她的手指,更加猛烈地衝擊她的身體。她不斷撞向冰冷的牆面,痛感卻欠奉,她在他喘息的節奏裡呻吟嗚咽。最終,他們天昏地暗地倒向床上,在劇烈的顫抖中一起抵達巔峰。

  次日清晨,二人擁著被子一起看卓臨城從美國拍回來的照片。孫菀靠在他胸膛上,滑著平板電腦裡的照片,不久就滑到他與厲婭在Six flags公園的照片。厲婭穿著粗製濫造的漢服,用濃墨重彩將臉化成花木蘭的樣子。

  孫菀的手指頓住,「她為什麼打扮成這樣。」

  「她在Six flags兼職,這是在扮演花木蘭。你往後看,一會兒就能看到蜘蛛俠和瑪麗蓮‧夢露。」

  孫菀本來還很愉悅的心情莫名有些低落,厲婭去美國後一直住在一座老閣樓上,學習之餘便馬不停蹄地去各種需要演員的地方兼職。厲婭自稱是為了得到更多機會,但孫菀不難猜到,也有一定的經濟原因。

  卓臨城捕捉到她的心思,輕撫著她的長髮,「她很棒,現在已經是百老匯的演員了。我偷偷錄了視頻,她在最新的《西貢小姐》裡有角色。據說她的男友打算為她投拍一部另類的B級片,她正在學騎馬和抽菸。」

  卓臨城退出圖片瀏覽,點開一段十幾分鐘的視頻,是《西貢小姐》的片段,厲婭在裡面分飾一位放蕩的潑婦和一個沒有思想的中國娃娃。

  看過視頻,孫菀的心情終於好了很多。她抱著電腦,翻了個身,頭枕著他的小腹,「還有別的照片嗎。」

  「有,演出後我們去吃了中國館子。」卓臨城為她代勞,翻到他們在中國館子的合影,厲婭卸了妝,樣子清淡。掃了一眼,孫菀忽然坐起身子,連著滑了幾張照片,「不對!婭婭怎麼變成這樣了。」

  卓臨城跟著坐起,攬著她問:「怎麼不對了。」

  「你不覺得她太瘦了嗎?還有——」孫菀將一張照片放大,「她的臉怎麼變得這麼歪。」

  「哪裡歪了。」

  「你仔細看看她的表情,婭婭以前不是這樣笑的。」

  卓臨城認真一看,果然看出了異樣,放大的高清照片上,厲婭的表情透著叫人說不出的扭曲,「我猜她可能為了更上鏡,在臉上做過什麼吧。」

  「有可能。」如今娛樂圈女星整容實在不是稀罕事,孫菀略放下心,「她是沒事瞎折騰。不行,我非要打電話說說她。」

  卓臨城搖頭,奪走她手裡的電腦,捉住她兩隻手腕,將她按倒在床上,「你有時候真跟你媽一樣事兒!看來,我得做點什麼保護厲婭的耳根子了。」

  過了數日,孫菀正在上班,卓臨城的電話突然打進來,「去請個假,晚上有個重要宴會,你要準備好衣服來出席。」

  孫菀正在忙老夏交給她的一條大稿子,敷衍道:「晚上再說。」

  「我的全體員工都會出席,你確定想要隨便應付。」

  「家裡那麼多衣服。」孫菀不滿地嘟囔。

  「我不希望明天公司的八卦主題是我太太身上過季的愛馬仕。」卓臨城簡明扼要地點了一句。

  孫菀只好舉白旗,去老夏那裡請了半天假。

  下午三點,卓臨城來報社接她。一上車,Holly就將一大疊奢侈品圖冊奉送到她跟前,「一家家逛可能來不及,您不妨先看看有無合意的,我叫人送來。」

  孫菀拿起最上面的那本,一頁頁翻看,指著一條禮服,「這個。」

  Holly壓低聲音說:「您再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我馬上叫人按您的尺寸定做這條。」

  孫菀明白自己挑到了只提供定做的款式,於是換了本圖冊,找了條差不多的素色禮服,又在Holly的協助下,選定鞋子、包和配飾。

  孫菀本以為就此了事,不料卓臨城卻將車開去了一棟別墅前。孫菀不解其意,卻沒多問,下車後只默默挽著他。

  進門後,傭人將他們帶去二樓的會客室,一位抱著黑貓的中年美婦自落地窗邊起身,優雅一笑,「來了。」

  美婦吩咐一位年輕助理端來一個盒子,走去孫菀面前打開,盒子打開的瞬間,孫菀的心本能地跳了下,只見層層梯梯的盒子裡,放著數套碧瑩瑩的翡翠鑽飾。

  孫菀移開眼睛,穩了穩心神。卓臨城拈起一條剔透濃綠的鐲子,柔聲問:「喜歡嗎。」

  孫菀看著那條鐲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美婦緩緩撫摸著貓兒的腦袋,「城城就算疼老婆,也該給我們這些阿姨留點風頭。如果我賣了這條給她,趕明兒你媽、你姨們找我來買鐲子,該拿點什麼貨合適?難不成逼我弄條段家玉出來。」

  卓臨城聽了,知道自己愛妻心切,有些踰越了,將那條鐲子放了回去。

  美婦走上前,從裡面選了條正陽綠的貴妃鐲推進孫菀腕間,「這條種色好,既氣派又俏麗。」

  卓臨城看了一眼,滿意地頷首,「謝謝方姨。」

  買完鐲子,卓臨城又帶著孫菀小坐了片刻,才起身告辭。

  車子駛上南二環後,孫菀抬起手腕,對著陽光看那條鐲子,「上次那電影賺了多少錢。」

  卓臨城說了個數字,孫菀低頭,想起某部有關珠寶和女人的民國電影,「一半都在這鐲子裡了。幹嗎對我這樣慇勤?我可不會因為它就對你殞身不恤。」

  卓臨城透過後視鏡看她,壞笑,「用不著那麼慘烈,我只要你對我獻身不恤。」

  孫菀紅著臉斜飛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把玩鐲子。女人真是奇怪得可以,可能信不過男人的山盟海誓,信不過情意纏綿的肢體糾纏,卻會相信這些冰冷的石頭代表真愛。

  到了酒店,孫菀才知今晚是為那部電影全線大捷而慶功。宴會場面很大,赴宴者逾千,大廳裡燈火輝煌,笙歌笑語。孫菀與卓臨城相攜下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齊聚他二人。那麼多人在看她,孫菀卻敏感地一眼從人海中找到了余小菲。她穿條暗紅色禮服,頭髮盤得很有舊上海風情。她本人纖細得厲害,個子也不高,脖子卻生得修長優美,遠遠看去,像一枝插在暗紅花瓶裡的馬蹄蓮。

  余小菲看了她一眼,朝他們舉了下杯,轉身繼續同身後的幾個男人講話,從孫菀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線條柔雅的側臉。

  卓臨城公式化地發表了一番致辭後,樂聲響起,被打斷的宴會恢復熱烈。

  卓臨城帶著孫菀見過數位貴賓後,就將她丟進了太太堆。

  太太們身份驕矜,自然不需要滿場翩飛地交際,又因不大可能收到搭訕,便連搔首弄姿的心都死去,紛紛坐在休息區裡閒聊。

  見孫菀是新貴,她們也不吝拉攏,拱月般地以她為中心聊了些話題,旁敲側擊地問她的背景學歷,順帶考她對時尚政經的見解,孫菀一一對付過去。她們見從她身上挑不出毛病,話題漸漸轉去她們真正感興趣的服裝、珠寶以及彼此老公的最新產業。

  孫菀坐得氣悶,不時往人頭攢動的大廳裡看,卓臨城正在同幾個中年男子聊天,談得很投入,完全沒有看過來的意思。她又孩子氣地看每個銀盤子裡裝的是什麼,正坐得百無聊賴,遠處三角架鋼琴前忽然換了人。

  「快看!林達準備彈鋼琴了。」一位年輕太太有些激動,手肘輕輕撞了撞另一位太太。

  「咦?他不是聲稱絕不在宴會派對上獻技嗎。」

  孫菀知道林達,近幾年聲名鵲起的年輕鋼琴家,因皮相和琴技俱佳,國內媒體都很追崇他。

  「呵,你也不看把他支動的人是誰?」說話間,那位太太朝鋼琴前的余小菲努了下嘴。只見站在林達身後的余小菲,優雅地伏下身子,翻著鋼琴上的譜子,微笑著同林達說了句什麼。林達頷首,起身朝場內鞠了個躬,鋼琴前的人群驟然後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全場人都靜了下來,不約而同看了過去。林達屏息凝神,抬手彈出一串流暢的低音開場。余小菲手持一枝紅玫瑰,撩動裙襬,赤腳走去場地中心,展臂來了一段抒情的慢舞。很快,鋼琴開始第一次變奏,樂隊裡的小提琴和吉他跟上和聲,奏出西班牙舞曲狂放的旋律。余小菲縱情笑著,在音樂的節拍裡歡快舞動,熱烈得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樂隊未備有西班牙舞板,懂音樂的看客便隨著節奏擊掌。遠遠看去,孫菀仍能看見余小菲動人的眼波轉向每個為她擊節的人,那樣充滿自信的媚態,讓身為女人的孫菀都有些呼吸不暢。

  太太們的眼神裡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她的敵視,這個階層的人,本能地厭惡一切可能憑藉自身魅力擠進上流階層的女人。

  雷動的掌聲裡,孫菀緩緩返回沙發裡坐下,端起自己那杯香檳。耳邊傳來太太們議論余小菲的聲音,多是譭謗之詞,比如說她中學肄業後就混跡北京酒吧夜店,做了多年的骨肉皮,才被某位拍文藝片的導演帶入影視圈;又比如說她的乾爹、乾哥哥簡直可以排到一百號開外,實在是豪門闊太眼中的「鬼見愁」……

  最後有人尖酸地總結道:「外面的男男女女偏都買她的賬,連林達這等才子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這樣的妖孽,我看天都收不走了。」

  孫菀默默抿著杯中冰冷的香檳,直到有人拍她肩膀,才醒神回眸看去。

  卓臨城紳士地朝她伸手,眸光深深,「女士,可否賞光。」

  孫菀微笑點頭,將手放進他的手心。

  舞曲換成《聞香識女人》裡著名的Por una cabeza。孫菀不擅長探戈,跳得小心翼翼,唇線緊繃——好在她這表情很適合探戈顧慮重重的氣質。

  一曲舞完,她深深陷在卓臨城有力的臂彎裡,低喘著與他對望,他的眼睛裡有要狠狠吻她的慾望。

  這時,一道紅色的倩影出現在他們身側,他們同時回頭望去。

  余小菲點頭朝他們致意,然後轉向孫菀,仰面道:「孫小姐,幸會。」

  她的肩膀端得很正,昂著頭的樣子有種咄咄逼人的傲慢,若是旁人以這種姿態示人,定會引得對方反感,但是由嬌小柔弱的她做出來,反倒讓人覺得那是一位淑女應有的高貴風度。

  孫菀在她的容光裡怔了一下,「幸會。」

  余小菲眼簾一垂,眼睛裡眯出些漫不經心的笑意,語調平和地說:「孫小姐是否介意我借卓先生跳支舞。」

  隔這麼近對視,孫菀這才發現,電影裡文藝得近乎放肆的余小菲,現實裡也有一種不同於常人的神經質。這種神經質會不經意從她眉梢眼角流露出來,攫住身邊人的全副身心。

  孫菀對她莫名畏懼,勉強一笑,「當然不介意。」

  余小菲粲然一笑,昂著頭轉身,朝卓臨城伸手,「好久不見。」

  他們跳的是支慢華爾茲,樂聲纏綿老邁,似乎永無曲終之時。卓臨城舞姿僵硬,樣子像在出神,余小菲頭垂在他臂彎附近,像一枝哀豔的玫瑰。

  孫菀忽然想去透透風。猶豫了一下,她起身穿過人群,往盥洗室走去。

  剛踏進盥洗室的大門,孫菀就見一條由女士組成的長隊延綿到門口。她不想驚動那些人,徑直朝大廳外走去。

  電梯下到空曠的一樓,她終於看見了冷清的員工洗手間,走近一看,洗手間外還人性化地配備了化妝間。

  洗畢手,孫菀走進化妝間關上門,從手包裡找出粉餅,開始補妝。

  幾個年輕女孩唧唧喳喳地走進了隔壁洗手間,「真想去樓上看熱鬧,大婆對小三,不知道會不會火光四濺。」

  這樣一句話驟然將孫菀釘在了原地。然而隔壁的議論聲還在繼續。

  「余小菲真是卓總的三兒嗎?天涯上不是說余小菲和舒澤是一對嗎。」

  「千真萬確,那天晚上我們都看到了,卓總半夜帶余小菲過來的時候,余小菲就穿了個睡衣——」聲音壓低,「還凸點了。」

  「外面不是都說卓總很愛老闆娘嗎?再說,平時從沒見卓總帶余小菲過來啊。我不信卓總是會找三兒的人。」

  八卦的聲音頓了頓,片刻後,一個女聲不甘示弱地渲染,「我聽專門給卓總收拾房間的華子說,卓總經常帶余小菲過來的。他們每次來都走VIP電梯,我們看不到而已。」

  「這樣啊……真幻滅!」

  門後,孫菀天旋地轉,連月來的甜蜜在一秒之內化為不堪,身體驟然冷了下去,心也冷了下去,連吸進腔子裡的空氣都是冰冷的。

  她竭力壓制翻滾的情緒:疼痛、無助、憤怒、絕望、噁心,捂著嘴深深吸氣。她對自己說,這是流言,只是流言,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

  她久久地站著,外面的喧鬧漸行漸遠,仍保持著一手擰著門把手的姿勢。直到腿有些發麻,她才緩緩擰開門,朝外間走去,那麼巧,正好遇見向這邊走來的Holly。

  「卓太太,您怎麼了?臉色這樣難看?」Holly關切地上前扶住孫菀。

  孫菀搖了搖頭,忘記禮貌,機械地往前走。

  Holly跟上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這就去叫卓總下來。」

  孫菀又搖頭,理性終於回歸,「我胃不舒服,要先走,他忙,不要打擾他,你一會兒幫我知會他一聲。」

  Holly見她幾乎站立不穩,很不放心,「那我開車送你。」

  「不用。」

  「卓太太,您這樣我很難做的。」

  「那多謝。」

  坐在Holly溫暖的雅閣裡,孫菀的雙腿不停發抖。Holly透過車鏡看了她好幾眼,在一間奶茶店前停車。片刻,她雷厲風行地將一杯溫熱的蜂蜜柚子茶遞給後座上的孫菀。

  Holly坐回駕駛室,「需要先載您去醫院嗎。」

  孫菀緊緊捧著那茶,「不要緊,只是胃痛。」

  Holly實在擔心,「不如我帶您去喝粥養養胃。這附近……」說著,她低頭去搜粥店。

  就在這時,孫菀忽然抬起頭,緩緩道:「我記得余小姐家附近有家粥鋪很好,不如你帶我去。」

  Holly頓了半晌,「好。不過余小姐住哪邊。」

  剎那間,孫菀聽見心底傳來什麼坍塌的聲音,抽了口冷氣,「你不知道嗎。」

  Holly有些抱歉地一笑,「您還記得具體位置嗎。」

  孫菀將臉側去一邊,不讓她看見自己失態,「算了,我也不記得了。」

  深夜,孫菀紋絲不動地躺在床上。她覺得自己很冷靜,眼眶卻在發熱,抬手遮住眼睛,壓抑地抽泣了幾聲,又停了下來。

  她想起某種感冒藥有讓人沉睡的作用,便爬起來取了兩粒和水吞下。大片的白色藥片卡在喉嚨裡,她艱難地下嚥,直到眼睛鼻子紅透。

  孫菀倒回床上,聽著時鐘走字的聲音,漸漸沉入半昏睡裡。朦朧間,有人掀開被子在她身邊躺下,將手探到她頸下。她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為這個溫馨動作意亂情迷,但這一刻,皮膚上生理性地立起排斥的雞皮疙瘩。

  「睡了?」他的聲音傳來,在她聽來,那惺惺作態的愛憐真叫人反胃。

  她假裝醒不來,索性連呼吸都停掉。

  卓臨城將要落去她肩上的手收回,習慣性地將臉埋入她的肩窩,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