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我想起來了,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那此讓你傷心的難聽話,全是我撒謊。

  那之後,過了近半年。

  春天遠去,夏天郁郁蔥蔥到來。這是個充滿活力的、生機勃勃的季節。天空中有明晃晃的太陽,向人間普度刺眼陽光,樹枝間每一聲蟬鳴都帶著滾滾熱浪,偶爾會下雷陣雨。

  期間發生了很多好事。比如,我媽在獄中表現良好,刑期減到了八年。比如,寒假時外婆從鎮上新搬來的老中醫那裡得到一個偏方,徹底治好了多年不愈的老毛病。比如開春之後,顏朗拿到全國小學生數學奧林匹克競賽一等獎,他們班主任找我商量,說這孩子學力很強,看是不是考慮讓他跳級。再比如,周越越安全期計算錯誤,和何大少在一起的時候,一不小心中了獎。

  關於最後這一件事,周越越的想法是,藝術家不能有後,生娃容易讓藝術家變正常,一正常了就很難再在藝術上有深的造就。本著為藝術獻身的精神,她打算把孩子做掉。盡管我安慰她不搞建築藝術了你還可以去搞行為藝術,行為藝術對精神層次要求不高,但她還是堅定不移要拿掉這個孩子。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理所當然被何大少知道,很快演變成他們全家都知道。何大少家五代單傳,何老太太高興得差點暈過去,立刻准備豐厚聘禮,和何老太爺一道親自去周越越家登門提親。懾於何家的淫威,周父周母欣然應允了,雙方家長達成高度共識,周越越自此被休學軟禁在家,每天好吃好喝好好供著,只待下個月良辰吉日和何大少完婚。雖然也嘗試過反抗,但哪裡有反抗哪裡就有鎮壓,且每次都被鎮壓得很徹底,周越越終於舉白旗投降,何大少很滿意。

  周越越說:「宋宋,我結婚那天你當我伴娘:」」

  我說:「那不成,我都有兒子了。」

  她堅持:「正好,你兒子就來給我當花童。」

  我說:「這真不成,沒這個先例。」

  她看著一旁的何大少:「宋宋不當我伴娘我就不結婚。」何大少說:「顏宋,你行行好吧。」

  我說:「那好吧。」

  這樣一路歡笑,生活似乎又回到初時模樣,心裡卻知道是不同的。那些不同之處埋著隱隱的遺憾隱隱的傷,但在某些特定時刻,都可以忘懷。誰都要繼續走下去,誰都是這樣繼續走下去。

  就在周越越的婚禮如火如茶准備期間,那天,我如常去電視台。台裡沒什麼人,辦公室只有蔣甜和陳瑩兩個,似乎正討論什麼,看我推門進來,雙雙愣了一下,愣完埋頭繼續討論他們的。我前幾天已經和頭兒遞過辭職信,做完這個學期就不打算再做,一方面要忙著實習,另一方面要忙著找工作。頭兒答應了,打算讓蔣甜接我的班,最近幾次到辦公室來都是和她做工作交接。我整理了一會兒材料,把有用的挑選出來,遞交給她。她漫不經心接過,半晌,突然提高音量對陳瑩道:「娛樂圈就是這樣的,你看有些小明星一輩子想嫁人豪門,想攀上高枝做鳳凰,可就是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重,主動貼上去給人家玩,到頭來人家玩兒過了該訂婚照樣訂婚該結婚照樣結婚。她們自以為能怎麼怎麼樣,最後還不是被人家幾個錢就打發了。」

  陳瑩笑了一聲:「能怪誰,自己把自己搞得太便宜了。」

  他們討論得很熱烈,我不便打擾,資料整理完正准備離開,手已拉住門扉,蔣甜叫住我:「哎?顏學姐你知道秦老師訂婚了吧?」 我轉頭看她。

  她把手中雜志翻開立起來給我看:「你不會不知道吧?雜志上面都登了。他未婚妻是個畫家,又漂亮又有才氣,家世也好,媒體都評論說是世紀良緣,傳說他送給他未婚妻的粉鑽訂婚戒要二十多萬美元呢。」

  隔著五步的距離,雜志上的秦漠和半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妥帖的襯衫妥帖的西裝,臂彎裡是一位黑髮深眸的西方美女,美女穿著曳地的綠裙子,臉上的笑容清純美好。我早說過,他會找到家世單純、樣貌乖巧的好姑娘。

  蔣甜笑著問我:「頗學姐,你怎麼了?」

  我將視線從雜志上挪開:「沒什麼,只是沒想到秦漠這麼有錢,要早知道他這麼有錢,當初怎麼也不能把他甩了。」

  我們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都會生活得很好。

  快到租住的房子時接到外婆的電話。她很少在這個時間給找電話。

  千裡之外,老人家用鄉音切切囑咐:「金融危機不好找工作,大城市裡什麼都貴,你不如還是回鎮上來,我問過曾校長了,他說你回來的話可以教高中語文,朗朗在鎮上的小學讀書也可以適當減免一些學雜費。這樣你不用太辛苦,我也可以時常看到我的乖重孫。。。… 」我說好啊,我好好考慮,你要保重身體,幫我謝謝曾校長。掛斷電話後,我認真考慮,覺得這個提議其實不錯。目前靠研究生補貼獎學金稿費短薪這些雜七雜八的收入,雖然能供著顏朗念書,但也僅僅只能供他念書,漂亮衣服都都不能多買兩件給他,為此我一直深感懊悔。鄉下空氣好,食物也很便宜,能夠勻出錢來給他買一些他喜歡而我現在沒法買給他的東西。最關鍵的是鎮上有我們家的祖屋,外婆去養老院後一直把那屋一子租給別人住。回去可以把外婆從養老院接回來,還能讓顏朗住上大點兒的房子。說起來他也漸漸長大,需要有自己的房間了。

  我仔細想這些問題,規劃畢業後的人生道路,沒注意周圍動向,等到回過神來,正站在馬路中央,一輛小汽車不偏不倚照著我橫沖過來,這倒也罷了,面臨如此困境,不遠處居然還有個小姑娘和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我本能伸手去抱那目瞪口呆的小姑娘,妄圖閃避過飛馳的汽車。可以想象,假如她仍然呆著,我伸手抱過她迅速閃在一邊,車子按照一肖線呼嘯而過,我們倆毫髮無傷,皆大歡喜。可沒想到小姑娘前一刻還目瞪口呆,車已到近前突然反應過來,躥得比兔子還快,我撲過去抱她正好抱個空,腳下被顆小石子兒一絆,我以為將要完蛋,小汽車卻在我跟前兩步味地剎住,但這似乎絲毫不能阻止我的頭朝車前蓋猛然叩下去… … 昏過去之前我想,這真是全中國最無厘頭的乍禍,車主真是全中國最倒霉的肇事車主? ,,…

  我在醫院裡醒過來,不知道是今年第幾次進醫院,實在和醫院

  太有緣。

  人說做好事能得好報,好人一生平安。我在車禍前想做一件好事,因對方太過敏捷而未遂,但即使未遂,老天也給了我好報應。

  姑且就算好報應吧。

  因著這個車禍,我想起了從前的一切。

  十八歲以前的記憶,中止於一場車禍,重生於另一場車禍,真是前後呼應。

  我終於能夠記起,十八歲時,我懷著顏朗出了車禍,養母給我起名叫顏宋,繼承她死去女兒的一切,包括名字,包括年齡,包括她給予的母愛。

  而那個叫洛麗塔的女孩,十八歲以前的我,被徹底忘懷了。這感覺就像大夢一場,夢裡我遇到林喬遇到蘇祈遇到韓梅梅,夢裡我懵懵懂懂虛度八年青春,本以為是個夢,醒後卻發現天地暗換,火星人攻占地球,一切都是真的。

  十八歲以前,明明那麼深刻,為什麼會忘記呢?

  我握著被子呆呆地看窗外隨風起舞的大葉梧桐,那時候,明明痛得要死,痛得都幾乎活不下去,為什麼簡簡單單的就全部忘記呢?不過,幸好,秦漠沒事,幸好他沒事。

  可他訂婚了。

  我用被子蒙住眼睛。眼淚打濕被面。

  朦朧中海濤拍打礁岸,啪,啪,聽了十八年的鄉音。那是我的家鄉S 城。

  初見秦漠,是高二時的夏天,我十七歲,他二十三歲。

  爸媽讓我考S美院,我誓死不答應,其實並不討厭畫畫,只是犯了小孩子的通病,以為叛逆是種時髦,不能接受父母安排的人生。媽媽的朋友從國外回來,到海邊療養,正好和我們做鄰居,據說她的朋友有一個很會畫畫的兒子,在麻省理工學院念建築,這次專門休學過來陪他母親,會待一整個夏天。

  媽媽帶我去拜訪她這位朋友,讓我叫她顧阿姨。她們坐在客廳裡喝茶,聊藝術聊家庭。她們的話題我通通不感興趣,坐在小凳子上研究一台老座鍾。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我抬頭望,正下樓的青年穿著深色T恤淺色長褲,長了一張好看的臉,頭髮在客廳裡非自然光的照耀下泛出柔順光澤。

  顧阿姨也看到他,笑著對他招手:「stephen 你來得正好,我和你黎阿姨正說起你,黎阿姨的女兒洛洛明年要考大學,想考s 美院,你反正也沒什麼麼事兒,能做洛洛的輔導老師吧?」

  他在他母親身邊坐下,和我媽媽打過招呼,轉頭看我。他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很明亮,隨意看人也像是專注的樣子。他說:「洛洛?」

  我說:「啊,洛洛,全名洛麗塔,看過納博科夫? 弗拉基米爾的禁書洛麗塔沒,就是那個洛麗塔,英文名Lolita。」我探究地問他:「我知道斯蒂芬? 霍金,斯蒂芬? 李,斯蒂芬? 斯皮爾伯格還有斯蒂芬? 傑克遜,你是哪個斯蒂芬?」說完我眼巴巴看著他,等他的反應。

  媽媽瞪了我一眼:「你這孩子… … 」我假裝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我不願意考s 美院,誰來輔導我,誰就是我爸媽的幫凶,不要想我給他好臉色,我是這麼想的。

  他看著我,有點錯愕。

  顧阿姨撲味笑出聲來:「 Stephen,是不是覺得這個說話風格很熟悉,洛洛多像小時候的你啊。」

  他彎了彎嘴角,笑道:「我小時候說話可不會帶這麼濃的鼻音。」鼻音是我的死穴,我臉一陣紅一陣白,簡直有點惱羞成怒。

  他友善地伸出手:「我是斯蒂芬秦,秦漠。秦王朝的秦,沙漠的漠,我比你大很多,你要叫我秦哥哥。」

  我找把頭偏問一邊:「你是國外回來的.國外不都是直接稱呼名字嗎?」

  他笑.饒有興味的:「可我現在回國了.要人鄉隨浴.按照國內的規矩來.」

  媽媽和顧阿姨只是笑吟冷地看著我們兩個。

  我把頭偏得更狠:「我才不叫你那個什麼什麼 。 "

  顧阿姨終於哈哈大笑:「Stephen,你要好好補一下中文,不知道只有條情侶才叫情哥哥情妹妹的嗎?」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這個顧阿姨.絕對患不到一個長得這麼漂亮這麼有氣質的阿姨居然會在未成年人面前開這種玩笑。

  秦漠眼精裡含著笑意,做恍然大悟狀道:「還有這種說法?不好意思我中文不好,但你至少要叫我一聲哥哥。」

  我都快玻他們弄哭了,大聲道:「你又不是我媽生的,我才不叫你哥哥,我… … 」

  我還沒有喊完,他把手上一串黑翟石取下來放到我手心,正色道:「不知道回國會見到這麼可愛的小妹妹.也沒有給你帶什麼禮物.就把這個送給你當見面禮吧」說完他揉了揉我的頭髮。

  掌心裡還放著人家給的禮物,再說別人就太不近人情了,我生生把沒有喊完的話憋進肚子裡,又想起禮貌,通紅著臉說了聲:「謝謝!」

  他含笑行著我:「要叫我什麼?」

  我一想,禮物都收了.還要跟人賭氣就太不大度了,半天,喊了聲:「哥哥。」

  顧阿姨笑得眼淚都出夾了,對我媽媽說:「你這個女兒可真是個寶。」

  此後侮天放學,我都去秦漠家跟他學畫。我在畫室裡看到他畫的那些靜物.死的東西在紙上煥發生的顏彩.連石頭做的雕塑仿沸都有了靈魂。

  這充分說明了那時的我是一個很有想象力的小孩。審美活動本來就需要想象力,越是高級的審美越是如此。我是這麼認為的,思象力異常豐富的人能欣賞畢加索的《格爾尼卡》 ,一般豐富的能欣賞梵高的《向日葵》,沒有想象力的就只能欣賞尼羅河女兒或者聖斗七星矢.

  我看了奏漠的畫,被他的作品迷惑,漸漸覺得畫畫也是個不錯的事兒。沒准以後我真能成為一個畫家。那時年少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我似乎總想從秦漠的畫裡找出點什麼,想一下子畫出像他那樣有生命張力的畫作。雖然那時候,我基本還搞不清楚生命張力到底是計麼。

  秦漠畫畫的模樣認真又好看,炭筆握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就像武士握住一枚長劍。鵝黃色的窗紗被海風吹得卷起,他的眼神專注,只看得到畫架上的世界。我有時會故意咳嗽一聲打擾他,他一只手插在褲袋裡一只手舉著筆,絲毫不為所動。我使勁兒咳,咳得隔壁打掃清潔的保姆阿姨都來敲門,他只漫不經心指指對面的拒子:「嗓子疼?那裡有金嗓子喉寶。」

  在奏漠家學畫的時間漸漸由?一個小時增加到一個半小時,再由一個半小時增加到兩個小時。其實只是我自己賴著不走,他總是時間一到就開溜一刻也不停留。那時的秦漠,在外人面前裝得正直,私下卻有各種不經意的稚氣舉動、而找在他家用功的那些大好時候,原本應該和程嘉木一起看電視吃冰淇淋做作業的。

  我把這些時間犧牲掉,最終令暗戀程嘉木的饒一靜得到機會,他們一起做作業一起回家,一起打藍球一起吃冰淇淋,我什麼都不知道。同學們看我的眼神普遍充滿憐憫,但誰也不將這個秘密說出來。當我終於知道一切的時候,已是和秦漠學畫的第三個月,秋天都要到來。我沒有悲傷難過,反而覺得十分輕松。

  我從一個月前就開始糾結自己對不住程嘉木,沒想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是我們誰都對不住對方。不同之處只在於他公然對不住我,而我沒有讓自己的行為公然化而已。我只是默默地在心裡喜歡他,教我畫畫的老師,被我叫做哥哥的那個人,奏漠。

  由此可見,在可塑性極強的少年時代,移情別戀多麼容易,我前半年還覺得程嘉木是個不錯的好同學,後半年就徹底拋棄他喜歡上秦漠。那是一種基於藝術崇拜的喜歡,是真正的喜歡。絕不像和程嘉木那樣拉拉小手就能滿址。我想使勁抱住他,也想親親他。我滋生出如此熱情大膽的想法,卻還不滿十八歲,連成年人都算不上。

  全中國沒有哪一對男女朋友像我和程嘉木這祥偷快分手。他試探著問我:「蛋撻,也許我們可以重新來過。」

  我堅定搖頭:「不行,木頭,我已經喜歡上其他人了,不能和你重新來過。」

  他淡淡道:「秦漠?」

  我說:「啊,秦漠。」

  當著程嘉木的面,我能將這喜歡如此鏗鏘地說出口,面對奏漠時,卻一絲一毫不敢逾矩,連最含蓄的暖昧都不能夠。

  事實上,我和他也暖昧不起來,他只當我是個小女孩。我畫出一幅好作品,他覺得滿意,會從衣服口袋裡摸出巧克力來獎勵我。連顧阿姨也說,自從洛洛過夾學畫畫,Stephen的衣服裡總是裝滿糖果。可幼兒園裡的老師也是這麼獎勵准時出操的小明友。

  有一次,他照例拿出巧克力放到我手心,我終於鼓起勇氣反抗:「我不要吃巧克力。」他翻著畫紙漫不經心打發我,「我也不吃巧克,反正最後兩個了,不要浪費,好歹把它吃下去。」我一想是不能浪費,忍著委屈將巧克力吃下去。第二天,他果然不再從衣服口袋裡撣巧克力來獎勵我。

  只是開始獎勵棒棒搪。

  程嘉木打擊我:「你們沒可能的,看年齡,一個7o 後一個80後,一個時代的代溝;看文化背景,一個從小被資本主義腐化一個長在社會主義紅旗下,意識形態南轅北轍;再看看學歷,我就好奇了,他一個博士生和你一個高中都沒畢業的能有共同語言嗎?"

  這些都是事實,我不能反駁。但是我想,我將對秦漠的喜歡暗埋在心裡,為了這喜歡,我會立刻長大,很快趕上他,那時候,他就不能隨便拿個巧克力或者棒棒棲來打發我了。我會看著他的眼睛,就像個花從老手,一點都不緊張惶惑,我像個情聖一樣和他表白:「秦漠,我喜歡你,喜歡你好多年了,你怎麼說?"

  我靠著腦海裡不切實際的意淫來鞭策自己,學習陡然刻苦,成績上升的速度好比坐雲霄飛車,媽媽看了成績單簡直不能相信、一個勁追問我:「你該不是抄別人的才得了這麼高分兒吧。」我一邊繼續刻苦一邊在心裡暗諳遺憾,要是秦漠早兩年出現,搞不好我就能考上北大了。

  那是一場貨真價實的借戀,我想要靠近他,又不敢太靠近他。被這種矛盾的心情折磨,連青蛙跳進池水也能激發愁思。真是少女情懷總是詩,且還是一首徘句。

  終於被我等到一個機會,能夠光明正大擁抱他,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是他二十三歲生日,顧阿姨要辦一個舞會,附近的朋友都會來參加。他坐在沙發上邊翻報紙邊和我說起這件事,側面被夕陽的余暉映出深沉輪廓,他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起來:「這個舞會自帶舞伴,把你那個小男朋友也帶過來吧。」

  我被他的笑容迷惑,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重重點頭。

  我沒有告訴他我已和程嘉木分手,一直卑鄙地想,只要他還覺得程嘉木是我男朋友,就能安全跟他撒嬌,他不會看出什麼。我一邊痛恨他當我是小妹妹,一邊害怕他不再拿我當小妹妹。假如能直接從小妹妹升級到女朋友,含義就大不一樣,但我很清楚,不是小妹妹的話,就什麼都不是了。

  就算秦漠說了這個舞會自帶舞伴,我也要和他跳一支。十七歲的我用有限的閱歷苦思冥想,童話故事裡哪一對公主王子沒有一起跳過舞呢。我的要求也不高,就算不是公主,和他跳一支舞總不過分吧。

  程嘉木說:「你這個要求的確不過分,但關鍵是你會跳舞嗎?」

  我用大無畏的月光望向他,堅定不移地、矢志不渝地,我說:"我可以學。」

  程嘉木望著碧藍的天空,天空盡頭是沉寂的海水和一動不動的海底勘油船,他向我伸出手來:「那我教你吧。」

  我身體協調性能不好,痛苦地學了兩個星期才學會一支曲子,且只能跳這支曲子,一放別的曲子就跟不上節奏,輕者踩對方的腳.重者踩自己的腳。程嘉木無可奈何,歎道:「萬一舞會上不放這個曲子呢?」

  我寶貝地裝好舞曲的碟片,安慰他:「不會的,我自己把這個碟片帶去,他們家那一套音響我玩得很熟。」

  那個晚上很快到來,九月的天空亮著繁星。

  我仔細打扮,穿上,一條艷麗的紅裙子,特地請媽媽幫我把頭髮盤上去,做成一個成熟的髮型。在去秦漠家前,我吃了兩斤冬棗平復心情,盡量讓自己別那麼緊張,但無法不緊張。

  程嘉木挽若我的手走進秦家大門,我不斷問他:「你看我的眼影用得合適嗎?」

  「這個口紅是不是太濃了?」

  「項鏈和裙子會不會不太配啊?」

  「哎呀,鞋,我得回去換一雙顏色淺點兒的鞋。」

  程嘉木終寸:忍受不住,甩開我的手,冷冰冰道:「你再怎麼打扮得成熟,還是個小丫頭片子,你以為你這樣秦漠就會對你刮目相看嗎?」

  我無言以對,半晌,開口道:「我沒有想讓他對我刮目相看,我只想和他跳一支舞,我准備了這麼久,排練了這麼久。」

  他目不轉睛看了我好一會兒,手揣進褲兜裡,抬頭望著星空:「蛋撻,從前你和我在一起,可不是這樣,那時候你多高傲,就像個貨真價實的公主。」

  我們走進大廳,舞會已經開始,空氣中有各種好聞的味道,被柔軟的樂聲籠罩。我在人群中尋找秦漠的身影,一下子就找到。他懶洋洋靠在窗邊,和面前的美女聊天,成熟的,我不認識的美女。我淹沒在人群中靠近他們一點,聽見幾個生僻詞匯從美女嘴裡說出,生態建築啊新城市主義什麼的,我一個都搞不懂,只好沿著原路退回去,默默坐在角落。

  我看著地上發呆,音樂換了又換,感覺已經發了很久的呆。一雙皮鞋出現在視線底,熟悉得讓我瞬間就把心肝脾肺髒一起提到嗓子眼兒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不冷嗎?」

  周圍吵得厲害,我卻只聽到他的聲音,我抬起頭來,假裝很自然地回答他:「不冷啊。」

  他手裡拿著一個披肩,微微皺眉:「其實還是冷吧?」 我莫名其妙:「真的不冷啊。」員然已是秋天,但夏意還沒有完全褪去,我穿著這個吊帶的紅裙子剛剛好,一點都沒覺得冷。他沒理我,干脆地把披肩搭到我肩上:「小孩子知道什麼,這樣的天氣你穿這麼點兒不冷才怪了。」

  我最恨他說我是小孩子,正要開日反駁,看到程嘉木走到近前,我在心裡暗想這家伙可真是個電燈泡。秦漠一把拉起我,對著程豁木一笑:「把你女朋友先借給我玩兒一會兒。」程嘉木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被他拖進舞池當中。

  他握住我的腰,身上有白酒的味道。我大膽地抱住他,想這是個渴望了多久的擁抱。他頓了十秒鍾,慢條斯理地糾正我的動作:「洛洛,跳舞可不是這樣,你這樣抱著我,我沒法動了。」

  我准備的曲子沒有派上用場。秦漠教會我跳他的曲子,教了三遍就學會,第四遍跳時,我沒有走錯一個舞步。那個夜晚絲竹亂我卻只聽到自己的心跳。我們從舞池中退出來,他揉揉我的頭髮摸啊摸啊又摸出一根棒棒糖,剝開來遞到我手中,他誇獎我:「跳得不錯。」

  他沒有從我的擁抱裡看出跡象,他知道我很緊張,卻以為那不過是初學跳舞的緊張。他仍然只當我是永不會和他發生故事的小姑娘,對我照顧周到。我以為我想要的那麼少,那麼微不足道,經過這個夜晚,卻深刻發現自己原來並不只想要一個擁抱。如果能夠把秦漠據為己有,那該多好。

  十一月,我每天晚上多熬半個小時的夜,織了兩個月織出來,- 條圍巾,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他。

  他拿著圍巾仔細端詳,含笑問我:「自己織的?」

  我搖頭:「商店裡買的,本來是五十五塊錢一條的,打七折下來三十八塊五毛。」

  他表示驚訝:「這麼丑的圍巾居然還能賣三十八塊五毛?」 我無言以對。

  他隨手從茶幾上拿起兩個獼猴桃遞給我。

  我說:「干嗎?」

  他表情淡淡:「回禮。」

  「 …… 」

  那些事,我還能想起很多。時隔八年,我依然記得和秦漠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就像這些記憶都被做成了膠片,放在腦海中,可以永久保存。

  程嘉木說:「你是打算永遠不告訴他還是暫時不告訴他,你現在這樣簡直就像准備把暗戀進行一輩子了。」

  我說:「啊,再看吧。現在這樣挺好。」

  我其實一直在思考,如果我告訴他我喜歡他,他以後再也不理我該怎麼辦呢?暗戀的心酸大概就是這樣了。

  終於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即使‘我想保持現狀,轉折的一天卻終於來臨。

  那是我的十八歲生門,寒假裡的情人節,二月十四日。

  爸媽在國外出差,不能立刻趕回來,許諾回家會帶給我豐厚禮物。隔壁市念大學的表姐和他男朋友正好到海邊玩兒,住在我們家。表姐說,十八歲啊,成人的大日子,我們可以辦一個小小的派對,就在家裡,反正姨父姨母不在家,我們鬧一個通宵來慶祝。

  這提議得到我的全力支持,大家開始轟轟烈烈准備。

  去秦漠家通知他晚上過來捧場的時候,他從一本偵探小說裡抬起頭來,摘掉眼鏡看我:「我還打算晚上 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沉思了兩秒鍾戴上眼鏡,「那等派對結束之後吧,結束之後再帶你去。」我為難看他:「今天晚上不行,今天晚.上我已經打算好了要大醉一場的,我們買了白酒紅酒黃酒啤酒各種各樣的酒,我肯定是要喝醉的。」

  他臉上出現茫然神色,愣了半天,發出一個單音節:「啊?」 我連忙解釋:「我不是想要學壞,絕對不是。因為表姐說人生總要醉一場的,與其以後被別人灌醉發生點什麼不可挽回的事兒,不如在安全的情況下先試出自己的酒量,心裡有個底線就不容易喝醉了,也是為了以後參加社交活動的安全著想。好歹我也十八歲了。,」 我說到十八這個數字時,特地偷偷漂他一眼看他的反應。他微微偏著頭,想了一會兒,食指叩著沙發扶手,道:「好吧 , 但事先要把解酒的蜂蜜水准備好。」

  這天晚上,我真的喝得大醉。但並沒有人事不省,只是頭暈,眼前的一切都被籠籠上一層夢幻色彩,輕飄飄的,像走在雲端,心情很開朗,也很安寧。窗外一直下雨,浙浙瀝瀝,海面黝黑沉靜,天氣仍一是嚴冬一般的寒冷。這派對終於還是沒能鬧夠通宵,朋友們相互攙扶著踉蹌離開,表姐和她男朋友也回客房休息。回房之前她疑惑間我:「洛洛,我剛放這兒的兩個裝紅灑的杯子你看到沒?」我搖頭說沒著到。她表情凝重,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重復:「你真沒看到?」我說:「的確沒看到。」實際上我不僅看到還把它喝掉,並沒有兩杯全喝,其中一杯給了秦漠。但她問我那時候,我確實沒想起來。

  客廳裡很快安靜,窗簾被拉開,夜色沉沉,透過玻璃窗擠進來。奏漠撐著失,碩長身姿陷進我們家的大沙發裡,微微皺著眉,像是沉思又像是克制 。我搖搖晃晃指揮他,讓他去把DVD打開,我要看電影。

  那是是一部美國文藝片,天空有鴨絨~般的浮雲,地上是大片茂盛的葡萄園。客廳裡只有電視屏幕泛出藍蓋盈的光。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接吻。就像電影一樣迷離,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做夢,好比終於把商店櫃台裡想了已久的洋娃娃裝進口袋。他黑色的頭髮擦過我的臉頰,我什麼都看不清。當他終於進入我的身體,那疼痛真實,滿足和疼痛一樣真實,我抱住他的脊背,想這夢要慢點結束。我喜歡他喜歡得這樣。

  半夜我就醒過來,腦袋裡一片檢糊,看見客廳裡一盞落地燈亮著,發出微弱白光。秦漠赤著腳,衣著整齊地坐在地毯上抽煙。我咳了一聲,大腦還沒轉過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握著煙頭的手指一顫,煙灰掉在地毯上。

  我說:「哥哥…… 」

  他將煙頭掐滅,過來掖好我的被角。

  他表情嚴肅,聲音嘶啞:「洛洛,是我的錯,你還這麼小。」他將頭埋入手中,我第一次看到他懊悔的模樣, 簡直都不像他,很久,他抬起頭來,苦笑了一下:「你肯定恨死我了,我該怎麼辦呢?」

  我終干想起來都發生了什麼,在大腦從死機中重啟運作之前,我聽到自己說:「我們在一起吧。」

  他答應了。

  我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他答應了,他居然答應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真是要高興到天上。

  程嘉木想破頭也想不通為什麼秦漠突然和我在一起,帶著我玩兒,還把我介紹給他圈子裡的每一位朋友,說我是他女朋友。他的朋友們會開玩笑:「秦漠你可真狠,人家還只是個小姑娘。」說完秦漠又來說我:「小妹妹你是怎麼被這個人騙到手的,你實在沒有挑男朋友的眼光啊。」秦漠涼颼颼地笑:「你們就見不得我找一個漂亮女朋友是吧,不過我們倆情深似海,你們誰也別想挑撥我們。說完看我,「對吧洛洛。」我就重重點頭:「嗯。

  其實我都想不通秦漠為什麼這樣,但漸漸覺得也許他本來就有點喜歡我。他對我那麼周到溫柔,除了他也喜歡我以外我基本上找不出什麼其他理由。當然,我本來也很抗拒尋找其他理由。我給自已太多心理暗示,很快就以為秦漠他是真的喜歡我。這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一開始我就認清現實,後來聽到他那些話就不會那麼難過。我本來只想要一點點,等到得到了那一點點,又貪心地想要更多。最可悲的還不是想要更多卻得不到,是連那一點點其實都不曾得到過過

  掰著指頭細算,是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三月初,花紅柳綠,天空湛藍。

  爸爸媽媽吵架,無意中說出我是孤兒院裡領養的,不是他們親生的。

  我震驚得不能接受,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找秦漠。

  我跌跌撞撞跑到他房間門口,門虛掩著,我要推門進去,屋子裡傳來顧阿姨的聲音,他正和他媽媽說話。

  顧阿姨說:「你想帶洛洛回美國?她還這麼小,她明年還要參加高考。」

  他說:「她可以不在國內念大學,她喜歡畫畫,她可以在美國學。」

  顧阿姨說:「我知道你喜歡洛洛,我也喜歡她,但她父母不會同意你這樣做,你憑什麼讓她離開父親母親跟著你至小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呢?」

  他說:「你不是說過,那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嗎?」

  我屏住了呼吸,沒有聽到顧阿姨的聲音,只聽秦漠輕聲道:「她早晚會知道這件事,如果那時候我不在她身邊…… 我很擔心她。我會和黎阿姨他們好好商量,讓洛洛出國念書,我會好好照顧她。」我聽著他這些話,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那些驚恐無措變魔術一樣,瞬間就不復存在,只覺得渾身上下突然充滿勇氣,什麼艱難的事都可以面對。

  我就要伸手推開門,就要立刻沖過去抱住他。

  然後他說:「我得對她負責,這個小姑娘,我對不起她。」我呆在原地。

  在他們這場對話結束之前,我迅速逃離了現場,逃到大門口時還摔了一跤,膝蓋處破了個洞,卻沒有感到疼痛。

  我絞盡腦汁想秦漠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想到各種可能,又挨個兒去找證據將其否定。我不能相信他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為他要負責,他是國外回來的,國外不都把這個看得很開嗎?

  我給自己打氣: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他怎麼可能不棄歡我,我和他天天在一起,就算剛開始不喜歡,日久生情都該生出幾分喜歡。但終於還是不合時宜地想起,他確實沒說過喜歡我,他和我在一起,從來沒有過分親熱動作,頂多就是揉揉頭髮捏捏臉頰,再了不起就牽牽手,牽手都要我去要求。我說我們在一起吧,他也沒有表現出特別高興的神色,只是在微弱的燈光下點點頭:「好吧。」他說。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家不是熟悉的家,喜歡的人不喜歡我。

  我仔細考慮了兩天,動用了自己的所有腦細胞,在第三天向秦漠提出了分手。他正在畫圖,筆就掉到地上,他說:「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分手吧,我還是覺得我們不合適,你比我大這麼多,你的好多想法我都弄不明白,我覺得我們有代溝,相處起來挺困難的。」

  他彎腰撿畫筆,半晌,道:「洛洛,你不是小孩子了,作決定之前要慎重思考,不要因為一時沖動就…… 」

  我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還介意我生日那天晚上的事兒?你不用介意,我都不介意了,不要讓這件事成為我們的束縛,對誰都不好,我們都把它忘了吧。」

  他看著畫筆,嘴角帶著笑,眼睛卻沒半點笑意:「你把它看得很輕,我卻把它看得很重。」

  我說:「是啊,你一向有責任感,責任意識很強。」

  他沒有說話。

  我看著天花板:「可我們真不合適啊。」又看著他的眼睛說,「 我也不喜歡你啊。」

  風把玻璃窗吹得嘩啦嘩啦響,他轉身去關窗戶,淡淡道:「你真是個心狠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天上有明亮星光,我坐在陽台上看月亮,想起一個童話,說塞浦路斯的大海裡住著金色的海妖,愛好將自己喜歡的少年擄到海中,可人類不能生活在海底,這些少年全在她身邊死去,少年們直至死去的前一刻都痛恨海妖。我想我不能讓秦漠淹死在我身邊,關鍵是我自己不能被自己的喜歡淹死了。潮濕的海風中,似乎能看到海面上粼粼的波光。我分析自己的心路歷程,安慰自己,洛洛,你做得很對,你是個有骨氣的好姑娘。

  程嘉木在樓底下打電話給我,嗓子都在哆嗦:「蛋撻你不會是想跳樓吧?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打打游戲就好了,你看我那時候被你甩,我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嗎?」

  我說:「那是你神經比較大,可關鍵那時候你是被我甩嗎?我們難道不是協商分的手?」

  半個月後,秦漠回了美國。

  我借口要去同學家補習數學,沒到機場送行。

  估摸飛機起飛的時刻,看了一眼蔚藍天空,偶像劇裡這時候會應景地出現一架波音747 直沖上天,但三月的s 城上空,只有一群忙著求偶交配的鴿子飛過。

  我收到他的最後一封E-MIAL ,短短四個字:「再見,洛洛。」

  誰會想到再見就是八年。誰會想到他會死在西非的內戰。誰會想到我會把顏朗生下來。

  秦漠的死訊在四月底傳來,媽媽向我們轉達這個不幸的消息,說顧阿姨已經在醫院裡昏迷了四天。秦漠是她唯一的兒子,那麼優秀的一個孩子,卻去得這樣早。要不是他過去西非幫他父親跟項目,也不會這樣,顧阿姨在醫院醒過來後第一句話就是要和秦漠的父親離婚。我第一個反應是去翻日歷,看今天是不是愚人節,翻完日歷之後都來不及有第二個反應,立刻跑去廁所大吐一頓,吐得昏天黑地,東西全吐沒了,就剩胃酸一陣一陣上湧。我想怎麼就是止不住啊,急得眼淚都流出來。媽媽擔心道:「不是吃錯東西了吧?」我一邊忙著嘔吐,一邊對她擺.手。

  我想,怎麼會是真的,不可能嘛。

  但就像一句廣告語所說,一切皆有可能。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我終於接受秦漠死在西非的事實,只是沒預料事實讓人這樣痛。按照程嘉木的話來說,我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哪裡就懂褂愛了,哪裡就愛得深刻了。只是秦漠在我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從來就不只是有戀愛關系的男朋友。他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哥哥。失去他,相當十失去一個前男友,一個老師,再加一個哥哥,包含三份悲傷,每一份悲傷都真真切切,讓人動容。這些悲傷加在一起,足有摧毀人心的力量,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可再也不能重新來過。

  此後,事情的發生就像一則老掉牙的傳奇,遵循了諸多文學規律,荒謬而不可收拾。

  五月初,我嘔吐不止,終於引起媽媽的重視,請了醫生來家裡做檢查,我和爸媽同時知道顏朗的存在。爸媽思想開明,這方卻有不可動搖的原則,一直對一直對我要求嚴格。我第一次看到媽媽那樣生氣的模樣,手都在發抖,那一耳光煽下來,打得我滿臉鼻血,她說:「你今年才多大,我沒有養過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女兒。」我死死捂住臉,壓抑多時的情緒猛然爆發,手上是大把的眼淚大把血,我說:「我本來就不是你們的女兒,我是你們從孤兒院裡撿回來的,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不是你們親生的,你們打死我也不會心疼的。」媽媽抬起的手放了下去,眼睛裡有惶然的震驚神色,卻死死抿著唇,什麼也沒有說。當天夜裡,我離家出走。汽車上被人偷了隨身帶的包,只有貼身的兩百塊錢,但我沒有回頭,用這兩百塊錢買了一張南下的火車票。

  海邊的s 城,我在那裡長大成人,那裡有藍的大海白的浮雲,漫長夏天裡陽光清澈透明,窗台上種著野菊花,我的美好回憶,我把它們都丟棄了。

  我帶著顏朗,糊裡糊塗度過這八年,命運耍著我玩,讓我再次碰到秦漠,又讓我再次把他弄丟了。那首歌唱得太好,一開始我只相信偉大的是感情,最後無力地看清強悍的是命運。

  但又能怎麼辦呢?

  我應該早一點想起,或是永不想起。此時此刻,我想起這一切,明白那個人是我此生所愛,可他終於守不下去,愛上別的好姑娘,要結婚了。我知道不是所有的好事都會等著我,一直一直等著,我並不是故意,我只是太晚想起,可這一段人生,它並不原諒我。我和秦漠終究成為兩個世界的人,八年前的錯過讓一生都錯過。他一定早就認出我,我們當年那一段結局太糟糕,他在盡力彌補,八年前也許只是責任,八年後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歡我。我終於得到我想要的,卻並不知道那就是我一直以來,從十八歲到二十六歲,渴望了這麼多年一直想要的。是我把事情搞砸。

  我要把他搶回來嗎?

  我對他說了那麼絕情的話,我還能把他搶回來嗎?

  我連買機票的錢都沒有。

  可我終於還是不能就這樣向命運認輸。

  出院的第二天,我給秦漠發了E-MAIL。

  寫了一天一夜的一長信。

  七千字被刪到七百字,再刪到三十二個字。我說:「我想起來了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那些讓你傷心的難聽話,全是我撒謊。」我的悔恨,他看了就會懂得。

  我神思恍惚地等待他的回信,每天都要刷二兩百遍郵箱。總是第一時間收到各種匪夷所思的網站發來的垃圾郵件,卻沒有等到他的回信。只言片語都沒有。

  八卦雜志上傳來最新消息,說秦漠那女畫家的未婚妻懷孕了,為了不影響穿婚紗的效果,雙方家庭決定下個月就在威尼斯舉行婚禮,什麼什麼的。

  顏朗看到這本雜志,驚訝地問我:「這個人是干爹?」

  我說:「啊,是他。」

  他說:「他要和這個女的結婚嗎?」

  我敷衍他:「大概吧。」

  他偏頭想了想,又看看我:「我覺得這個女的沒你長得好看。」我笑道:「謝謝你啊。」

  他半天沒說話,很久,抬眼看我時,眼眶紅了一半,輕聲間找:「以後干爹還會找我吃飯嗎?」想了半天,又取下脖子上的玉墜子給我看,「這個我一直戴著,你說他和別人結婚了,不會就我們忘了吧。」

  我鼻子一酸,卻忍住沒有表現出來,揉他的頭髮安慰他:「不會吧,這玉墜子不是他們家傳家之寶嗎,等他再有了小孩,肯定還要再找你把它要回去。」

  他把玉墜子塞進T 恤領子裡嘟嘴道:「他要我也不會給他,都送給我了,就是我的嘛。」

  我開始想,是不是等周越越的婚禮結束之後,就開始著手去找我爸媽。程嘉木說他們移了民,‘不知道去公安局那邊備個案有沒有用處。我不會離開外婆和監獄裡的養母,但有些事情總要去做。

  周越越的婚禮定在月底,算命的說是個黃道吉日。

  這萬眾矚日的一天,天氣空前絕後悶熱,蟬聲零落,街道兩旁每一片樹葉都紋絲不動。

  何大少一家篤信菜督,婚禮必須在教堂舉行。周越越懷孕三個月,肚子微微隆起,死活不肯穿婚紗,何大少逼不得已只好給她買了條不收腰的白色布裙子。只可惜穿上一點都不像要結婚,倒像CCTV兒童頻道的少兒節目主持人。我站在她身邊,穿著粉色紗裙子,不認識的人走過來,辨認半夭才辨得出我是伴娘她才是新娘。

  婚禮嚴肅又煩瑣,我料想周越越絕無可能將其順利完成,考慮了最可能不順利的幾個地方,和伴郎仔細商最,做好准備隨時救場。戰戰兢兢走完紅地毯,果然在神甫面前站位時她就站錯。這件事原本可以很簡單,大家換個位置就和諧了,但周越越強脾氣臨時發作,堅持不承認錯誤,一心認為眾人皆醉她獨醒,她是對的,我們全是錯的。何大少去拉她,還被她鄙視地拍掉手。新娘把位置站錯,且拒不悔改,熟悉周越越的性格,我覺得此時最好還是將錯就錯,但新郎伴郎並不這樣認為,一心想將其正回來,一時間台上亂成一片,神甫捧著聖經目瞪口呆,估計從沒遇到這種情況,不知如何收場。

  我想想還是打算從何大少下手,這時候和周越越對著干沒道理,手正伸出去搭住何大少的肩,突然被人一把握住。

  那力道凶猛,帶著我的手臂將我使勁往後拽,七厘米的高跟鞋本就穿得不穩,我腳一拐,跌進某個懷抱。

  我抬頭看他。

  陽光穿透教堂的彩色玻璃照進來,照在他臉上。他的眼睫毛依然很長,眼睛依然明亮。

  這個人。

  他說:「洛洛,我看到你的信,我趕來了。」

  我說:「你要結婚了。」

  他說:「取消了。」

  我說:「你未婚妻懷孕了。」

  他說:「那不是我的。」

  他抬起我的手貼在唇邊,眼裡含著笑意:「洛洛,你說你愛我。」眼淚終於啪嗒掉下來。

  我緊緊抱住他。

  我說:「我把他生下來了,我們的顏朗,我把他養得這麼大。」他更緊地將我摟住。

  我說:「哥哥,我們錯過了八年。」

  《歲月是朵兩生花/兩生花》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