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雪下了大半個小時,還沒有停的跡象,反而越來越大。

孫廷雅和沈灃相互扶持,穿行在深夜的草原。她現在開始感激這天氣了,夜色和風雪是最好的掩護,哪怕她不小心摔倒發出聲音,前方的彭傑也沒有察覺。

只是她終究太虛弱了,她的病本來就不可以勞累,可今天白天折騰就算了,晚上還連續走了這麼久。到最後她雙腿發軟連站都站不住,半蹲半跪在地上大喘氣,「瘋了……這家伙到底要去哪兒啊……有完沒完了……」

沈灃看看彭傑,再看看她,直接在她面前蹲下,「上來。」

孫廷雅一愣,「幹什麼?」

沈灃拍拍肩膀,略顯不耐道:「還能幹什麼?我背你。再不追上去,人就要跟丟了。」

孫廷雅本不是猶豫不定的人,可現在情況特殊,還是忍不住道:「你行不行啊?我看你也喘得不輕,別累趴下了……」

沈灃直接拉過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兩手箍住她的腿,強行將人背起來。

往前走了幾步,他才略略回頭,斜睨她,「不要隨便問男人行不行。」

孫廷雅撲哧笑出來,然後咳嗽一聲,正色道:「好,懂了。你行,你最行。」

後面的路程對孫廷雅來說就輕鬆多了,趴在沈灃寬闊的背上,兩手圈住他脖子,她驚訝於他走得居然不慢。看來這人身體素質真的不錯,以前是她小瞧了他。

沈灃感覺到她的呼吸,那種又癢又燙的感覺又來了。正心猿意馬,忽然聽到耳邊道:「我剛想起來,結婚那天,你也背過我吧?」

他略一回憶,記起來了。確實是背過。他們在希臘舉行的婚禮,美麗的愛琴海邊,朋友們玩都high了,非要玩背人賽跑的游戲。男士背各自的女伴,他當然是背她這個新婚妻子,不過他們配合太沒默契,最後輸給了表妹和她的丈夫。

他唇邊溢出笑意,「我事後教訓小熙了,婚禮當天搶我的風頭,這個妹妹當得太不應該。」

孫廷雅:「自己跑不過妹夫,連累我一起輸,還好意思教訓我小姑子?」

居然把責任都推到他頭上,沈灃揚了揚眉,剛想好好掰扯掰扯,孫廷雅就一把捂住他的嘴。他愣了愣,順著她的手指往前看去,才發現彭傑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前方是個緩坡,坡頂是塊平坦的空地,他此刻就站在空地上。次仁被放在旁邊,耷拉著小肩膀,似乎已經睡著了。

彭傑忽然跪下來,仰頭望著天空,嘴裡發出似哭似喊的聲音。這樣的風雪夜裡,所有景物都被蒙上層陰影,他的舉止就愈發顯得怪異,鬼怪般讓人心中發寒。

孫廷雅從沈灃背上下來,皺眉看著彭傑。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彭傑大晚上來這兒幹什麼,可看到高台之上跪地痛哭的粗野漢子,她居然覺得胸口壓抑得要命。

是悲傷。

他的悲傷那樣濃烈,讓見慣了世間悲喜的她都無法忽視。

沈灃見孫廷雅表情不對,想靠近一點,誰知夾克的口袋太淺,剛才背她又把衣服弄皺了,一提步口袋裡的打火機就掉了出來。金屬的材質,端端砸上塊鵝卵石,清脆的聲音,在這樣的情形下是那樣刺耳。

彭傑猛地回頭。他居高臨下,孫廷雅和沈灃的身影頓時暴露無遺。

沈灃見狀,懶得再躲,索性跟孫廷雅一起走上高台。這個過程並不迅速,因為兩人都沒多少力氣,可彭傑只是瞪大眼睛看著他們,直到兩人在他面前站好了,才嘶啞著嗓子道:「你們?」

沈灃點頭,「是我們。彭先生,我們又見面了。」

彭傑滿臉愕然,「你們來這裡做什麼?你們怎麼知道這裡?」

他居然沒有立刻懷疑他們在跟蹤他,沈灃有點驚訝,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們聽到了次仁的哭聲,就找了過來,看到你抱著他兩個往這邊走……我們是跟著您來的。」

彭傑愣了好一會兒。沈灃以為他會發怒,尤其白天剛發生過那樣的爭執,可他還是跪在那裡,無限疲憊的樣子。就好像這裡有什麼東西,抽走了他所有力氣,連聲音都是低沉的,「噢……我知道了。」

雪花灌進嗓子裡,他劇烈咳嗽了一通,「……那你們走吧。不要再跟著我了,也不要再想帶次仁離開。他哪兒都不會去的。我不相信你們。無論你們做什麼,我都不會信的。」

「不,你撒謊。你明明已經信了。」孫廷雅冷不丁道。

彭傑臉色一變,沈灃也詫異地看著她。孫廷雅仿若未覺,自顧自道:「你其實明白,我們是誠心要救這些孩子,並不是在騙你們。畢竟,你也沒什麼值得我們騙的,不是嗎?」

彭傑:「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不承認?」孫廷雅挑眉,「孩子被搶走了,知道去找村裡的負責人,這證明你是信任他們的。難道他們沒有告訴你,我們是貨真價實的慈善組織?還有那麼多願意跟我們去北京的鄉民,他們難道都是傻子嗎?你在縣醫院待了一夜,我不信你什麼都沒看到。

「要是這些理由都不夠,那你下午聽到沈灃身份時的反應,總可以說明了。如果只是一個騙子團體的頭領,哪兒值得你這麼激動?其實你潛意識裡明白,做手術是真的,出錢也是真的。你只是沒想到,會有這麼核心的負責人跟你接觸,對嗎?」

彭傑張口結舌。孫廷雅盯著他,步步緊逼,「所以,你相信我們是為了次仁好,可你卻不肯同意我們的計劃。難道說,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孩子的死活……」

「你放屁!」彭傑終於回過神來,罵道,「次仁是我兒子,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他活著!」

「噢?不是因為這個,那是因為什麼?」孫廷雅眼睫落了雪花,低低道,「莫非,是因為她?」

彭傑一愣。沈灃順著看去,女人手指著一個方向,可那裡除了積雪和泥土,什麼都沒有。

孫廷雅一字一句道:「梅朵,你的妻子,次仁的母親。你不肯送次仁去看病,是因為她嗎?」

她之前一直不知道,這裡到底有什麼特殊。可是剛才,看著彭傑古怪的表現,聞著空氣中隱隱約約的氣味,她忽然想起之前看過的資料。她忽然就知道了這是什麼地方。

天葬台。

這是村子裡的天葬台。

彭傑之所以大晚上來這裡,只可能是因為一個人。

因為梅朵,是在這裡進行天葬的。

孫廷雅輕聲道:「你很愛她吧?你一定很愛她。她離開了,你很難過,很痛苦,就快活不下去了。你不肯讓次仁走,其實是因為你自己不肯走,對嗎?你不能離開梅朵,你希望隨時都能來看她……」

彭傑雙目赤紅,頭髮凌亂地纏在一起,像痛失伴侶的孤狼。他想罵孫廷雅,卻只能喊出含糊的音節。他已經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啊……」

孫廷雅像沒看見似的,繼續道:「可是我聽格桑說過,次仁的名字是媽媽取的。在藏語裡,次仁是‘長壽’的意思,梅朵希望她的兒子長命百歲,你卻要因為自己的私心害死他,以後到了天上,你就不怕梅朵怪你嗎?你還有臉見她嗎?!」

最後一句話猶如尖刀,瞬間刺進彭傑心臟。他跪在地上,雙手深深插|進土裡,手背青筋暴起。長發擋住了臉頰,只能聽到他在不斷重復,「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念著念著,他開始覺得恍惚,似乎又看到了過去的自己。那樣孤僻的他,打從生下來就和周圍格格不入。同村的孩子沒有一個喜歡他,只跟小女孩梅朵,只有她和他要好。

他是那樣喜歡她啊。幫她放羊,和她一起種青稞,春天時兩人騎馬去草原,她像只百靈鳥般嘰嘰喳喳,他卻笨拙得一句話都不會說。不過她不嫌棄他,還給他跳舞,太陽底下女孩興奮地轉著圈,她的裙子真好看,轉起來像一朵花,她就是最好看的花。

彭傑捂住臉,終於痛哭流涕,「梅朵……她就是在醫院裡死的。我送她去治病,村子裡的人都勸我送她去治病,因為我治不了她,醫生才可以。可是我送她去了,她卻死在了那裡,就連最後……就連最後的時間,我都不在她旁邊……」

孫廷雅沒想到還有這麼個緣由,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彭傑抬頭看她,眼睛裡是瘋狂的光,「我不能送次仁去。他也會死的。我做過夢,他死了,像他媽媽那樣死了!梅朵會怪我的……如果我沒有照顧好次仁,梅朵一定會怪我的!那樣,我才再也沒臉見她了……」

孫廷雅猶豫一瞬,還是走上前去。在他對面跪下,她直視著他的眼睛,道:「不會的。次仁不會死的。」

彭傑搖頭,重復那句說過無數次的話,「我不相信你……你不會懂的,對你那樣重要的人,就這麼沒了。這輩子也失去全部盼頭,什麼都沒意義了……你不會懂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懂?!」孫廷雅忽然發怒。

彭傑看著她,孫廷雅眼睛不知何時也紅了,淚光隱隱。

她咬著牙,每一個字都說得那麼艱難,「我懂。我真的懂。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人死去,人生也因此徹底改變,我真的明白這是什麼感受……彭傑,你相信我。我想幫你,想幫你和梅朵的兒子,我說的全部是真心話!我用我的生命起誓,不會害你!」

也許是她表情太鄭重,又或者是她眼中的痛楚太真切,彭傑居然怔住了,神情第一次出現明顯的鬆動。

「爸爸……」

細微虛弱的聲音忽然響起,孫廷雅悚然一驚,扭頭便看到次仁站在不遠處,烏黑大眼定定看著他們。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醒的,只是孩子臉上的表情是那麼脆弱,讓孫廷雅忍不住走到他身邊。

她在他面前彎下腰,「次仁,怎麼了?」

次仁沒有回答她,而是看著彭傑,輕輕道:「爸爸,媽媽走了,我陪著你不行嗎?不管我怎麼聽話,怎麼努力,都不行嗎?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要我……」

彭傑呆呆望著他,次仁卻抬頭看向孫廷雅,看著看著,他兩眼發紅、唇角微彎,神情中竟出現濃濃的依戀。

就是這個表情刺激了彭傑,他忽然朝前爬去,想將他抱入懷中。他的神情太迫切也太狂熱,次仁被嚇到,倉皇地往後躲。

「次仁……」

他原本就站在高台邊緣,這麼一退立刻一腳踩空,不受控制地朝後倒去。孫廷雅挨得近,見狀本能地一撲,接住他的身子!

「孫廷雅!」

沈灃只來得及抓住她衣服的一角,下一秒布料就從掌心滑出,他眼睜睜看她抱著次仁,一起滾下了高台!

沈灃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後幾步跳下去,風雪拂了他一臉,他卻全然不管。睜大眼睛在四周搜尋,終於看到一處草叢裡,躺著兩個人。

他連忙走過去,抱起她迭聲道:「孫廷雅?孫廷雅你怎麼樣?孫廷雅?喂!」

孫廷雅懷裡還抱著次仁,費盡地睜開眼。沈灃見狀剛鬆了口氣,卻發現漆黑夜色裡,女人面色煞白、氣息紊亂,看起來非常不對勁。

「你怎麼了?」他道。

「我心臟……」

「心臟怎麼了?」

孫廷雅抓住他的手,用最後的力氣道:「我心臟跳得很快,應該是……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