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走廊上四面楚歌,震得我腦袋一陣一陣發暈。開門關門之間,各個包廂裡飄蕩出來的歌聲歇斯底裡混在一起,如同魔音灌耳。都說下班後來K歌能夠使人得到放鬆。看來這種放鬆必須通過放縱來達到,真是欲要放鬆,必先放縱,欲要放縱,只需放鬆。

  本來以為今天晚上已經足夠跌宕起伏,轉過一條過道,拐角處林喬頎長的身影卻告訴我,否極泰來、樂極生悲是亙古不變的真理,生活很精彩,故事也許並未結束。

  我預感將要有事發生,因為林喬所在處是回包間必經的過道,想繞遠路避開都不可能,真是設計上的一個重大失誤。他就站在那個地方,靜靜地看著我。我趕緊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發現沒有其他人,確定他的確是在看著我。

  嘈雜樂聲中忽然傳來玻璃器皿落地的一聲脆響。低頭一看,發現是走動過程中不小心帶倒了過道上做裝飾的一只小花瓶。我毫無知覺,它卻嘩啦一倒又嘩啦一碎,可見帶倒它確實不是我蓄意為之。

  我呆呆看著眼前這灘花瓶碎屍,覺得此事必然不能善了。果然立刻不知從哪裡竄出來一個如花似玉的服務員,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擺出職業微笑:「小姐,我們歌城規定損壞公物要理賠的,這個花瓶三千,您是現金還是信用卡結賬?」

  我腦袋裡頓時一麻,趕緊接過她的話陪笑:「你看,我身上沒帶那麼多錢,不然這樣,我把這裡打掃了,也減少你們的服務成本,再把身份證押在這裡,回頭給買一個一模一樣的賠過來?」林喬仍然操著手在不遠處看著。那是我在連面子到底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的年紀裡就喜歡的男孩,而那個時候我在他身邊就很要面子了,多年後今天這一瞬,在特別沒有面子的情況下遭遇他駐足觀看,我的感想很復雜。但也只是復雜了一瞬,我立刻想到這個舉動雖然有點丟臉,可說不定能和對方從理賠三千和解成理賠三百,心中頓時釋然。那花瓶在批發市場最多不會超過三百,把這個歌城裡水果們的標價和外邊正常水果的標價除一個倍數,再用這個倍數去除花瓶的價格,就可以輕易弄明白。

  服務員再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眼,職業微笑擺不出來了,皺眉說:「那您等等,我去請示一下我們經理。」說完小碎步跑開。

  隔壁包廂門突然打開,樂聲飄出來。林喬沒有回頭,側身靠著牆站在那裡,穿著襯衫和棕色毛衣,居高臨下,風姿卓然。我那時喜歡他,是喜歡他最初在陽光下的一個側面,雖然漂亮,在這個女人比男人還男人、男人比女人還女人的錯亂時代裡,卻難得的一點都不陰柔女氣。有男聲哼唱道「在心底,千萬次的練習,千萬次不停的溫習,只怕已來不及,只是還沒告訴你,對不起我愛你,沒有你我無法呼吸」如何如何的。我歎了口氣蹲下來撿玻璃,誰離了誰無法呼吸呢?正解只有人離了空氣無法呼吸。

  林喬走到我身邊來,我抬頭看他,半晌,他說:「你變了很多。我記得那時候你,什麼都不在乎,口頭禪是不為五斗米折腰。」

  一個沒留神玻璃劃破手,血珠浸出來,他一眼看到,蹲下握住我的手指,我本能掙扎,他手一緊,突然道:「這是什麼?」他的目光逗留在我手腕一道弧形傷痕上,那正是當年自殺留下的刀疤。

  他學醫,我手腕上這道疤保存完好,太容易辨認,還沒等我回答,他已經自行參透答案,慢慢抬頭望著我:「顏宋,你自殺過。」我想這是個陳述句,無需回答,繼續要把手指拽出來。他卻突然發狠,一把將我拉起來壓在牆上,聲音都在顫抖:「五年來,我一直在找你,你跟我說你過得很好,你說你過得很好,你怎麼能去自殺?」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場面完全不可控制,我被他壓得簡直不能呼吸,但好歹聽懂了最後那個問句。這個問句深深刺激了我,淪落到自殺這件事是我第二不願回憶和面對的過去,雖然未遂,但我覺得,刀片下去,我畢竟還是殺死了一部分自己。盡管大部分人的稜角總有一天都將無一例外被磨圓,不管幼年時有沒有發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宏願,但人家的稜角是被社會磨圓的,是正品,我的則完全是被自己用刀片一點一點削圓的,是個山寨產品,保質期有限,副作用明顯。但是,那時候確實沒辦法啊。我望著過道上幾盞壁燈說:「你不要以為我是為情啊為愛的,我媽坐牢了,我外婆重病了,我也沒書念了,我們家沒錢,連五斗米都沒有,我不自殺就只有淪落風塵了,你看,我也是過不下去。日子要能稍微好過點,誰還去自殺啊……」我又在心裡想了一遍,反應過來這話不對,沒有普遍適用性。正想改成「日子要能稍微好過點,正常人誰還去自殺啊」,被林喬的神情震住了。

  他緊蹙起眉頭,臉色蒼白,好像我傷害了他,或者他正在被急性闌尾炎加胃穿孔傷害……總之,那一貫雲淡風輕的表情很……不雲淡風輕。

  我被他驚嚇得忘記手上的動作,不知道是不是燈光原因,覺得這個人突然變得陌生,他捧住我的臉,在微微地發抖:「我在找你,我也在原地等你,你不讓我找到,你也不來找我。」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又無言又驚訝:「我們兩個只是朋友,而出了那樣的事,我以為我們的朋友關系就已經到頭了,不管你來找我還是我去找你,都毫無道理,你說是不是?」

  他突然笑了一聲,把頭埋在我肩膀上:「經歷了這麼多事,你還認為我們只是朋友?你就不知道我對你……」

  我心頭一跳,預感這將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話。

  一般來說,為了戲劇沖突,不管是言情小說還是武俠小說,像這樣的重要台詞從來不可能一次性表達清楚,要不是說話的人突然遭遇暗殺,要不就是聽話的人突然遭遇暗殺。此時此刻,我和林喬雖然安然無恙,但他這句話仍然沒能說到最後。原因無他,被突然出現的韓梅梅打斷了……我想,這也算是符合小說創作規律吧……

  符合小說創作規律的韓梅梅無聲無息站在兩米開外,咬著嘴唇,怕驚動什麼似的,輕輕說:「林喬,醫生說你身體不好,你不要太激動。」

  這句話就像一道僵屍符,貼在林喬的身上,他伏在我肩膀上頓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而我的胸口像湧進一團火,又熱又嗆人。

  說話說一半憋著和上廁所上一半憋著一樣叫人不能忍受,我執意問一個究竟:「你對我什麼?」我其實已經能猜出來他要說什麼,但想象中的這個答案對我來說實在太過刺激,一時半會兒無法接受。

  他動作輕柔,放開我,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看著他的眼睛,都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我說:「林喬,你是不是喜歡我?」

  這句話一落地,所有人都像被嚇了一跳,我也被嚇了一跳。韓梅梅首先反應過來,激動反饋:「顏宋,你別血口噴人。」她這個成語用得很失敗,而我卻突然平靜下來。

  林喬依然保持沉默,抿著唇角,整個人都緊繃著,表情卻像海沙壘建的城堡一樣脆弱,仿佛我這句話竟然傷害到他。很久,他慢慢地笑了一下,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笑容也顯得冰冷蒼白。他退後兩步,淡淡道:「我不喜歡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你怎麼會這麼想。」

  從包廂出來太久,突然就覺得凍人。明明是柔和的燈光,卻沒有溫度。幸好是這個答案,這個答案才合情合理嘛。不然兜兜轉轉五六年,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我都是在幹什麼。我看著那些灑下來的燈光,說:「嗯,這樣就最好了,你看,你一直想找我談話,我以前有心結,一直躲你,其實我現在還是有心結,但今天已經說到這個地方了,乾脆就一次性說清楚吧。那天,你追蘇祈去了,他們都說是我的錯,你媽讓我去蘇祈床前下跪。後來我去蘇祈他們樓下跪了兩天。你和蘇祈兩個人,我不能單純說恨或者不恨。我當年自殺的時候就想,這些雖然是我的錯,但要是沒有遇到你就好了。真的,要是從一開始沒遇到你就好了。我一心想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總不能如願,就是因為每隔十天半個月的就能看到你一次,你也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吧,咱們以後都注意點,為了彼此好,再也別見面了。」

  他看著我,他的眼睛真是漂亮啊,他就那麼看著我,我想也許這輩子就這麼一眼了,也看著他。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韓梅梅急忙過來拉住他。我想了想,說:「上帝保佑,再不見了,林喬。」他停住咳嗽,手蓋著眼睛,半晌,說:「好,再不見了,顏宋。」

  但我忽略了一個問題,這個歌城為了追求……夢幻感,走廊兩邊安的全是玻璃幕牆。說完這句話轉身抬頭,立刻和印在玻璃中的他再次相見,我還說了上帝保佑,不得不說,上帝真是太傷害我。

  我正在發愣,鏡中的他突然急步到我身後,在我還沒來得及邁出下一步之前緊緊抱住了我。他的頭埋在我的肩頸處,慢慢地,溫熱的液體濕潤了裸露的肌膚,我腦袋裡空白得沒有半點想法,覺得這狀況真是不知所雲,他不喜歡我,他女朋友就站在我們身後,他居然抱住我?想了半天,領悟過來,大概是為了紀念我們終於死去的友情,一時悵然。在韓梅梅又驚又怒乍紅乍白的臉色中,他終於放開我,卻像一句話卡在嗓子裡總也不能說出,也確實什麼都沒有說出。他轉身而去,步子邁得又大又急,像很多年前,傍晚時分,他永遠和蘇祈走在前方,留給我一個背影,倒映著日光。

  我想,那一場荒唐的青春,總有一天要在記憶深處落幕,就像姑娘終將變成徐娘,一半的徐娘還要再生下姑娘,這是生物規律,不容動搖,並且一定會成為現實。而最野蠻原始的生物規律,卻往往是凌駕於一切社會法則的東西。

  我想通這些,回味一遍,覺得有點哲理,到底哲在哪裡,又說不太明白。但沒有關系,明白的道理就不是哲理了,哲理本來就是不明不白的道理。

  前方指向走廊盡頭,盡頭旁有一條岔道,岔道的盡頭還有一條岔道,通往鄭明明定的312包間。

  我瞪大眼睛,舉步前行,拐過一條岔道,又一條岔道,一路尋找,艱難辨認,終於看到312,還有靠在312門外抽煙的秦漠。

  香煙在他指間不動聲色地燃燒,曖昧燈光下,繪出一副流暢剪影。

  兩個侯在一旁引路的服務員正悄聲議論,一個對另一個說:「人吶,長得帥並不可怕,可怕的就是連抽煙都抽這麼帥……你看你看,我男朋友拿煙的動作就沒他這麼……」她思考半天,用了個很時髦的詞:「這麼有feeling。」她描述得很形象,我在遠眺當中定睛一看,果然很有feeling。

  但是秦漠很快就結束了這個有feeling的動作,揉了揉額角,側身往煙蒂桶裡滅煙頭。我急步路過這兩個服務員,走到他身邊,准備開門和他一起進去。他在背後叫我的名字,我轉身看他有什麼事。

  然後,是長達十秒的寂靜。

  十秒之後,我的大腦開始正常活動,再用去1秒,緩慢地反應出當下形勢。

  當下形勢不容樂觀。

  不容樂觀的當下形勢表現在……我被秦漠抱著,確切地說,是被他半抱著困在了牆壁和他之間。看來今天晚上我和這個KTV的牆根真是特別有緣。他左手禁錮住我的腰,右手握住我的兩只手腕。他的力氣之大,我就像被他握在手心裡,完全無法反抗。而老實說,其實我也忘記了反抗。

  身體貼得太近,脖子以下部位基本不敢隨意動彈。他今天晚上喝了不少酒,有白酒又有洋酒,氣息裡全是氤氳的酒分子,夾雜著特別的煙草味道,讓人腦袋發懵。

  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喝醉了?」

  他冷靜地說:「我看起來像醉了?」說完更緊地摟住了我的腰。

  我頭皮一麻,趕緊搖頭。

  他笑了一聲,額頭抵住我的額頭:「宋宋,你這麼聰明,你不會不知道我想幹什麼。」

  我盡量把頭往後仰,但是往後仰的結果就是後腦勺緊緊挨著牆,我和他從額頭抵住額頭驀然變成鼻子抵著鼻子。鼻尖就是他沉穩的呼吸,我簡直欲哭無淚,心口突突直跳,快喘不過氣了。

  我一心認為他喝醉酒,想拯救他於迷途之中,掙扎著說:「我真不知道你想幹什麼?」

  他的嘴唇一下貼過來,我大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你你……」他咬了我鼻尖一口:「晚了。」

  而下一刻,他的嘴唇已經貼在我的嘴唇上輾轉吸吮。腦海裡仿佛有一個巨大的東西瞬間爆炸,迅速傳遍全身,震得我從頭到腳一片空白。

  他咬著我的下唇,含糊道:「乖,把嘴張開。」我不知道是不是張開了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的舌頭已經長驅直入,像一陣急雨攜著狂風,要掃遍我的口腔,舌頭被他纏著繞著,我覺得腿都在發抖,鼻子裡哼出微弱呻吟,身體像被誰從內部點燃,一點一點燒透五臟六腑。

  神智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兩隻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重獲自由,一只手搭在秦漠肩膀上,一只手靠著他的胸膛。他帶著笑意看著我,毛衣下面,能感覺到強有力的心跳……他還活著,我也還活著。

  瞬間,我不知道作何感想,腦海裡只能反復飄蕩兩個想法,第一,我被強吻了,第二,我被強吻了我居然沒有反抗,我很順從地、水到渠成地就被強吻了……這個認知簡直叫人絕望。五年來我一直潔身自好,想到自己有個兒子,不能拖累祖國大好兒郎,數十年如一日地和廣大男性朋友們分河而治,互不染指。朋友們都說我不是個隨便的人,我也一度贊同他們的說法,但直到今天,此刻,我才發現,我不是個隨隨便便就隨便的人,但隨便起來就會超越一般人……

  我伸手推他,他卻順勢握住我的手指。我要掙出來,他挑了挑眉。我說:「你快放開你快放開,你沒看到有人在看啊?」

  那兩個服務員站在十來米遠的地方根本就沒挪過步,傻傻把我們倆望著。

  他瞟了她們一眼,又轉過頭來,半點沒有要放開的意思,臉上卻是一副君子表情,他說:「這件事不挑明,好像再怎麼我也是在做無用功……」

  我腦子裡一個激靈,感覺好像知道他在說什麼,再一感覺,好像又不知道了。

  他說:「我們認識一個多星期了,你覺得我對你怎麼樣?」

  我愣愣說:「很好,你是個好人。」

  他說:「那你覺得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

  我回憶前文說:「因為你是顏朗他乾爹,我這是母憑子貴。」

  他皺了皺眉:「錯了。那是因為我正在追你。」

  不知道哪裡的門突然打開,又驀然關上。我想,剛才是出現幻聽了?

  幻聽依然在繼續。幻聽說:「你很震驚?」

  我艱難地點頭。

  幻聽再說:「從來就沒想過?」

  我再次艱難地點頭。

  幻聽突然打了個噴嚏,聲音一下子真實起來,我連忙抬頭:「你感冒了?」眼睛瞟到他的袖口,又加了句:「你袖扣好像松開了。」

  他放開我的手低頭扣鬆開了的袖扣,半天沒扣上,看得我在一旁暗暗著急。他突然停下手上動作,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說,剛才我說的那些你都聽清楚了?」

  經他一提醒,我的大腦立刻一片空白,而且空白得不同一般,就像高考交了白卷,空白的同時,腦袋上還直冒汗。

  我抹了把頭上的虛汗:「聽清楚是聽清楚了,就是沒怎麼明白過來……我覺得,我可能得好好想想……」

  他看了我一眼,沉思片刻:「你還是別想了,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其他的不急,我們可以慢慢來。」說完把手伸到我面前:「幫我扣一下。」

  我假裝鎮定地幫他扣好,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伸手揉揉我的頭髮:「等著我,我進去拿點東西。」

  秦漠打開門進房了。而我終於支撐不住順著牆角滑坐下去。

  他居然不是喝醉,他居然是在追我,前面兩個「居然」居然不是幻聽,他居然還說我們可以慢慢來?

  就算蒼天給我一千個可能性,我也不敢往這個方向可能,蒼天的想法真是太高深。

  像經過一個漫長的助跑,合著固定的加速度,心臟從身體深處出發,發力往外狂奔,越跑越快,急欲掙脫胸腔的束縛。我低頭看著胸口,突發奇想,它不會真的從裡邊掙脫跑出來吧?想著那個情景突然打了個冷戰,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心口已經被震得發木,我估計心跳已達兩百,足夠發作一場心臟病,並且恍惚地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用200次/分的頻率跳動,像一個巨大的萬花筒。

  雖然聽說過灰姑娘嫁入豪門,可從來沒聽說過未婚生子的灰姑娘嫁入豪門,我抬頭看了會兒走廊上一盞盞光暈暗淡的壁燈,覺得這件事完全背離常識,現代科學已無法解釋,只能求助於算命。

  我從兜裡摸出電話撥通,費力吞咽一口口水,緊張地對周越越說:「周越越,你快上網幫我查一下,對對,就是那個准得不得了的星座小王子的博客,你幫我查一下這個星期金牛座是不是在走桃花運……」

  秦漠的聲音在上方涼涼響起:「金牛座這個星期犯太歲,不走桃花運。」

  我手裡電話一抖,抬頭一看,他已穿好外套,右手提了一個大塑料袋。

  我訥訥說:「你速度真快。」

  他嗯了一聲:「也沒多少東西,就兩個雨傘。」

  我想了一下什麼樣的雨傘需要用「個」作為量詞,一條廣告語突然從腦海中一閃而逝:「安全套我一直用雕牌,透明套我還用雕牌。對,雕牌安全套,用量少,還實惠,我一直用它。雕牌安全套,換代了,泡泡漂漂套起來。」這張很多年沒有紅過的臉騰地一下全紅了。

  如今這個時代什麼都講究原生態,男女關系也不能例外,並且在這個方面取得長足發展,已經直接回歸到上古「意投則野合」的純天然原始狀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二十一世紀環境破壞嚴重,大自然已不能提供良好的隱蔽環境,使野合的條件受到極大限制,不能「意投則野合」,只能「意投則開房」了。秦漠怎麼看都是個走在時尚前沿的成功男士,思想也一定前沿,難道我們接下來,接下來就直接奔去賓館開房了?這簡直讓人不能接受,我抬起頭惴惴說:「我這個人還是比較保守,我就先……」

  他從塑料袋裡拿出一把天堂雨傘遞給我:「外邊有點下雨,幸好鄭明明帶了傘。」

  我說:「……」

  他說:「你不喜歡這個顏色?」低頭又在袋子裡翻了翻:「這裡還有一把天藍色的。」

  我說:「……」

  秦漠大概是要送我回家,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一切都很正常,但我總覺得好像遺忘了某件重要物品,心裡很不踏實。走到大廳,突然一拍腦門想起來:「糟了,忘了我有個兒子了。」

  秦漠回頭說:「朗朗和鄭明明玩得正高興,到時間了鄭明明會把他送回來。」

  我想想說:「人家好歹也是個明星,你讓人家給顏朗當保姆,這樣不太好吧。」

  秦漠說:「沒什麼不好,我們走快點。」說完握住我的手急步往外走,而此時,身後突然傳來鄭明明中氣十足的大喝:「秦漠你給我站住。」

  秦漠歎了口氣,我們一起站住。

  鄭明明三兩步過來,一把拉住秦漠的袖子:「你幹嘛拿我的傘和煙花啊?粉絲送我的雨傘就算了,你把煙花還我,我好不容易才買到,打算待會兒去江邊放的。」

  我低頭看了看秦漠提的塑料袋,愣道:「煙花?」轉頭問鄭明明:「你不是過來抗議一個人帶顏朗的麼?今天什麼日子非得放煙花啊?」

  鄭明明奇道:「這關小顏朗什麼事兒啊?我就是過來要煙花的。今天11月11號,光棍節,光棍節就得放煙花,傳統麼。有個詩人還專門寫過一首詩來歌頌這個傳統,叫《光棍節,我們去江邊放煙花》,你聽過沒有?」

  我在腦海裡迅速搜索一遍,表示沒有聽過。秦漠鬆開我的手拿手機單手發短信。

  鄭明明惋惜地歎了口氣:「是首好詩啊,你居然沒有聽過,來,我念給你聽。」

  她清了清嗓子:「光棍節

  讓我們一起 一起去江邊放煙花

  煙花 是夜之情婦眼角 流的淚

  光棍 是男女比例失調 犯的罪

  煙花好美

  光棍好累

  若我是一朵煙花

  我一定要

  轟轟烈烈 燃燒一回

  哪怕大火紛飛 哪怕燒掉CCAV

  但我不會濫燒一個 一個無辜的公民

  若我是一個光棍

  我一定要

  寫一封信 給人民代表大會

  請求大會

  或控制男女比例 或允許同性結婚

  但我不會 因為我沒有大會指定的書信用墨水——英雄牌藍黑墨水

  這封信 注定要被郵局退回」

  她長舒一口氣:「怎麼樣,寫得好吧?」

  我打心底覺得這首詩寫得真是爛,但看著鄭明明期待的眼神,實在不忍心打擊她,只得含糊點頭,順便轉移話題:「寫這詩的人是誰啊?」

  鄭明明回答道:「我的偶像,唐七。」

  秦漠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叫唐七的不適合吃詩人這碗飯,你要認識他就趕緊勸他轉行吧,他沒寫詩的氣質,對了,他會什麼?」

  鄭明明說:「他會寫詩啊,就會寫詩,詩寫得很好。」

  秦漠說:「哦,就是說他什麼都不會了?那可以建議他去考公務員。」

  我想這話也太毒了,從身體一直侮辱人家侮辱到靈魂,偶像被侮辱,鄭明明八成不能善罷甘休。

  鄭明明果然沒有善罷甘休,瞪著一雙眼睛道:「現在就把煙花還給我。」

  秦漠拿著手機雲淡風輕地晃了晃:「我剛在你官網上留了言,說你今天晚上會到江邊放煙火,估計15分鍾內長江邊就會被你粉絲包圍,你還要過去?」

  鄭明明咬著嘴唇半天,蹦出幾個字:「你太卑鄙了。」

  秦漠笑說:「過獎過獎。」

  而我突然發現,在這世界上,有些人我們一輩子都不要去試圖得罪,比如希特勒、墨索裡尼、李林甫、和珅、蔣介石、汪精衛、戴笠、秦漠……

  秦漠沒有送我回家,而是把我送到了T大。我們倆站在T大靠近研究生宿舍的籃球場上,彼此無話。

  我猜測他是要做睡前運動,但看他手裡提著的塑料袋的容積,裝了煙花就不大可能再裝得下籃球了。

  籃球場旁邊僅有幾盞光線微弱的路燈,天空飄著細雨,附近的雨絲在燈光照耀下空濛無比,離我們最遠的一個籃球架底下有一對男女正練習投籃。我說:「要不我打電話找同學借個籃球吧?」

  他揚了揚手裡的塑料袋:「放煙花需要籃球?」

  我傻了,百思不得其解,他居然來籃球場放煙花?他已經蹲下去掏出打火機來將其中一只引線點燃,一聲悠長的哨音破空騰上去,巨大的花盞在半空中炸開盛放,像一只綠色的菊花。

  練習投籃的那對男女愣在原地仰望頭上燃開的焰火,他們的籃球滾到我們這邊來了。

  秦漠撿起籃球扔過去,順手把打火機遞給我:「你也來試試看。」

  我一邊在腦海裡回想C市有沒有關於燃放煙花爆竹的禁令,一邊蹲下來撥開打火機的火焰,但籃球場四面透風,火剛撥開就被吹滅。秦漠乾脆貼到我旁邊來,小心翼翼擋著風,這下終於成功把火點燃。

  記憶中還是我媽沒去坐牢之前家裡過年放過煙花,一晃都五年了。我有點緊張,火苗舔上去,引線燃得飛快。秦漠一把拉開我往後拽了一下,一股氣流騰上來,半空中再次落下一片花雨。他一只手攬著我靠近耳邊:「點的時候別離太近。」停了一下:「這種程度的煙花,一般人我相信是不會受傷的,你就難說了。」我在腦袋裡反應兩秒,反應出這不是什麼好話,掄起腳後跟狠狠踩了他一腳,他悶哼了一聲,我忍著笑轉頭關切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小心退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就踩著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他耐心看著我,抽了抽嘴角:「你真是不大方。」難得看他吃癟,我心情愉悅,忍不住得意忘形,蹲下來使勁按了按他被我踩的地方,成功聽到一聲抽氣聲,我抬頭假裝無辜道:「還疼?是這裡疼還是這裡疼?那這裡疼不疼?」話畢又按了按,他蹲下來目不轉睛看著我,看著看著,我笑容僵在了臉上,開玩笑開過頭了……他抬起我的下巴嘴唇一下子覆上來,輕輕擦過又放開,眼睛裡盈滿笑意:「我也不是很大方,我們扯平了。」

  我想這都是什麼事兒啊,我怎麼就會去踩秦漠的腳,這根本就是在主動跟人調情嘛。調情這個詞一冒出來,我立刻被震住了。想了半天,得出結論,一切都是本能,看來我在對男人耍手段這方面很有潛力,真是不知道該大喜還是該大悲,這個結論簡直讓人無從反應,而他已經施施然去搗鼓剩下的煙花了。排成一個巨大的五邊形後,他轉身招呼我:「你負責點這兩個,我來點這三個,一次性把剩下的放完,看能出現什麼效果。」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滿懷期待,立刻就忘記對調情的思考,歡快地跑過去幫忙點火。煙花爆開前的哨音一陣高過一陣,T大的夜空立刻熱鬧非凡,旁邊研究生樓的同學們紛紛探出頭來,還有不少男生吹起口哨。天空中像是一簇一簇彩霞落下來,而同學們熱烈的反應簡直像天空中有一摞一摞的鈔票落下來。這個學校實在沉寂太久了。

  我不禁贊歎:「真是漂亮啊。這得花多少錢啊。」

  秦漠抬頭望著漫天盛開的煙花:「反正不是花咱們的錢,你別心疼。」我也抬頭看煙花:「嗯,我不心疼,只要不是花我的錢,我都不心疼。」

  在我和秦漠對話期間,和我們同處一個籃球場打籃球的那對男女也挪了過來。姑娘說:「媽呀,真是浪漫。」

  小伙子隔空和秦漠打招呼:「哥們兒,夠牛的哈,為了女朋友搞這麼大陣仗,不過我還是得說,趁著校工沒來你們趕緊閃人吧,要被逮著了,寫個檢查是小事,就怕罰款,你們兩個人,還得罰雙份兒,多得不償失啊。」

  我聽這聲音分外耳熟,轉頭仔細辨認小伙子的臉,煙火忽明忽暗中,小伙子搶先一步辨認出我來:「顏宋?居然是你!」

  正好一個特別亮的煙火爆炸在我們頭頂,看清對方的臉,我也大吃一驚,乾笑打招呼:「哈哈頭兒,真是巧啊,還沒注意是你。在和女朋友雨中打籃球吧,真是有情調,你們過去繼續,過去繼續哈。」

  頭兒擺了擺手:「你別誤會,我學妹,她明天要考三大步投籃,找我指導指導她。倒是你,什麼時候就有男朋友了?昨天「音樂之聲」那邊新來的一個同學還在跟我打聽你,怎麼,還藏著掖著啊,不把男朋友介紹給我認識認識?」

  我趕緊截住話頭:「不是我男……」

  秦漠已經從陰影中走出來:「音樂之聲的什麼?」

  頭兒和他學妹瞬間瞳孔放大,瞪圓了眼睛,學妹先反應過來,失聲道:「秦大師?!」我想這件事必須解釋清楚,正想再接再厲補充完剛才那句話的最後一個單詞,被秦漠漫不經心瞟了一眼。我立刻想起鄭明明的悲慘遭遇,瞬間覺得這可能不是解釋的最好時機。

  秦漠伸出手:「秦漠,顏宋的男朋友。」

  剛才也許不是解釋的最好時機,但從此以後,我預感自己將再也沒有解釋時機……

  已經可以想象明天整個欄目組人盡皆知,岳來上次的美人計沒有被頭兒采納,此次必定舊案重提:「宋宋,為了讓秦大師以最大的熱情來配合我們的節目,我們集體做出了一個英明的決定,決定把你洗洗送到秦大師床上去……」背後陰風陣陣,我打了個哆嗦。

  頭兒呆愣許久,才能把手伸出去和秦漠握在一起:「T大電視台學術廣角欄目負責人黎君……跟顏宋同事。」

  秦漠放開手,看了我一眼,對頭兒說:「宋宋平時在學校受你照顧了。」

  頭兒撓頭回答:「哪裡哪裡,顏宋這孩子在電視台一直表現很好,是同學們的榜樣,她主持的節目很多老師和同學都喜歡看。」

  我無語地望著頭兒,整句話只敢苟同「哪裡哪裡」這個部分,他確實哪裡都沒有照顧到我,至於我們的節目有很多受眾這個觀點,純粹是他自行YY。

  秦漠說:「以後宋宋還要多麻煩你。」

  頭兒連忙說:「不麻煩不麻煩,我知道您工作忙沒有太多時間關心顏宋學校裡的事兒,我既然是她頭兒就肯定要為她在學校的成長負責的,您不用太擔心。」

  我完全插不上話,只覺得自己正在目睹一場家長座談會。

  夜空裡煙花燃盡,徒留下灰白的煙塵和濃烈的硝煙味,漆黑的天幕上,熱鬧過後更顯寂靜,我計算了下時間,預計校工已快要登上歷史舞台,就像香港警匪電影中警察總在一切打斗結束時姍姍來遲。

  須臾間,背後果然亮起一束手電光。校工大喊:「別跑。」

  早有預謀的我已經拽著秦漠跑了起碼三十來米遠,秦漠明顯還沒有進入狀況,所幸配合度還是很高。

  籃球場旁邊正好有一個小樹林,我拉著他一頭沖進去,躲在一顆大樹後。今晚沒有月亮,小樹林太偏僻,也沒路燈,到處漆黑一片,令人發指。秦漠說:「宋宋……」我摸索著一把捂住他的嘴,用氣流發聲道:「先別說話,不知道校工有沒有追來。」等待片刻,沒人追來。他的氣息掠過我的手指,像被燙了一下,我趕緊放開。秦漠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這樣黑的天色他居然能準確無誤一次性摸到我的頭髮,真是高人。他笑了一聲:「今天晚上我真像個毛頭小子。」

  我說:「啊?」

  他道:「我沒想過這輩子還能牽著女孩子的手在大學校園裡飛奔,」停了一下,補充說:「就為了躲校工。」

  我頓然驚覺面前這個人今年已經三十二了,回想他平時的莊重嚴肅,確實有點搞笑,一不小心笑出聲來。他手指滑下揪住我的臉頰往外拉扯:「嗯?還笑。」

  我口齒不清:「你年輕的時候就沒做過這樣的事?」

  他手搭在我肩膀上:「還真沒做過。」

  我安慰他:「這沒什麼,今天晚上做了,你這輩子就算圓滿了。不過在籃球場上放煙花,還是那種噴花類的,你可真是有創意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這好像是你的創意?」

  我說:「啊?」

  他慢條斯理道:「聽說有人此生第二大願望就是男朋友能為自己在T大籃球場上放半小時煙花,第一大願望是有一天自己的塑像能立在T大文科圖書館前供世人瞻仰?」

  我呆了一會兒,突然回憶起來,自己確實這麼跟周越越說過。那已經是研一上學期的陳年往事,韓梅梅用100根蠟燭在籃球場上擺了一顆紅心向林喬表白,一時在校園BBS上引起轟動,成為當年T大民間的一件盛事,討論此事的貼子連續被版主置頂了三個月,女同學們一方面唾罵韓梅梅此舉丟了女同胞的臉,一方面艷羨人家能成功打動林喬的一顆芳心。而男同學們反應就比較單純了,統統覺得林喬撿了大便宜。周越越在我耳邊嘖嘖嘖,針對這件盛事感歎了半天,說要有個男的能為她盡心到這個份上,她死也值了,哪怕是個女的這麼對她,她也豁出去答應了。我覺得她實在太沒出息,忍不住說了兩句:「在操場上用蠟燭擺個心就叫盡心了?要誰能為我違反校規在籃球場上放半小時禮花,那才叫盡心。」

  周越越說:「你這要求也太高了。你得放低標准。」

  我說:「這已經是降低後的標准了,之前的標准是給我在T大文科圖書館前立個塑像供世人瞻仰。」

  回想起這一段,我心裡一時七上八下滋味難辨。

  秦漠說:「在圖書館前給你立個塑像你就不要想了,我暫時還沒那個能力。只能帶著你放放煙花躲躲校工。」

  我覺得眼睛有點酸澀,一句壓在心底一晚上的話終於沖口而出:「秦漠,你就別在我身上耗時間了,其實我們倆不合適。」

  他沒說話,夜太黑,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繼續說:「你看,你喜歡我什麼呢?我隨便哪個方面都普普通通,還帶了個孩子。我的生活方式也跟你完全沒有重合點,就是上課打工養顏朗。我覺得我這個條件的,也就是找個帶拖油瓶的鰥夫比較合適,我跟你太不合適了。」

  他仍然沒說話。我壯起膽子:「而且,你們那個圈子不是經常有酒會、高爾夫、游船、打獵啊什麼什麼的活動,我完全不懂,你把我帶出去也沒有面子……」

  他終於開口:「游船?打獵?這些你都是從哪裡看來的?」

  我呆了呆:「天涯上周公子和易小姐論戰上看來的。」

  他的手撥弄著我的頭髮:「還有什麼問題?」

  我被他打斷思路,一時之間想不出還有什麼問題。

  他說:「那就是沒有問題了?你剛才所說的也完全不構成問題。你看,我們兩在一起根本不會有任何問題。你什麼都不要想了,我已經說過,我們慢慢來。」

  我被他一番話徹底繞暈,正在沉思,他握住我的手:「好了,我們回家。」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月亮從雲層中露出一個角來,天色真是變幻無常,我看著天上的月亮,突然有不妙的預感,好像前方正有什麼令人不安的東西,正在一步一步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