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孫廷雅心跳亂了半拍。

她握著礦泉水瓶子,抿了抿紅唇,「你不用抱歉。是我自己不夠專注,你堅持不下去也沒什麼錯。你不欠我。」

她直接跳到這個話題,沈灃的思緒也被帶走。沉默片刻,還是說:「陳雨璇的事,周安琪也告訴我了……」

孫廷雅臉色一變。

沈灃的眼神也很復雜。

在聽完陳雨璇的事後,他的心情就發生了改變。他從沒想過,原來她和陳少峰之間不單單是一段戀情,還隔著一個人的生死。那才是最重的枷鎖,將她困在其中,這麼多年都不得解脫。

他終於明白之前許多次,她語焉不詳的話是什麼意思。原來,這就是那個死在她面前的朋友。

沈灃說:「死生都是大事,羈絆太深,放不下也正常。之前是我太急躁。但是小雅,陳雨璇如果在天有靈,不會希望看到你活得這麼痛苦。」

陳雨璇。

這三個字像一盆冰水,將她澆醒,孫廷雅陡然驚覺,自己來到這裡是因為什麼。

她沉默片刻,忽地一笑,「你們都這麼說,說她原諒了我,可我感覺到的不是這樣。」

沈灃想說什麼,孫廷雅卻打斷了他,「其實,你那天的話有道理,我現在的狀態根本不適合開始一段認真的關系。之前是我一時糊塗,利用了你,想借著你走出來。但這對你不公平。我不想再傷害你一次。」

拳頭攥緊,沈灃目光陡然銳利,「你以為你離開我,就沒有傷害我?」

孫廷雅別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這次分手,是你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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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兩人跑到了大理,居然還是鬧得不歡而散。孫廷雅獨自回到客棧,忍不住想沈灃現在去了哪裡,是不是直接坐飛機回了北京。

安琪懷皓嘉時跟她說過,孕婦的情緒總是古怪而敏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犯病了。看到沈灃那一瞬,她心裡是高興的,可之後卻發生了變化。她並不打算對他隱瞞這個孩子的存在,卻也不想現在告訴他,她希望他離開,讓她安靜做完自己的事。

她覺得自己像是處在了一個十字路口,大霧漫漫、四野迷茫,究竟往哪個方向轉,一點主意也沒有。

一夜混亂。

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樓下,老板娘和楊傑正在吃飯,看到她就招呼她過去。老板娘總喜歡邀請喜歡的客人一起吃飯,也不用付錢,就圖個開心。她見孫廷雅臉色不好,關切問:「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讓楊傑帶你去醫院,別耽擱了。」

孫廷雅說沒事,老板娘於是硬拉著她坐下,塞給她雙筷子,「不嫌棄的話,跟我們一起吃吧。」

盛情難卻,加上孫廷雅確實不知道去哪兒,就坐下了。老板娘用公筷給她夾菜,笑著問:「孫小姐一個人來大理玩,怎麼沒跟朋友一起?男朋友呢?」

孫廷雅一愣,笑著說:「我沒有男朋友。」

楊傑抬眸看過來,老板娘不信,「你這麼漂亮,怎麼會沒有男朋友?」

「真的沒有。」

老板娘想想也是,如果有男友,也不會孤零零跑到這種地方了。正說著,又有人從樓梯上下來,孫廷雅隨意一瞥,看清男人的臉頓時愣住。

沈灃神情自然,走過來含笑問:「很豐盛啊,能一起吃嗎?」

老板娘偏頭一笑,竟流露出幾分風情,「沈先生想的話,當然可以。」

沈灃於是坐下來,正好在孫廷雅旁邊。老板娘介紹:「這位是剛住進來的房客,姓沈,就住在您旁邊。沈先生,這位是您隔壁的孫小姐。啊,你們倆都是北京過來的,興許還能結個伴呢!」

孫廷雅握著筷子,沒有搭話。

老板娘廚藝不錯,做的是地道的雲南菜,味道不輸給專門的餐館。孫廷雅一直專心吃飯,楊傑也沒怎麼說話,反倒是老板娘和沈灃聊得不錯。後來問到沈灃的游玩計劃,老板娘忽然想起來,問:「孫小姐,您待會兒不是要去洱海嗎?和沈先生一起怎麼樣?」

「謝謝,但我想自己去。」孫廷雅淡淡說。

老板娘一愣,然後反應過來,單身女人出門在外是得多留個心眼,她不想和沈先生結伴也正常。她放棄游說,沈灃卻開口了,「你不是生病了嗎?我陪你一起,免得路上再不舒服,連個遞水的人都沒有。」

孫廷雅:「我沒有生病。」

沈灃並不反駁,神情自若。老板娘卻看出不對,「你們……認識啊?」

「認識。」沈灃說。

老板娘眼珠子一轉,明白過來。瞧這模樣,多半是鬧矛盾的小情侶,女方跑出來散心,男方來追人了。

她佯裝生氣,「孫小姐,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剛才還騙我說沒有男朋友。」

「她確實沒有男朋友。」沈灃微微一笑。

老板娘不解,沈灃雲淡風輕道:「我是她丈夫,這次是特意過來接她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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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們還是一起去了洱海。

楊傑開車送他們到碼頭,一路上三個人都沒講話,車內呈現一種詭異的安靜。下車後,楊傑看著她欲言又止,孫廷雅微微一笑,「謝謝你了,快點回家吧。」

楊傑說:「如果暈船的話,記得問他們要藥。」

孫廷雅點頭,沈灃笑著說:「別擔心,我會照顧好我太太的。」

眼看楊傑開著車絕塵而去,孫廷雅說:「你沒事兒吧?」

沈灃平靜說:「心疼你的追求者了?我是為了孩子好,何必把目光盯在注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上。」

「不是這個。」孫廷雅轉頭,「我是問你,為什麼還不走?」

沈灃頓了頓,盯著她道:「就像我跟老板娘說的,我是來大理找你,除非跟你一起,否則我不會走。」

孫廷雅又覺得想吐,皺起了眉頭。沈灃察覺了,抓住她胳膊問:「你到底怎麼回事,心臟病犯了嗎?還是水土不服?不行,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明天再來坐船……」

她覺得慌張,幾乎有種做賊心虛,猛地掙開他,「你不要管我!」

沈灃被推得後退半步。孫廷雅喘著氣,努力平復情緒,「你讓我放過你,我放過了。所以現在,你不要跟著我,讓我安靜一會兒,好嗎?」

說完,她不看沈灃的臉色,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碼頭邊停了三艘豪華游船,第一艘已經快開了,正是孫廷雅要乘坐的「洱海一號」。船身龐大,一共有四層,上面站滿了游客。人聲鼎沸,大家都在拍照歡笑,孫廷雅忽然有個錯覺,仿佛這是一出戰爭片的末尾。兵荒馬亂,人人都想坐船離開,他們也不過是這蒼茫世界的渺小存在。

她不知道沈灃有沒有上來,一個人坐在甲板上,頭倚靠著欄桿,望著遠方發呆。她其實不想這麼對他,但今天的自己似乎不受控制,說的話、做的事,都憑一口氣驅使。

游船滑入水中,前方視野逐漸開闊,陽光照耀著洱海湖,波光粼粼、如幻如夢。

風吹在臉上很舒服,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睡了過去。

孫廷雅做了個夢。

之所以清楚地知道是在做夢,因為她又回到了大學。安靜的圖書館裡,同學們都在認真地看書,一張張臉都還青蔥水嫩,她卻透過窗戶倒影看到自己,是29歲的成年女人模樣。

她覺得茫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書架間卻忽然出現一個人。

女孩穿著藍色連衣裙,長發如瀑,她捏著本書,遙遙朝她做了個手勢。

時間好像放慢了,天地萬物都變得無聲,孫廷雅睜大了眼睛,近乎貪婪地望著她。不敢眨眼,不敢錯過一秒,生怕下一瞬她就會消失,這來之不易的相見機會就失去。

這是隔了這麼多年,陳雨璇第一次出現在她的夢中。

似乎見她站著不動,陳雨璇又做了一遍手勢。她忽然反應過來,為什麼這一幕那麼熟悉,很多年前,兩人在圖書館備戰期末考時就是這樣。她記得,當時為了交談不吵到別人,她們還編了一套手勢,用得不亦樂乎。

她現在的動作,意思是……

下一瞬,這個畫面就消失,她又回到了游船上。擁擠的人群都消失了,偌大的游船只剩下她一個,孤零零站在甲板上。舉目四望,只有浩淼的水波和更遠處一線青黛。

她覺得慌了,在甲板上走了幾步,四下尋覓。一陣風吹來,迷住了眼睛,當她再睜開時,看到了一個人。

依然是藍色連衣裙,烏黑長發,安靜站在她面前。她看上去很年輕,眉目如畫、眼眸如星,依然是當年模樣。

她叫她:「小雅。」

孫廷雅眼眶一熱,幾乎瞬間湧出淚來。

她有很多話想說。她的歉意,她的愧悔,她想告訴她,如果重來一次,她寧願死的人是自己。可嗓子仿佛被堵住了,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徒勞地望著她。許久許久,終於啞聲道:「對不起……」

陳雨璇微微一笑,像是在嘲笑她犯傻。其實她比孫廷雅要小,但兩人相處時,她總是更成熟理智的那個,就連最後,也像姐姐一樣保護著她。

她往後退,一步步遠離她。孫廷雅心頭一慌,想要追上去,腳步卻無法移動。她眼睜睜看著她越走越遠,心頭一陣慌亂,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依然坐在甲板上,不遠處是輕聲談笑的游客,這裡是煙火人間,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場夢。

孫廷雅呆了許久,忽然拿出手機,顫抖著按下號碼。那是很多年前的手機號,她不過是抱著萬分之一的期盼,沒想到居然接通了。那邊沉默了許久,終於傳來熟悉的聲音,「廷雅?」

她的聲音如同夢游,「我剛才,夢到雨璇了。」

陳少峰似乎愣了愣,「你在哪裡?」

「我在大理,洱海湖上。」孫廷雅說,「過了這麼多年,我終於夢到她了……你告訴我,她到底葬在哪裡?我想見她,我一定要見她……」

陳少峰沉默片刻,輕聲說:「你不是已經見到她了嗎?」

孫廷雅怔住。陳少峰說:「很早以前她就跟我約好,將來有一天離開,不要埋到哪裡,要隨風散去……她的骨灰我交給專門的人去灑了,不過我捨不得,又留了一小捧,回家時灑在了湖裡……她從小就喜歡這片湖,以後住在裡面,會開心的。」

孫廷雅攥緊手機,才控制住自己沒有發抖,「你說,她在這裡……」

「對。她在這裡。」

孫廷雅慢慢彎下腰,脫力般跪坐在地上。煙波浩渺、水天一線,這是雨璇的埋骨之地,而就是在這片湖上,她終於和她在夢中重逢。

陳少峰說:「廷雅,放下吧。她原諒你了,放下吧。」

孫廷雅閉上了眼睛。她以為自己會哭,但竟然沒有。

良久,她說:「如果我放下,你也放下吧。阿峰,我們這輩子沒有緣分,但我希望你過得幸福。無論是和誰一起,我希望你幸福。」

「我知道。我會的。把以前的事都忘了,開始新的生活。這是我們的約定,好嗎?」

耳畔是陳少峰的聲音,微風吹拂著她的面頰長發,像是輕柔的擁抱,來自遙遠的前世。

她彎起唇角,輕輕笑了。

多年後,她終於來到家家有水、戶戶有花的大理。這一次,曾經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在她身邊。

有人坐到了旁邊,沒有出聲。她回頭一看,沈灃望著遠方湖面,側顏沉默平靜。

原來他還是上船了,哪怕被她用尖刻的言語針對,哪怕她的態度那樣拒人於千裡之外。但因為擔心她,所以還是跟了上來。

她忽然說:「那天在你辦公室,你說的話傷到我了。」

沈灃看過來,孫廷雅口吻平淡,卻又有深刻的感情隱藏其中,「我去找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想說。但你說的話,傷到我了。」

他沉默半晌,「我知道,對不起。」

她凝視他半晌,恬淡一笑,「沒關系,我原諒你。」

孫廷雅握住他的手,這動作讓沈灃表情微變,像是沒料到她這麼主動。孫廷雅神情裡有悵然,「剛才我睡著了,做了個夢。我夢到了雨璇。她看起來和過去沒什麼變化,我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嫉妒。她永遠停留在23歲的好年華,我卻漸漸老了。」

沈灃不語,她繼續說:「不過我後來又想,這大概就是活著的人要受的懲罰。等到我老得不成樣子,就可以躺在床上,安心等待離開。到那個時候,我又可以和她見面,把過去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說個清楚。但在此之前,我必須連她的那份一起,努力地活著。」

沈灃反握住她的手,認真道:「你能夠這麼想,雨璇一定很高興。」

兩人對視,她忽地一笑,「你不問問,那天我想告訴你的是什麼事嗎?」

沈灃蹙眉,面露茫然。

眼前是雨璇站在圖書館的書架間,朝她做著手勢,那個意思全世界只有她們能懂。她對她說,再見。

前塵往事終於揮別,她慶幸沒有死在過不去的昨日。

拉過他的手,放到自己小腹,孫廷雅微微一笑,忍了許久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我懷孕了。恭喜你,要當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