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
李主任把一疊文件扔到桌上,「這是次仁之前的檢查報告。跟這裡大多數孩子一樣,他屬於‘動脈導管未閉’。這種病的最佳手術年齡為3到6歲,他現在已經8歲了,再拖著不治,只會越來越糟糕。」
甄莉道:「可他爸爸這個態度,我們連做復查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說帶他去北京了。我看這事兒,難辦。」
喬珊眉頭緊蹙,「不然,我們想想辦法說服他?那個彭傑,只要讓他明白,不同意他兒子就會死,他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兒子去死吧?」
甄莉反問:「可如果他就是不明白呢?他今天都扛著棍子要打我們了,要不是有kelly去勸,現在還在醫院大廳鬧事兒呢!格桑說得沒錯,他就是腦子有問題。他不相信任何人!」
孫廷雅揉揉眉心,覺得甄莉結論下得不錯。彭傑的多疑有目共睹。
正一籌莫展,趙凱忽然道:「那個,我們一定要救次仁嗎?」
眾人一愣。
趙凱說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可當所有人都將目光對向他時,忽然就緊張了。他深吸口氣,硬著頭皮道:「我是說,西藏有這麼多得心髒病的孩子,總會有我們救不到的部分。既然他的家長這麼抗拒,我們就不能省下這個時間去救別人嗎?為什麼……為什麼要跟他耗著……」
甄莉表情茫然,似乎從沒想過還有這個選項。喬珊急道:「不行!我們都答應他了,會帶他去治病!怎麼可以食言而肥?」
趙凱道:「不是我們要食言,我們努力過了!可是監護人不同意,我們總不能真把他偷走吧?」
喬珊本來就受了喬琮的拜托,再加上很心疼次仁,不願意團隊就這麼放棄他。求助地看向沈灃,道:「沈先生,你總不會也這麼覺得吧?你不是說過,這個項目的每一位病人,對你都很重要嗎?」
沈灃食指按著唇瓣,若有所思,「趙凱說的,有一定道理。」
喬珊臉色猛地一變。
「我們的時間有限,繼續跟那位彭先生糾纏確實不明智,會耽誤更多孩子求生的機會。」
喬珊怒道:「那你就不管他了?由著他自生自滅?」
沈灃看她幾秒,淡淡道:「我是這個團隊的負責人,要從大局著想。對‘天使的心’來說,次仁的命並不比別的孩子更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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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珊氣得不行,孫廷雅卻沒法兒安慰她。
從某種角度來說,chris的決策是合理的。作為一個投入這麼大、承擔風險這麼高的慈善醫療項目,如果在某一位患者身上死磕,才是對整個團隊的不負責。
她們一起去看次仁,到病房門口喬珊卻犯起了倔,說現在這個情況,她沒臉見次仁。糾結一會兒後,她轉身跑開,看方向是朝李主任的辦公室去了。
孫廷雅在原地站了會兒,還是推開了門。彭傑不在裡面,小男孩已經醒了,臉色虛弱,躺在雪白的被子裡,看起來又脆弱又可憐。
他看到她後眼睛眨了眨,孫廷雅這才發現他睫毛居然很長,像個女孩子。
她手插在牛仔褲兜裡,腳步悠閒走過去,「怎麼樣,好點了嗎?」
次仁小聲道:「你是……白天那位阿姨?」
「對啊是我,你爸爸呢?」
次仁咬唇,「護士阿姨叫他出去了,好像是……好像是醫生叔叔想和他談什麼。」
孫廷雅了然。看來沈灃雖然那麼說,還是在盡最後的努力,只看彭傑是不是一意孤行到底了。
次仁沉默好一會兒,忽然道:「阿姨,我會死嗎?」
孫廷雅手指握住床尾的欄桿,淡淡道:「不知道。」
次仁語帶哭腔,「阿姨你不要騙我了。我都聽說了,我得的這個叫心髒病,和白瑪一樣。她做了手術就不會死,我如果做不成手術,就活不……」
「就算不做手術,你也不一定會怎麼樣,別想太多。」孫廷雅打斷他,「相應的,沒有因為心髒病死掉,我們也還有很多別的可能會死掉。這種事說不准的。」
次仁愣愣看著她,也不知聽沒聽懂。小男孩眼睛裡還含著淚,卻忍著沒有落下來,似乎是怕惹她討厭。
孫廷雅凝視他半晌,忽然輕歎口氣。微微彎下|身子,「其實阿姨跟你一樣,心髒也有病。你看,我不是也長得這麼大了嗎?」
次仁眼睜大,「你也是嗎?」
「對啊,我也是。」
次仁神色復雜。正當孫廷雅以為他要為此鬆一口氣時,卻見男孩滿臉心疼握住她的手,小小聲道:「那你一定很疼。」
孫廷雅覺得心頭某一處被戳中。
房間裡安靜良久。再開口時,她的聲音變得輕柔,「不疼。早就不疼了。」
次仁哽咽,「可我還是很疼……」
「等你長大了,就不會疼了。」
次仁仰著臉看她一會兒,吸吸鼻子,「對不起。」
孫廷雅微笑,「為什麼說對不起?」
「我爸爸……他脾氣太壞了。他對你們不好。我覺得很對不起……可是求求你們不要怪他。媽媽離開了,他真的很難過……」
孫廷雅摸摸他的頭,「恩好,阿姨不怪他。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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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廷雅在病房裡坐了十幾分鍾,最終趕在彭傑回來前離開。天已經黑透了,喬珊還不知去向,孫廷雅一走出醫院就看到熟悉的車輛,駕駛座上的人正閉目假寐。
她敲敲窗戶,「可以上來嗎?」
沈灃睜開眼,審視她片刻,「上吧。」
孫廷雅剛系好安全帶,沈灃就發動了引擎,「送你回招待所?」
「我不想回去。」
沈灃皺眉,「那你上來做什麼?」
孫廷雅:「我想和你談談。」
引擎的聲音太過嘈雜,沈灃平靜地關掉了它,「好啊。想談什麼?」
孫廷雅問:「你們的醫生剛才去勸說彭傑了吧?有結果嗎?」
沈灃:「去了三個人,全部敗北。彭先生堅持明天要帶次仁出院。」
她猜就是這樣。
孫廷雅道:「所以,你要放棄次仁了?」
沈灃似笑非笑,不答反問:「你和喬小姐是一路的?她讓你來說服我?」
「我和喬珊當然是一路的,但她沒有讓我來說服你。」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在和你聊天啊。」
沈灃看著她。孫廷雅唇角還掛著笑,眼神卻透出股鄭重,「你說得對,次仁的命並不比別的孩子更珍貴。但同樣的,他也不比別的孩子更卑賤。他不應該被放棄。」
沈灃冷聲道:「你以為我想放棄他?」
「你不想,可你馬上就要這樣做了。」
沈灃沉默。
孫廷雅道:「你自己也說過,這個項目最困難的本來就是讓孩子家長相信我們。如果因為次仁的家長比別人更難纏一些,就選擇放棄,未免有點不公平。而且,我們也應該更有恆心一點,畢竟,你可是要改變他們命運的人。」
沈灃看著前方,「今天在會議室時,你沒有說話。我還以為你是贊同的。」
孫廷雅不我語。她本來確實贊同,至少不想出聲反對,不過……
「我剛剛去見了次仁。」她輕聲道,「他讓我想到我小時候,也是這麼惶恐,這麼茫然。」
她曾在醫院住過三個月,因為是高級病房,所以很周到也很寂寞,只有一個小朋友陪她玩。那是姨媽救助的孤兒,也是心髒病,但比她嚴重很多。她們關系很好,每天都混在一起,她還說要讓媽媽認她當乾女兒。可是後來,她卻發病了,她眼睜睜看著她死掉,那種感覺……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以為,她也會這麼離開。
剛剛次仁的眼神,勾起了她的感同身受。
有醫生經過車旁,笑著跟他們打招呼。沈灃目送他走遠了,才淡淡開口,「所以,你剛才說的那些,都出於你的私人感情,和喬小姐的論點並沒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差別。我比她有道理。」孫廷雅道,「我曾經去過西非戰場,在槍林彈雨裡救過別人,也被別人救過。到了那種地方你就會明白,每一條生命都是那麼寶貴,不是所謂的‘為大局著想’可以抹煞的。至少在為大局著想前,我們應該用盡全部努力。」
所以她認為,他還不夠努力。
沈灃不說話。
孫廷雅看他許久,忽然笑起來,「不過你放心,我說這些並是不打算為難你。我明白你的顧慮,也看到了你的爭取。我只是憋得難受,講完就爽了,後面的事不用你費心。」
沈灃警覺,「你想做什麼?」
孫廷雅含笑重復,「都說了,不用你費心。等著看結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