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曾造訪的太陽沖破雲層,把光輝灑向大地。
自從入冬,C市就沒見過一個太陽,市民們冒著灰蒙蒙的大霧,在可視條件極其惡劣的環境底下頑強地生活了一個多月,今天終於能夠重見光明,大家都很燦爛,很高興。
入目的所有景觀都被鍍上一層金光,哪怕是空氣裡一粒微不足道的煙塵。而能夠用肉眼直接辨識出空氣中的煙塵,也雄辯地說明了C市的煙塵含量確實領先於國際先進水平。
由於失業而無事可做的市民們紛紛從家中走出,廣場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擠不下的不得不流竄到街上,從而造成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
非法定節假日期間居然能在戶外見到這麼多無所事事的活人,可見今年的經濟形勢確實很嚴峻。
我和秦漠結識於四天前,總共見了四面,四面都離不開他的代步工具,且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這輛代步工具上度過,真是匪夷所思。
我給周越越發了個短信,闡述了這個想法。周越越立刻回信:「是在車上度過又不是在床上度過,有什麼好思的。毛病。」我想了想,覺得她說的也是。
車裡正播放著一首熟悉的外國歌曲,這歌我聽過很多次,遺憾的是一直沒弄清楚它到底是西班牙語還是意大利語,總而言之,都是鳥語。
秦漠專心致志地開著車,我眼角瞟到他的手指。而這不愧是建築師的手指,和建築工的手指有著很大的區別。雖然兩個稱呼只相差一個字。
他這雙手長得太適合給珠寶店代言,簡直漂亮極了。我禁不住多看了一會兒,一抬頭正對上他的目光,他說:「你在看什麼?」
回答方向盤顯而易見太虛偽,我說:「你的手……」
他轉過頭去看著前方了然道:「哦,你說這款婚戒?」
我根本沒看到他手上有戴戒指,一頭霧水地說:「啊?」
他說:「是我太太親自挑選的。」說完抬起右手來瞟了一眼,突然想起似的說:「啊,忘在家裡了。這麼說你不是在看我的戒指,那你在看什麼?」
我驚訝地望了他一眼。
周越越曾經告訴我秦漠是他們建築界排得上號的鑽石王老五。
她這個消息真是太不准確,人家竟然已經默默結婚。這要是在我們國內,無論保密防線多麼嚴謹,也會被狗仔隊攻破曝光,可見美國的狗仔隊實在太不狗仔隊,而我泱泱大國終於在娛樂事業上領先資本主義國家,超英趕美了。
這令我一時間茫然得沒有任何想法,茫然了一陣猛然想起一個特別嚴重的問題,我說:「你太太不會就是鄭明明吧?那什麼?話說,你當真結婚了?」
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秦漠直視前方的路況,輕飄飄地說:「哦,我閒得無聊,騙著你玩兒的。」
我愣了半天:「啊?你沒結婚?你這個歲數也該結婚了啊,為什麼沒結婚啊?」問完才發現這問題問得失禮,而我實在太適合干娛記了,連忙補救道:「我就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秦漠頓了一會兒:「以前答應了一個人,等她等到三十歲,結果三十歲一過,可以結婚,卻單身單習慣了。」
他的側面在陽光下有點憂郁,現在他仍然單身,只能說明那個人把他甩了,真是令人同情,氣氛一下子就傷感起來,我也不好再說什麼。
此時正好插入一個女高音的花腔式唱段,秦漠側身拿出一瓶礦泉水遞過來。
我懵懂接過,啟開喝了一口。
他似笑非笑說:「宋宋,那個水我遞給你不是請你喝的,是想請你幫我打開一下……」
我看著手中的瓶子,想了想說:「哦,我也不是真想喝,就是閒得無聊,喝著玩兒的。」
我對自己想出這句台詞十分得意,還沒得意夠本,手上的塑料瓶就被他拿了過去。我目瞪口呆地看他就著瓶口喝下去那幾口水,目瞪口呆地看他重新把瓶子放到我手中,目瞪口呆地聽他特別有風度地說:「沒關系,我不介意。」目瞪口呆地覺得,這情景竟然有點似曾相識。
我靠進座位裡去想到底在什麼地方碰到了相似情景。想了半天,結論是前幾天韓劇看太多了。韓劇看太多了就是這樣的,很容易出現精神問題。
我們聽了兩首漢語歌、兩首粵語歌和兩首鳥語歌,車子順利地開過XX路YY路和ZZ路,來到一個菜市場。
我說:「到了?」
秦漠說:「堵車。」
菜市場口子上掛了一副巨大的標牌「全民制造假豬肉,用行動譜寫和諧社會新篇章!」
我和秦漠一起看到。
秦漠問我:「那個標語是什麼意思?」
乍一看到這麼反動的標語,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想到提出這條標語的菜市場管理辦作為一個官方組織必然不可能這麼反動,這條標語背後肯定蘊含了十分積極向上的意義,想了半天,理清思路:「你看,這個說的就是要把造假提上日程,全民呼吁,全民全行業造假,你假我也假,大家都假了,誰也不吃誰的虧,沖突就少了,豬肉的世界就安定了,就能為和諧社會的創建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了。」
堵在我們前邊的車向前開動了十米左右,我們也開動了十米,秦漠說:「哦,全民和制造之間脫落了一個抵字,原來是全民抵制造假豬肉,用行動譜寫和諧社會新篇章。」
我愣了會兒,哈哈干笑了兩聲,半晌無言,有一種被愚弄了的感覺,並且不知道到底是被社會愚弄了還是被菜市場管理辦愚弄了還是被秦漠愚弄了,肇事者無從確定,顯得這場愚弄很悲情。
車開上市內高速,秦漠總結說:「漢語言文字還是很博大精深的。」
我嗯了一聲。
他說:「忘了你就是學漢語的了。」頓了頓又說:「最近在看什麼書?」
我最近其實在研究中國古代禁書,手邊正在翻的一本是《漢宮春色》一本是《閨艷秦聲》,通俗點說就是古代黃色小說。我臉皮比較薄,這件事情絕對不能讓他知道,想想說:「在看《洛麗塔》。」
而此時正路過一個彎道,眼前突然出現一個橫穿馬路的行人,他出現得如此悄無聲息,我們都嚇了一跳,秦漠趕緊打方向盤,車子直沖向一旁的護欄。剎那間我的頭腦空白一片,空白的前一刻我的心路歷程是這樣的:完了,車肯定要撞壞了!得花不少錢修吧?這種情況是保險公司出錢還是車主自己掏錢?壞了壞了,如果車主自己掏錢的話同坐的人不會負連帶責任吧?
我被自己一嚇,很沒用地暈了過去。
我以為自己暈倒很久,但其實還沒有超過三分鍾。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爬起來透過R8的車窗一看,竟然還能看到那位橫穿馬路的行人在視線中漸行漸遠。
回頭正對上秦漠蒼白的神色。我想,他臉色如此難看,難道這車竟然沒有買保險,於是修理費用要他全權埋單?
他手伸過來觸到我的額頭,我呲地叫了聲痛。他說:「除了這裡還有沒有別的地方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一摸,摸到額頭上好像破了塊油皮。
他呼出一口氣躺進座椅裡,說:「我們本來可以不用撞到護欄的。」
我說:「啊?」
他看了我一眼:「我正在剎車的時候你突然撲過來抱住了我。」
我說:「啊?」
他說:「而且拼命把我往你懷裡按,剎車被迫終止,就撞上了護欄。」
我說:「啊啊?」
他說:「然後你就暈了。」
我想這下可完了,照他這麼說我就成肇事者了,法律上得算第一責任人,肯定要為這起車禍負主要責任,但我肯定負不起這個責任。目前我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拒不負責,另一個是就此逃逸。我正在心理斗爭,突然想起那個害秦漠要立刻剎車的行人,覺得說不定可以推卸責任,連忙說:「那個橫穿馬路的呢?要沒他我也不能來撲你,你也不能直直把車開得撞出去是吧?」
他靠著車窗說:「你說那個學生會干部啊,他哭著說他才當上他們學院學生會主席沒多久,為了當上學生會主席,挨著請他們學院所有具有民事選舉能力的同學吃了飯,結果這些同學太能吃了,把他一年的生活費都吃光了。我就讓他走了。」
我發出一聲感歎:「這真是苛政猛於虎也,大學生猛於苛政也。」
秦漠歎了口氣:「我說你腦子裡一天到晚都在想什麼。」歎完氣目不轉睛看著我:「你剛才為什麼想要保護我?」
我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傻了。
我實在沒有想到車禍前做的那幾個動作是為了保護秦漠,聽他這麼一說,立刻把自己嚇了一跳。
作為一個□員,我覺得自己的黨性修養還是很可以的,就是沒想到居然有這麼可以,這個行為實在太捨己救人了。
但如果這通車禍的起因和過程果真如秦漠所說,那搞不好它會成為全中國最陰差陽錯的一場車禍,就好比秦漠要切腹自殺,我為了救他去搶他的刀子,但一個不注意助了他一臂之力,一刀把他捅死了,真是善哉善哉。
我說:「我們還去看房子麼?」
他說:「看什麼看,先去醫院。」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遠處的天邊漂浮著一根白雲。但那白雲怎麼跟棍子似的?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遠處化工廠煙囪裡排放出的直上雲霄的白色煙塵。這些煙塵們直上雲霄,就像亞丁灣樂於追逐輪船的海盜一樣勇往直前。而秦漠的臉在這樣的背景下顯得更加古典,並且他本人氣場太強大,壓得人有點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