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分開是另一種明白

  離職手續辦得比孫菀想像中順利,因為前一日老夏高價買到一張卓臨城結婚時的照片,在看清卓太太真容的瞬間就什麼都明白了。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他很快就對她揮手放行。

  離婚的事,自然比離職棘手得多:她快遞給卓臨城的離婚協議,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她打他電話,一旦提到離婚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掛斷;她約他面談,卻被告知沒有時間……

  迫不得已,孫菀只得親自上門拜會。然而不到十分鐘,那場談話就演變成了有關婚姻責任的劇烈爭吵。

  「結婚一年多以來,我可曾限制過你的自由?可曾對你使用過暴力?可曾吸菸酗酒?可曾對家庭漠不關心?可曾對你關愛不夠?」卓臨城靜靜靠在椅背上,沉著臉問。

  面對這一系列問題,孫菀機械搖頭。

  卓臨城將離婚協議當著她的面優雅地撕爛,「既然如此,你憑什麼和我離婚?就因為一次根本不存在的外遇。」

  孫菀被激怒,半分不甘示弱,「不,不是因為那個,我只是覺得對你已經沒有感情了。」

  卓臨城表面上的沉鬱被打破,猛地起身,怫然將她按到辦公桌上激烈地強吻,一隻手在她的禁區中游移。在她幾欲暈厥的時候,他將手從她禁區裡抽出,惡狠狠地諷刺道:「什麼時候對我沒反應了,再來說沒感情這種話。」

  孫菀紅著眼圈丟了他一個耳光,萬分狼狽地逃離。

  她身心俱冷地在萬華附近的咖啡館坐了一下午。最後打電話告訴律師,她要起訴離婚。

  三日後,那位律師準備好訴狀,陪孫菀去立案庭辦了立案手續。從法庭出來時,那位律師坦率地告訴孫菀:「可能要等很久。如果您先生堅持不願意離婚,我們勝訴的機會不大。」

  誠如那律師所言,訴狀遞出後,一直處於泥牛沉海的狀態,孫菀漸漸有些不抱希望起來。

  但生活總要繼續。收拾好心情後,孫菀向幾間雜誌社投了簡歷。她本不抱希望在年前找到工作,不料簡歷發出去不久,就接到一間知名雜誌社的面試通知。

  年底求職的人,多是工作經驗欠奉的畢業生,孫菀很快就在面試中脫穎而出,獲得了一個薪水頗優的崗位。孫菀疑心上天眷顧自己,後來方知,這間雜誌社不久前發生了一次劇烈的高層鬥爭,前主編離職時幾乎架空整間雜誌社,現任主編梅麗莎才不得不放寬條件,在年前廣納賢才。

  雷厲風行的梅麗莎很快重新確立雜誌的定位——引導高端精神享樂。雜誌核心內容也從奢侈品推薦轉向電影、音樂、讀書、戲劇、當代藝術和文化交流。對孫菀而言,這樣的定位自然是十分理想的。因為她急需要做一些有文化內涵的工作,趕走上份工作留在她生活裡的烏煙瘴氣。

  生活既然一片黯淡,孫菀只好寄情於工作。聖誕節前後,孫菀接連做出幾個反響很好的大型專題。同事們固然是嫌她急於表現,但梅麗莎偏偏賞識她,元旦一過,就將孫菀提拔為編輯部的中層領導。於是,新年伊始,孫菀就化身成了空中飛人,於全國各地間往來穿梭。

  農曆年前夕,孫菀飛去台北對專欄作家沈沅做深度採訪。沈沅是台灣專欄作家裡的新貴,擅寫飲食男女,因行文冷雋幽默,觀點毒辣新穎,在內地亦深受小資女性的追捧。

  抵達台北那天,沈沅帶孫菀去吃了士林夜市。沈沅為人風趣且不拘小節,和孫菀倒很投契。兩人一路從街頭吃到街尾,漸漸熟悉起來。一旦拿下名人雅士的面具,沈沅就暴露出有點二的嬉皮面目,和孫菀大肆調侃起來。

  吃過夜市,已近晚上十點,沈沅開車慢悠悠地送孫菀回了賓館。車停後,孫菀從包裡拿出一張有些陳舊的真驢皮皮影給沈沅,「這是給你夫人帶的禮物,你有本書裡提到,她很喜歡收集民間工藝品。」

  沈沅眼裡忽然有了絲憂傷,片刻後,他接過皮影,「孫小姐真是有心人。只可惜她去了法國,怕是收不到這樣別緻的禮物了。」

  孫菀愣了一下,「沈夫人她……」

  「她同我離婚了。半年前的事情。」

  「真是抱歉。」

  沈沅摩挲著那張皮影,依然調侃道:「如今離婚率這樣高,離婚實在算不得稀罕事了。我之所以唸唸不忘,大概只是不甘心被甩?哈哈!」

  孫菀望著他的落寞的側顏,有些笑不出來。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忍不住說:「我記得你在書裡提到她睡著後喜歡磨牙,你每天都偷偷用手指橫在她牙齒間,慢慢幫她改掉了壞習慣……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我看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感動。」

  她實在不明白沈夫人為什麼會離開這麼愛她的男人。

  沈沅忽然起了談興,「你覺得男人和女人,誰更懂得愛。」

  孫菀不知他緣何有這樣的疑問,思忖了一下,囁嚅道:「當然是女人。」

  「大概90%的人都會這樣想。其實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就我所瞭解的而言,女人其實是世界上最不懂愛的動物。」

  孫菀呃了一聲,毫不避諱地用「您太偏激了」的眼神看向他。

  「孫小姐,你有男友嗎?」沈沅問。

  孫菀點了點頭,隱去自己將要離婚的現狀。

  「你男友做過哪些讓你感動的事情。」

  孫菀怔了一下,垂眸追憶,片刻後,她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沈沅忽然放聲大笑,「果然又是這樣。我曾經和上百對情侶聊過天,讓他們回答對方做過什麼讓自己感動的事情。男人們總能說出很多:女孩在車站等他很久,做手工給他,幫他洗襪子,給他做料理……女人的回答卻驚人的一致:沒什麼讓人感動的事啊。因為男人們沒有像傑克那樣把救命的門板讓給她們,也沒有打敗『綠魔』,將她們從生死一線的關頭搶救出來……」

  「女人總是患得患失,找各種理由證明男人不愛她;男人看似大大咧咧,卻總在想方設法證明女人是愛自己的——就像全世界都相信我愛我太太,但她偏偏不相信一樣。」

  孫菀出神望著他,一時失了言語。

  沈沅聳聳肩,故作輕鬆地一笑,「現下的女性,大多是《傾城之戀》裡的白流蘇,不到香港淪陷,不到男人冒著槍林彈雨回來救她,是永遠覺不到真愛的。」

  說完,沈沅下車,替孫菀打開她那邊的車門,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次日上午,孫菀正式去位於陽明山附近的沈沅家拜訪。

  孫菀先是程式化地請他在書房、庭院裡擺拍幾套照片,然後便是近兩個小時的深度訪問。訪問結束後,沈沅親自下廚為她煮了碗烏魚子面,並配上味噌豆腐湯。孫菀留意到沈沅家裡仍然保留了沈太太的痕跡:書架上的單人照、女性讀物、未畫完的油畫、鋼琴上翻到某一頁的曲譜……他還在等著她回來。

  孫菀黯然想,原來一段不如意的婚姻,對男人的傷害也很大。

  回賓館的路上,孫菀收到航空公司的通知,原定在下午1時的飛機因天氣原因,改簽到晚上9時。

  平白多出半天,孫菀不想待在賓館耗時間,便坐車去了趟台北故宮。她原以為台北故宮足以打發一下午時間,誰知到了當地才發現台北故宮委實袖珍,就是一棟三層的小樓。好在小樓內別有洞天,藏著各類稀世珍寶,頗能拖得住人的腳步。

  出了故宮,見時間尚早,孫菀又坐捷運去了西門町。抵達西門町時,恰巧有藝人在做活動,街上擠滿了熱情喧囂的紅男綠女。孫菀在路邊買了份蚵仔煎,站在人群裡一邊吃,一邊享受那藝人的溫柔歌聲。不料一份蚵仔煎尚未吃完,一場雷雨便嘩然降落。

  除了那藝人的鐵桿粉絲,其他路人都紛紛逃散。孫菀被亂衝亂撞的人擠到了馬路中央,無數輛機車飛馳著從她身邊駛過。她提心吊膽地往馬路邊上跑,好容易撞見一個公交站牌,快步衝了過去。

  雨越下越大,街道路面霎時變成汪洋,路面上淆亂了一陣子就安靜了下去,所有人都躲去了自己的歸屬地,只有孫菀這個異鄉人孤零零地站在站牌底下。

  突如其來的淒涼感將孫菀一下午的好心情擠走,她寂寂地呆立原地,空茫地盯著被大雨籠蓋的街道,不期然想起很久前,有人冒著比這暴烈十倍的雷雨,一間店一間店地找她。一行久違的眼淚忽然從她幹涸的眼眶中滾落。

  農曆新年前夕,梅麗莎忽然急召在家休假的孫菀,讓孫菀代替她的助理周雅陪她去趟香港,參加一個為期三天的慈善晚會。

  到香港後,梅麗莎沒有安排孫菀住酒店,而是帶她住進自己在中環的海景公寓。

  第一天住進去時,孫菀有些惴惴的,連用洗手台都小心翼翼。但很快,梅麗莎就讓孫菀看到了她爽朗隨性的一面,幾個鐘頭後,孫菀連用她遞來的面膜都不會覺得彆扭。

  第二日晚宴,梅麗莎帶孫菀在各色名流中大施交際手腕,一氣兒拿下十數位紅人、新貴的稿約。晚宴上,梅麗莎花數萬拍下一根迪奧手鏈,一出門就將那條手鏈掛在了孫菀手上,「以後這樣的事情,你和周雅都可以幫我分擔一些。」

  孫菀拒不敢收,卻被梅麗莎意味深長的眼神阻止。她這才意識到,梅麗莎是要將她收為心腹。孫菀在她的眼神裡猶豫了片刻,停下解手鏈的動作,朝她點頭致謝。

  晚上歸家,梅麗莎親自下廚煲了花膠雞湯。

  等湯的時候,梅麗莎不免俗地拿出家庭相冊同孫菀分享。看了照片,孫菀才知道梅麗莎有對在常春藤唸書的漂亮女兒。

  孫菀忍不住大讚這對雙生花才貌雙全,梅麗莎自豪之餘,卻異樣地失落起來,「這大概還是要歸功於她們爸爸的良好基因。」

  見梅麗莎提起孩子的爸爸,孫菀這才想起,似乎從未在梅麗莎的生活裡發現男人的痕跡,哪怕是這些相冊裡,也沒有男主人的照片。

  梅麗莎是何等精明的人,一下子從孫菀的眼神裡洞悉了她的疑惑,倒也不避諱,自哂道:「我們多年前離婚了。」

  孫菀看著照片上的姐妹,不難想見她們的父親有多優秀,低下頭輕輕嘆惋道:「那真是可惜。」

  「是啊。當年剛戀愛時,我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誰料一結婚,那麼多問題出來了——他有太多生意上的應酬,哪怕在我們最恩愛的那幾年,他的『逢場作戲』也從未斷過。」

  孫菀翻相冊的手一頓,「就因為這樣,所以離婚了嗎。」

  「沒那麼簡單。我鬧他就哄,我跑他就追,有一回我跑去了法國,他也追過去,足足陪我耗了半年,連生意也不要了。每次分開時,我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原諒他了,但只要他一追過來,我那些原則啊,自尊啊,都會被他弄得死地透透。」

  「折騰了五六年,直到寶寶出世,我們才磨合好。原以為日子終於安定下來了,誰料因為我生不出男孩,他家裡又逼著我們離婚。」

  看見孫菀難以置信的表情,梅麗莎補充道:「他是潮汕人,家裡最看重這個……婚姻就像玩超級瑪麗,這一分鐘你還在為躲過一條經常摔下去的溝而沾沾自喜,下一分鐘就可能死在一隻不起眼的毒蘑菇手裡。」

  「我氣不過公婆,就提了離婚。離婚後,他家裡馬上就給他娶了一個年輕女孩。起初他還是對我死纏爛打,但等到新妻子為他生下兒子,他便從此斷了和我的來往。」

  「那後來呢?」孫菀實在很想知道故事的結局。

  「我帶著兩個女兒來了香港,賭氣住九龍塘,賭氣開公司,要活出個樣子給他看,結果沒幾年就揮霍掉了他給的贍養費。我和女兒在屋村吃了一年苦,都不見他再出現,這才明白,這回他是真的不會再追過來了。」梅麗莎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俯視一段無關緊要的過去,「沒了那點幻想,我只能放下驕傲從頭打拚。我在一間雜誌社裡謀到了職位,用十年從記者做到分社主編,再分配到法國總部。如今我在香港、北京都有了房產,女兒也上了常春藤,倒是他那個兒子,被他的小妻子慣成了腦滿腸肥的二世祖。」

  「聽上去很解氣呢。」孫菀感同身受地說。

  梅麗莎正準備說些什麼,廚房裡卻傳來湯鍋定時器的鈴聲。梅麗莎抿唇一笑,將閒聊陣地轉移去了飯廳。

  二人閨蜜般坐在飯廳橙黃的燈光下,繼續剛才的話題,「早些年,我也覺得很解氣。但是前年,我在酒會上遇到了我們的一位故友。坐下長談時,那人告訴我,如果不是我前夫一直在暗中幫我疏通關係,拉廣告,我可能不會有今天。他還說,當年我前夫選擇和我徹底了斷,並非因為不愛,只是受夠了一次次追過來,又一次次被推開的戲碼。」

  「剛聽完他的話,我頓時火冒三丈,咬定他是在為渣男洗白。可是回去後冷靜細想,又生出了些不同於往年的領悟。」

  孫菀遞到嘴邊的勺子再度放下,「什麼領悟。」

  「當年的我,總拿不切實際的完美主義要求他,自己卻自私、驕傲、任性、固執,動不動就給婚姻判死刑。是我的粗暴導致了我們婚姻的死亡。」梅麗莎眼睛裡有了些麻木的傷感,「現在想到他,多是遺憾,遺憾當年沒有好好待他,沒有珍惜彼此相愛的時光。如果有重來的機會……打住,再說下去,你恐怕要笑我了。」

  「怎麼會?」孫菀黯然低頭,思緒飄去很遠的地方。

  農曆年三十那天,孫菀從香港趕回北京。她趕到通州時,天已擦黑。孫菀取鑰匙開門,卻發現門沒有上鎖。

  她一邊推門一邊解圍巾,「媽,我回來……」

  一進門,孫菀就怔住了,只見黎美靜正同卓臨城坐在電視機前包餃子。感覺到她的目光,卓臨城抬起頭,神情微妙地看著她。

  黎美靜緊張地站起來,滿臉掬笑地迎上前,「我估計著你這個點就該回來了。你先歇會兒,我馬上去做年夜飯。」

  她的語氣裡充滿了討好意味,孫菀知道她是希望自己不要當場甩臉子給卓臨城看。

  孫菀低頭將圍巾和大衣掛到衣架上,打開手袋,一樣樣往外拿東西:黃花魚膠、許留山甜點、深井裕記燒鵝、黃道益活絡油……

  黎美靜見狀,提著的一口氣鬆了下來,「下次出門別帶這麼多東西回來,怪沉的。」

  孫菀隨意嗯了一聲,去衛生間洗過手,走到卓臨城對面坐下,態度自然地拈起一塊面皮,不動聲色地包起餃子來。

  黎美靜大喜過望,站在她背後對卓臨城做了個口型:有戲!然後喜滋滋地一扭身,進了廚房。

  電視上,新聞聯播的聲音數十年如一日,孫菀低眉順眼地包著餃子,靜靜想著心事。其間,她好幾次感覺到卓臨城在看她,都視而不見。

  彼此靜默了十幾分鐘,卓臨城到底忍不住先開口問道:「新工作怎麼這樣忙。」

  很平淡的一句問候,不知為何,孫菀心中竟有些發酸,淡淡地回道:「沒辦法,百廢待興,這種時候,員工也該體諒老闆。」

  沉寂了一陣,孫菀禮尚往來地發問:「你怎麼過來了。」

  「去年我們都不在這邊,今年於情於理都該過來陪媽過年。」他說得字斟句酌,生怕哪一個詞拿捏不好,又觸及到她內心敏感的地方。

  孫菀點了下頭,「爸媽、大哥大嫂還好嗎。」

  「和去年一樣好。」

  「我給爸媽帶了點燕窩、蚝皇,明天你幫我帶回去給他們。」

  卓臨城深深看了她一眼,「我替他們謝謝你。」

  孫菀目光輕輕流轉,「何必這樣客氣。」

  「剛才媽給我看了你們的雜誌。這份工作很適合你。」

  「我也這樣想。」

  「最新一期那篇有關沈沅先生的文章,你寫得很生動,我看的時候,也有些感同身受。」

  孫菀包餃子的動作滯了一下。那篇文章裡,她深藏了一些個人關於感情的領悟,他此番別有深意地提來,想必是讀透了她的心思,意欲借此為突破口,將話題引到他們的事情上。

  「沈先生是個很有智慧的人,讓我看清了自己的一些問題。」

  「比方說?」卓臨城顯然對此很有興致。

  孫菀終於抬頭,幽幽地看著他,他比上次見時瘦了一些,臉上的線條更顯分明。片刻後,她囁嚅道:「比方說,他讓我覺得自己是個頂涼薄的人。」

  卓臨城明白她真正想說的是什麼,數日來堆積在心頭的陰雲驟然掃去了大半,一絲暖意自他眉眼中流露,「太清醒的人總是有些涼薄的。在我看來,你的涼薄也是你的可貴之處。」

  孫菀輕輕搖頭,「你諷刺我。」

  「沒有。因為我從沒要求你是完美的。」

  孫菀在心裡品度他這句話,一點酸澀自鼻根處泛起,她吸了口氣掩蓋過去,「我先把這些放進冰箱。」

  年夜飯上席時,一年一度的春晚已經開幕。黎美靜分揀了兩塊雞翅放進他二人碗裡,「這個你們吃,比翼雙飛。」

  說罷,她又揀了一堆菜往孫菀面前的骨碟裡堆,「嘗嘗怎樣。」

  盛情難卻,孫菀便隨意揀了點京醬肉絲嘗了,「蠻好。」

  「都是臨城做的。」黎美靜的語氣簡直有些諂媚。

  「哦。」孫菀頭都沒抬,「真難為他了。」

  黎美靜見他們都還是抹不開面子,便放出自己的手段,不是起鬨讓卓臨城陪她喝酒,就是大談孫菀小時候的趣事,她一個人分飾數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硬是將冷冷清清的一頓飯吃出了點真熱鬧。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黎美靜又隨著晚會的曲藝單元唱了折京劇,惹得孫菀發了笑。孫菀這邊開了笑顏,卓臨城的心情也大好起來,陪岳母喝酒時就更加渾不吝。黎美靜打定了要灌醉他的壞主意,喝完紅的上白的,上完白的換啤的。孫菀知道黎美靜打年輕時就開始修煉酒量,如今早已是個酒葫蘆裡的神仙,因擔心卓臨城被她灌出個好歹來,眼睛總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邊看。

  眼見一打啤酒喝完,黎美靜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要去開另一打,孫菀終於忍不住開腔道:「別喝了,小心胃疼。」

  黎美靜佯嗔道:「我從沒胃疼的毛病。我看是有人心疼病犯了。」

  孫菀被噎了一下,本想撂挑子不管,可再看卓臨城,他的臉色已由紅變白,顯然是喝得有些高低了。她再也坐不住,按住黎美靜開酒瓶的手,「喝完這一杯就算了。」

  「那可不成!我還沒喝高興呢。」黎美靜有些發蠻地去搶酒瓶,「我一年到頭就今天最高興,誰掃我興就是跟我過不去。」

  孫菀知道,若是讓她喝高興了,卓臨城還不得去醫院趴上幾天。她分不清黎美靜是來真的,還是瞎起鬨,只好咬牙道:「那我代他陪你喝。」

  黎美靜覷了她一陣,見她態度堅決,便退了一步,「行,你要是把這瓶都喝了,我今兒就算喝高興了。」

  說話間,她啪地把手中的啤酒開了蓋,遞到孫菀面前,「要幫老公出頭,不付出點代價可不行。」

  「媽,孫菀沒酒量的,這瓶還是我來喝。」卓臨城賠著笑,伸手去接那酒瓶。

  黎美靜把酒往懷裡一收,「那不行,你要陪我喝,那至少是半打起。我要灌不醉你,你爸媽會說我不歡迎女婿上門!」

  孫菀不想再糾纏了,伸手接過那酒瓶,二話不說,穩穩握著酒瓶底部,分三口將那支啤酒喝了個底朝天。饒是那啤酒度數不高,她的臉和眼睛霎時間還是紅透了。

  見狀,黎美靜悻悻然坐回椅子上,「行吧。我再逼你們,你們該說我不是親媽了。」

  卓臨城盛好一碗紫蘇魚湯,細細將魚裡的骨刺剔除,推到孫菀面前,低頭柔聲說:「先喝點湯緩緩。」

  孫菀低低嗯了一聲,溫順地端起碗小口小口飲湯。黎美靜觀察了一會兒,眼裡閃過些老謀深算的笑意,「你倆坐著,我去煮點綠豆湯解酒。」

  黎美靜走後,屋子裡驟然靜了下去。電視上雖然還在喧鬧,可孫菀分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卓臨城太過意味深長的明亮目光。

  年夜飯吃罷,二人各居一隅,著實喝了一大碗綠豆湯,才將那酒意漸漸驅散。黎美靜沒事兒人一般忙裡忙外,收拾殘局。末了,她從臥室裡翻出筆墨紙硯,端到客廳,「別顧著看電視了,我要掃地、拖地,你倆去房裡幫我把春聯寫了,家裡要一副,店裡要三副。」

  孫菀嗔怨地說:「外面五塊錢一副的隨便買,何苦折磨我們。」

  「我家裡兩個A大的高材生,誰稀罕買別人那個。」

  卓臨城起身將文房四寶接了,先孫菀一步去了她臥室。

  見孫菀還懶懶地窩在沙發裡,黎美靜沒好氣地指著她的額頭,「就你磨牙!有體面活兒不幹,你這是要幫我拖地呢。」

  孫菀終於耐不住她煩,起身往自己臥室走去。進門一看,卓臨城已經將對聯紙鋪好,正在提筆凝思。

  孫菀的杏眼裡含著點笑意,「你還會這個。」

  卓臨城也微笑著說:「些許記得點什麼『天增歲月人增壽』……」

  孫菀想起那個「天增歲月媽增壽,福滿乾坤爹滿門」的笑話,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她折身回客廳,找出本子打開,一邊搜著楹聯集錦一邊往屋內走,她將目標鎖定在某一條上,抬頭道:「這條……咦,你在寫什麼。」

  走近一看,卻見他已經筆走龍蛇地寫好了一副上聯。孫菀放下電腦,拈起誦讀,竟然格外工整雅緻。再凝神看他的字,是一手同他本人一般瀟灑的俊逸行草。

  孫菀一時對他刮目相看,「練的米芾的帖?以前怎麼從沒見你寫過。」

  卓臨城行雲流水地將下聯、橫批寫完,才戲謔道:「如今在女孩子面前賣弄這些,已經完全不時興了。」

  孫菀毫不理會他的玩笑,上前輕輕接過他的筆,在硯台裡蘸了墨,凝神屏息地準備落筆。不料筆尖還沒觸到紙面,她的手就沒出息地抖了起來。

  太多年沒用筆寫過字了,她心裡有些沒底,加之剛才的酒力並未完全消去,好一會兒,她才輕飄飄地在紙上落下一個「笑」字。

  這時,一直在旁邊觀看的卓臨城忽然從身後環住她,右手穩穩握住她的手,輕聲在她耳畔問:「想寫什麼。」

  孫菀右手顫了一下,脖頸不著痕跡地往下彎了一分,躲開他的氣息,「笑我年光同蔗尾,看他春色上眉梢……」

  卓臨城握著她的手,換了極纏綿的行楷,橫豎撇捺地慢慢勾畫。不過一副對聯,他卻像是要同她寫到下個世紀。孫菀的呼吸有些發緊,心跳亦漏掉了數拍。他一絲不亂地擁著她將對聯寫完,這才撂筆,然而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試探性地朝她妍麗的唇上吻去,她臉一偏躲了開去,垂下眼睛,「再給我一些時間。」

  他喉頭動了動,將紊亂的呼吸一點點穩住。他知道,她已經決定不去計較他是否真的出軌的問題。她已經寬宥了他,但他必須更有耐心地等她將心裡那根刺徹底拔出。

  這時,窗外此起彼伏地響起煙火、爆竹的聲音,電視裡亦傳來跨年的鐘聲。不久,簾外傳來黎美靜的聲音,「臨城啊,你和孫菀去樓下院子送送年吧。」

  他應了一聲,牽著孫菀挑簾而出。黎美靜看了眼他們的十指交結處,樂呵呵地將一大袋煙花遞給他。

  目送他們二人出門後,黎美靜趕忙走到窗戶邊,對著天空低聲祈禱道:「老孫啊老孫,我年年為你燒紙錢,從沒求過你什麼,這回你可要保佑這倆孩子和和美美,平平安安。要是你能把那個不要臉的小三趕走,我來年一定下血本給你燒別墅美女。」

  院子裡到處都是紅紅黃黃的鞭炮屑,濕潤的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硫磺味。卓臨城挑了一塊空地,將禮炮放在地上,用菸頭點燃。只聽哧的一聲,一道耀眼的白光直衝雲霄,綻出一朵五色的煙花。

  卓臨城從袋子裡拿出一卷鞭炮,指著不遠處說:「去那邊躲一躲。」

  孫菀點點頭,穿過院子裡的便民健身器材,走到一架鞦韆上坐下。

  鞭炮聲噼啪響起,彩彈帶著尖銳的呼嘯聲接連綻開,同不遠處的火樹銀花交匯成浩瀚的煙花海。一時間,這庸常的俗世變得璀璨異常。

  孫菀靜靜坐著,在巨大的喧囂裡抬頭仰望五色斑斕的夜空。這奢華的勝景裡,世間所有事情都變得瑣碎、微渺。不知道什麼時候,卓臨城站在了她的身後,伸手輕輕地在她背心上一推,她便隨著鞦韆往前飛去,片刻又落回他掌心裡。

  他們什麼話都沒說,卻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彷彿這一刻的人間煙火,也將他們的心照得通透雪亮。

  良久,盛大的煙火落幕,黑暗如潮水般向他們圍攏過來。卓臨城讓鞦韆停下,抬手扶住她單薄的雙肩。

  「新年快樂。」他說。

  孫菀輕輕倚在他懷裡呢喃道:「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