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灃一路將油門踩到最用力,兩手緊緊攥住方向盤,唯有如此,才不會控制不住發抖。兩側高樓街道飛速滑過,他的LaFerrari是一道紅色的閃電,余光偶爾一瞥,能看到旁邊司機羨慕的眼神。這讓他想起那天早上,陸文把車送到他面前時,眼裡掩飾不住的,也是這樣神情。
他說,這是您太太寄給您的禮物。
到了如今,兩人剩下的聯系,也只有這些身外之物了。
他回了他們的婚房,公寓一周沒住人,一切都跟他們離開前一模一樣。桌上放著她的電腦,他記得出發去老宅給爺爺賀壽前,她還爭分奪秒敲著大綱,他催她,她就拋過一個不耐煩的白眼,「靈感必須立刻記下來,否則我會忘的。不要妨礙作家的創作!」
現在電腦被丟在這裡,也不知道那位作家,是不是還記得她的創作。
他沒有開燈,就這麼走了進去。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灑了他一身如水銀輝,他坐在沙發上,給自己點燃一支煙,慢慢地抽著。
漸漸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他看著熟悉的房間,不過是少了一個人,卻仿佛瞬間變得空蕩,再無絲毫人氣。
煙灰落下一截,在西褲上散成粉末,他忽然想到什麼,起身拉開電視櫃下的抽屜。第一個沒有,他又拉開第二個,終於在一疊光盤中看到了想找的東西。
封面是他和她的婚紗照,他記得,婚禮那天錄了很多影像資料,後來宜熙拖著黎成朗一起,像剪電影般剪出了四個小時的精華版。
把光盤送給他時,她笑著說:「喏,將來哪天想緬懷你和嫂子的大喜之日,就看看本人的大作吧。」
把光盤放到DVD裡,他坐回沙發,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這場婚禮,身為主角的沈灃和孫廷雅都沒有太上心,但沈家和孫家都是名門大戶,長子長女的聯姻當然辦得盛大隆重。婚禮地點選在美麗的希臘,愛琴海邊,因為新娘子喜歡歐洲,也因為那個時候,地中海附近氣候依然舒適。海天一色,蔚藍澄澈如剔透的寶石,一幢幢潔白的小房子沐浴在陽光中,仿佛置身童話世界。
孫廷雅的婚紗是Dior定制,兩人為此專門飛了趟法國,選了最夢幻的刺繡魚尾裙,裙擺長達兩米,頭紗則長達四米,如此華麗,工匠們花了近千個小時才制作完成。當婚禮上,孫廷雅一身潔白、款款而出時,連向來冷靜的程品君都湧出了眼淚。
沈灃坐在黑暗裡,看著屏幕上閃過的一幕幕。那天的很多事他都忘了,原來愛琴海邊的景色這麼美,原來她的婚紗是這個樣子的,原來身為新娘,她一整天都沒有真心地笑過。
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天邊不知何時有了微弱的光芒,黑夜即將結束,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他卻全無察覺,眼中只有她的輕顰淺笑。
他看到自己掀開了她的頭紗,看到他低頭親吻她的唇,看到她微笑著將捧花扔向人群,看著大家簇擁著他們倆,在碧海藍天間歡呼大笑,心卻一點點滑向無底的深淵。
小時候練字,爺爺書房裡典籍都被他抄過,還記得其中有句是這麼說的,「欲|念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陽光照耀著書桌,宣紙雪白,他握著毛筆,一筆一劃地寫著,心中卻並不明白它的意思。
過了這麼多年,在這個即將迎來晨曦的房間,看著她美麗而淡漠的側臉,他卻忽然懂了。
是他太過勉強。如果一開始他妄念不生,也就不會有後面的失望。是他想要的太多,才會傷了自己,也傷了她。
是他錯了。
屏幕上的畫面忽然定住,停在孫廷雅身穿婚紗、應聲回頭的一幕。她眼眸如水,直直望向某個方向,竟讓他產生個錯覺,她透過屏幕,看到了自己。
心跳陡然加速,還沒等反應過來,畫面忽然黑掉。兩秒後再出現,卻是他此刻身處的客廳,燈光朦朧昏黃,她身穿紅色長裙,微笑著坐在沙發上。
他完全愣住。
她好像也有點沒進入狀態,過了兩秒,才朝鏡頭揮了揮手,「Hi,有沒有很驚訝?是的,這張光盤被我重新刻過了,後面這段是我準備的彩蛋。」
他漸漸回過神。屏幕上顯示的是他們的婚房,也就是說,這段視頻是他們一起搬進來後錄的。沙發上的抱枕還是冬天時的,看起來,應該發生在新年過後不久。
果然,孫廷雅說:「現在坐在電視前的是沈灃吧?希望你是沈灃,否則的話請自覺把電視關掉,這不是你該看的東西。相信我,不要以為可以在我眼皮子底下偷看到什麼八卦,你會付出代價的。」
這樣高冷傲慢,哪怕心有掛礙,他還是忍不住笑了。
頓了頓,孫廷雅整理好裙擺,繼續說:「ok,現在是正主了。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在家裡,你又在哪兒?恩,錄這個視頻時,你正在樓上睡覺,我是偷溜下來的。這兩天我一直在想,應該為我們的關系做點什麼,新年那晚你的告白我很感動,所以想回一份禮。我也有話要跟你說。
「剛才我重新把整張光盤看了一遍,不得不說,雖然我們都做了甩手掌櫃,但這個婚禮辦得真是不錯。我覺得很慶幸,這樣重要的一天沒有因為我們的懈怠搞砸了,等到我們很老很老的時候,還能翻出來回憶,還能告訴我們的孩子,爸爸媽媽就是這麼在一起的。」
她說完愣了一下,然後輕輕「哇」了一聲,「不得了,我說了孩子,希望你沒被嚇到。你喜歡孩子吧?喬珊之前誇過你,說以你對小朋友的耐心,肯定會是個好爸爸。不過,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個好媽媽,我脾氣太大了……
她揉了揉頭髮,仿佛想借此理順自己的思緒,「其實,我沒想過你會這麼對我。像之前說的,我選擇你當結婚對象,是因為聽了外面的傳言,沈公子風流成性,誰嫁給他誰倒霉。對當時的我來說,只想要一段足夠簡單的婚姻關系,和丈夫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你改變了我的想法。這些年,也有一些追求我的人,其中不乏做出驚人之舉的,但無論他們多好,我只會選擇那種決不動真心的對象。大家相伴著走一段路,差不多時就分開,乾脆利落,戀情裡只有快樂,沒有痛苦。可你讓我願意試著改變,重新開始一段關系。不是那種注定走不到結局的,而是兩個人一起,朝彼此的將來走去。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到底,也不知道你能夠堅持多久,但就算沒走到最終,我也不後悔這個決定。如果說有什麼希望的話,那就是……你也不要後悔。」
她沉默,像是忽然傷感起來,片刻後才說:「我把這個東西放在這裡,等到下一個新年,我們還在一起的話,這就是我給你新年禮物。當然,要是在這期間你發現了它,也看到了最後,那就是老天的安排。證明我們是有緣分的。」
她微微一笑,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如水溫婉,凝視著他說:「無論是哪個結果,我都盼著它早點到來。」
畫面結束,他還僵坐在沙發上,無法動彈。
他沒有想過,她會給自己準備這個東西。原來在那麼早的時候,她就醞釀著一個計劃,一個埋在彼此將來的驚喜。
這些日子,他失望難過,認為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是無用功。可此刻回想,這半年來的樁樁件件,她努力融入他的家庭,她陪他出席首映禮,她花兩個月為爺爺準備禮物。她一直有為這段關系努力,而不是他以為的無動於衷。
她真的想過與他共度一生。
腦中又閃過那天在辦公室,她發紅的眼眶,還有離去時強忍痛苦的步伐。她說,這些年的戀情只有快樂,沒有痛苦。可他讓她改變。她選擇了他,也就賦予他讓她痛苦的權力。
然後,他就真的讓她痛苦了。
他豁然起身,打開門沖了出去。
LaFerrari在馬路上奔馳,副駕駛座放著他親自挑選的鮮花,當初在婚禮上,她的捧花就是這種。一路上他都在想待會兒要怎麼說,心中積攢了很多的話語,他甚至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唯一確定的是,他要告訴她,他沒有後悔。追求她,嘗試跟她在一起,哪怕在後面遇到一些不開心的事,但他其實從沒有後悔。
他帶著忐忑與期待趕到海盛,卻發現她的長包房空空蕩蕩。服務員昨天剛來打掃過,裡面整潔得連半點居住的痕跡都沒留下,他在客廳中央站了許久,終於在茶幾上看到一枚戒指。
素淨的鉑金圓環,內側鐫刻著S&S。
他們的婚戒。
她把它留在了這裡。
沈灃將婚戒握在掌中,心中驀地慌亂,用手機撥了她的號碼。對方一遍遍提示「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機械而冰涼的語氣,讓他胸中的火焰一點點熄滅。
身後的門忽然打開,他回頭一看,發現是周安琪。女人見到他也有些意外,回過神來扭頭就走,沈灃幾步追上,一把拽住她手腕,「安琪,你等一下。廷雅在哪裡?」
周安琪冷聲說:「我不知道廷雅在哪裡,你問錯人了。」
她這個態度,沈灃反而確定了,說:「我們之間有誤會。你告訴我她在哪兒,我有話要當面跟她解釋……」
周安琪嘲諷一笑,「你不是要跟她分開嗎,現在又找她做什麼?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接到廷雅時,她是什麼狀況……」
手更用力地攥著戒指,他沉默半晌才說:「所以,我需要跟她解釋。」
周安琪不語。他加重了語氣,「這件事很重要。安琪,你難道真的希望我們就這麼分開嗎?」
周安琪眼睫輕顫,像是想到了什麼,默然許久,終於說:「她不在北京。」
沈灃一愣,「不在北京,那她去哪兒了?」
回了上海,還是,更遠的地方……
周安琪輕輕歎息,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邊,「她去見一個人了。一個這些年,早就該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