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刻都是嶄新的》
控而已
第 1 章
黴曬乾了,也就剩抗生素了

  石曉紅總要笑他「黴曬乾了,也就剩抗生素了。」由於太抽象,武令朋一直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問石曉紅,石曉紅說:這是一種修辭,一種意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石曉紅後來還是解釋了,這句充滿意境的話大概是這個意思:倒楣太多次的人,往往不會被逼到絕境——雖然不見得倒楣久了必定會轉運。

  武令朋的境遇大概就是這樣的:在發不出後鼻音的方言區同學們在書面上口頭上把他的名字正式改為臨盆之後的一年,在婦產科實習的他發誓要考研究生,而且要考基礎醫學的研究生,以便遠離這份將來可能使自己聲名蒙羞的職業。石曉紅的意見是其實你只要不選婦產科,不碰到浙江人就可以了,但他堅持認為自己選擇的道路才是光榮而正確的,於是他便報考了遠離母校的一所大醫學院。事實上其主因是他暗戀數年難以開口的某班花在數月前被保送去了那所學校的生理系。

  通過了生理教研室組織的複試之後,武令朋就回家去文昌廟還願,進貢了碩大無比的五隻毛桃,回家洗淨了之後啃時,啃出半條蠕動的黑色的蟲子。他吐出了剩餘的半條屍體,百度了一下,得知桃子中的蟲子其實是在授粉的時候沾在花蕊上的蟲卵變的——安慰自己這蟲子至少通體清潔之時,就接到那所學校研究生科打來的電話。

  那個電話的大意是他被肝膽外科錄取,問他願不願意去。沒能從蟲子清潔與否的思索中脫離的武令朋欣喜地應了三聲:願意願意願意。電話放下後有些疑惑,什麼外科來著?

  開學之後,石曉紅在醫院研究生報到的地方看見了武令朋,告訴他: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從基礎調劑到臨床專業的人。武令朋說:你後面可不可以不要用逗號隔開?聽著彆扭。於是石曉紅說:你,到底何德何能?你,讓一干眼巴巴想考臨床研究生卻不得不調劑到基礎的同學作何感想?武令朋說:你讓眼巴巴想讀基礎卻被調劑到臨床的我作何感想?

  如果說人生的悲劇就是「事與願違」四個字的話,武令朋的悲劇可以追溯到胎兒時期。他的母親於懷孕初期執著地在送子觀音前跪了數日,求觀音娘娘送來一個不帶把的小天使,原因是前兩個帶把的在脫離天使形態之後癡潑盡撒,家中雞犬不寧。懷孕中期兩個非天使為了迎接天使妹妹的來臨,把母親肚皮上擺滿貼紙,大義凜然地發誓要把曾經打得頭破血流爭來的自己的庫存全都貢獻給妹妹。懷孕後期母親天天對著肚皮喊話:青霞,你要乖哦,媽媽就指著你了。

  至於青霞怎麼變成臨盆不得而知,母親生產完畢之後見到他的把之後把頭轉向一邊,冷笑了一下,說:幸好沒納香火錢。而他的兩位哥哥扯著他稚嫩的小JJ,道:省了貼紙了,真好。

  事與願違的胎兒時期,往往造就事與願違的嬰兒時期以及童年以及青少年以及成年。作為雙生子出生的哥哥們對小自己7歲的弟弟疼愛有加,在他頸椎尚未發育成熟之時就背著他衝鋒陷陣,據母親描述,二人曾為爭奪他的背負權將他的手足往相反方向拉扯,受力均一不分高下,最後拿了把刀說一人一半吧。於是母親只好說:一三五老大,二四六老二。注意拿弟弟擋子彈的時候不要把尿布射穿了,會漏。

  多年後母親回憶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補充道:BB彈。

  說話晚、走路晚,被委派打醬油拎了瓶醋回來,父親一聲長歎,對母親道:伏暑誤傷胎氣,叫你不要大熱天的吃當歸燉羊肉了吧?

  到此為止,事與願違的不過是他的父母,還不是他。

  在哥哥們的疼愛下成長的武令朋發育得高人一等,三大五粗,小學時代永遠位於不受關注的最後一排,引起老師注意也只是因為他7分的語文試卷和9分的數學試卷。老師的關注集中體現在家長會上,把他作為典型反面教材傳播。父母對此事只能當作耳邊風,因為他們家麼子不是愛玩,也不是偷懶,每天做作業到晚上上十點,別家的小朋友都睡覺了他還在做,分數就是在個位數邊緣徘徊。

  武令朋小學時唯一一次和老師說話是在發現自己喜歡的班長小姑娘永遠是第一排之後。那時他已經暗戀那姑娘四年了。於是他第一次覺察到了事與願違。疼愛弟弟的雙胞胎哥哥們探知此事,鼓勵他去跟老師要求換座位。武令朋於是鼓足勇氣到班主任老師面前,說:老師,我想坐第一排。老師抖動著他的個位數數學試卷,說:好啊,你有本事考到平均分,就換吧。

  此後的兩年小學生涯,武令朋一直為了數學平均分不懈奮鬥,然後,隨著大腦的漸漸發育,他終於在一次考試中得到了平均分88分。只是,那次考試是小學畢業考。

  初中時他依舊坐在最後一排,值得慶倖的是這一次他暗戀的姑娘坐的是第二排,直線距離近了0.5米。同班同學集體封號其為:傻大。此諢號令他爹娘捶胸頓足,他們的兒卻對此無動於衷,道:全班同學早上都一一向我問好,真親切。

  雖然爹娘對兒子的與眾不同狀況是否那碗當歸燉羊肉造成的意見有分歧,但對他堅韌的人格來源並沒有太大爭議。「隔代遺傳,」武令朋的父親回憶起來,都會用一種感慨之極的語氣說:「和他爺爺一模一樣。」

  按理來說,這種人格一般情況下是體驗不到事與願違的,壞就壞在他必定會暗戀班長,而班長必定對傻大毫無興趣。所以他只能目送一任又一任的班長姑娘們和學習委員、生活委員、組織委員、宣傳委員等眉來眼去打情罵俏,末了回頭瞪他一眼:看什麼看呀你?神經病。

  於是堅韌如他也能體驗到事與願違帶來的沮喪。

  在三年的初中時期,與之親近的人讓他請客,他看別人吃得歡,自己在一旁流口水,回家對爹娘說我今天學雷鋒了。爹娘暗自飲泣。同學要求他幫忙做作業,他受寵若驚,做完後交上去,老師教育了那位同學,說:要勤奮學習啊,你是個好苗子,怎麼這次的作業做得跟武令朋一個分呢?太不應該了。你是不是懈怠了?改天和你家長談談。事後他被那同學教育了,告訴他:你幹啥自己做呀?你借誰誰誰的抄一抄呀,害我被罵。此後他學雷鋒的時候格外注意不給人添麻煩,初中畢業的時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學雷鋒標兵了。

  高中的時候他高,但已經不傻大了,拉長之後的身體已經沒那麼塊兒了。這一次的事與願違在於:班長是個男生。他痛苦地克制了自己對班長的仰慕之後,有一天如同破殼而出的小雞一般,想明白自己的境遇:如果世上沒有班長這個職位,也就沒有今天的他。

  他迎風唏噓了半分鐘,轉而對自己說:沒事兒,上班了就沒班長了。

  為了避免其實是「長」引起而不是「班長」引起的仰慕,武令朋擁有了平生第一個志向,他決定考一個將來不會出現長這種稱呼的專業:科長,處長,隊長,警長,秘書長,校長等等。他發現了有一種專業很好:醫生、主任。

  顯然他忘記醫院是有院長的了。

  關於智商一直徘徊在九十至九十五之間的武令朋到底是怎麼考上那所醫學院的,至今是個謎。爹娘和哥哥們認為他的頭腦進行了第二次發育,執手相看,喜極而泣。當夜家中隆重慶賀了一番,父親鄭重地對麼子道:令朋,你去那麼遠的地方上學,爸爸不太放心。

  麼子道:爸,你放心,我不會惹事的。

  父母相看了一眼,說:我們不是擔心你會惹事。呃,是擔心你被人欺負。

  麼子道:你們真愛開玩笑,我什麼時候被欺負過了?

  父兄們再度相看,百感交集,母親抹抹眼淚道:去吧,兒子。你自己開心就好了。

  大學的時候,他照例暗戀上了班長。當石曉紅發現他五年大學一直暗戀那位換男友如同換睡衣的班花兼班長時,問他:你怎麼不去領個號排個隊,指不定就輪到你了呀。

  武令朋頗嚴肅地說:我想真心對她,現在還沒能力。

  石曉紅白了他一眼,道:孬種,當心等到你有能力泡她,人早嫁了。

  那時武令朋就會露出他一貫的憨笑,以致于石曉紅常年懷疑他所謂的暗戀與悲傷痛苦毫無關係,只是一種對尾隨的熱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