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是一片無盡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她茫然地站在黑暗之中,腳下所踩著的是冰涼的水。
每走一步,揚起透明的水花,嘩啦嘩啦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中分外清晰。
幽冷,寂靜。
忽然,遙遠的地方有一道白光。
霍長樂不由自主地朝著那道光源奔去,然而卻無論如何都接近不了。
她咬牙,發力狂奔,最終衝到了光源處,用力衝了出去。
……
慢慢適應了光線,霍長樂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馥郁的桃花林中。清澈的溪流旁,散落著滿地桃花瓣。
她疑惑地逆著溪流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見前方有一小片屋宇。白牆青瓦,裝潢典雅,屋頂四角翹飛。
腦子裡忽然一道白光閃過,記得那時候和霍瑜出外踏春,也是到了一片桃花林。如今越看越是眼熟,似乎這裡就是當年她曾到過的地方。那時候霍瑜曾說過一兩句關於這桃花林的過往,這裡曾有連片屋宇,是貴族子弟修習的地方。但多年前,這片屋宇便已經燒燬了。
難道說,自己現在是在那片屋宇尚在的時候?算一算,這比她剛來東晉的時候,還要往前推將近十年。
看了看延伸到很遠處的圍牆,她想了想,走近了最近的一個院門,發現門緊緊關住了,伸手去推,卻發現自己的手竟然穿過了門鎖。
霍長樂怔住。
自己現在……只是一縷幽魂?
既然是幽魂,那麼門鎖應該攔不住她。霍長樂閉了閉眼睛,猛地衝向厚重的木門。果不其然,眼前一黑,頓時豁然開朗。霍長樂再睜開眼睛時,已經身處院內了。
她所處的地方,大約恰好是屋宇的後側,亭台樓閣,綠樹成蔭。
正納悶自己為何會夢見這裡,霍長樂便看見了不遠處一群少年拐進了庭院,正朝著她這個方向走過來。
儘管知道自己不會被看到,霍長樂還是忍不住避讓了一下,目光隨意地往人群中一掃,頓時僵住。
她看見了自己。
不,那不是自己。憑藉自己女扮男裝的經驗,以及對那人走路方式的觀察,霍長樂已經可以斷定那是一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十五六歲左右的年紀,眉目清麗,神態嬌憨,一派天真,左眼下有一顆絳紅色的美人痣。
這是……年少時的王法慧?難道她曾經女扮男裝在這個地方修習,然後順理成章地遇到了謝若璋?
王法慧的身側站著一個白衣少年,眉目清俊,但霍長樂卻不認識。他似乎與王法慧很是熟稔,每當有人過分靠近王法慧,或是與她勾肩搭背的時候,他都一臉緊張地把王法慧護在自己身後。
只是,為何站在王法慧身邊的不是謝若璋?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若璋兄,你可來了!」
霍長樂一震,抿了抿唇,終於忍不住抬頭,倏地看向那邊。
只見那邊站著一個高挑頎長的紅衣少年。他眉目俊美,狹長上挑的眼睛下方綴有一顆小小的淚痣,為他涼薄的長相增添了幾分嫵媚,天生翹起的嘴角不必延展,已有著溫柔含笑的意味。
是謝若璋的少年時期麼?
現在的他,與霍長樂遇見他的時候相比,還未有那種在塵世中浮沉過才會有的風華內斂,溫柔寧和,也沒有那種從一舉一動間不自覺地帶出來的風流恣意。眼下的他,年紀輕輕,正值鋒芒畢露、鮮衣怒馬的年歲,但是,那種行雲流水、悠然含笑的氣質,原來在這個時候已經初具雛形。
甚至於,與霍長樂記憶中的他相比,眼下少年的謝若璋笑起來更加清澈無垢,火紅的衣衫,烏黑的發絲,毫無疑問,他是這群少年中最為耀眼的那個。
只見他緩緩偏頭,與王法慧和那個白衣少年遙遙對視,便是清淺一笑。
霍長樂正準備看看他們的互動,沒想到,忽然之間,面前的畫面一花,鏡頭一轉,她又置身於另一個場景。
……
茂密的桃花林中,一個粉色裙裾的少女背著手,笑嘻嘻地對著兩個少年道:「哈哈,傻瓜白念,快告訴本娘子,剛才是不是嚇到你啦?」
那個被稱作「白念」的少年,正是前一幕中那個陪伴在王法慧身側的少年。
只見白念氣急敗壞道:「你……你一個女兒家怎能混入我們修習的地方,竟然瞞到現在才告訴我們!你都不知道……我差點嚇壞了!」
王法慧嘟著嘴,湊近了看白念通紅的臉,笑眯眯道:「你看到我恢復女兒身,當真只有嚇壞的感覺?」
白念臉色通紅,吶吶地說不出一個字。
王法慧掩嘴偷笑,「再說了,什麼叫我不告訴你們,你以為個個都像你那麼笨?若璋早就看出來了啦!」
白念聞言,氣急敗壞地看向身旁一直沒有做聲的少年,道:「什麼,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謝若璋輕搖扇子,笑道:「但看到女裝的時候,還是有些驚訝。」
「你太不夠朋友了,竟然不告訴我!」
「……」
「……你那是什麼眼神?是在說我笨嗎?」白念黑線。
王法慧笑嘻嘻道:「是我不讓他說的,因為我想看看你什麼時候才發現啊!沒想到最後還是要我親自出馬。」
白念嘆了一口氣,「你啊,在書院就天天惡整我們,今天又忽然嚇我一大跳,真不知道明日又會弄出什麼名堂。」
王法慧嘻嘻一笑,「好悶,不如你們來畫我吧。今天嚇了你們一大跳,值得紀念,值得紀念。」
說罷,她跨上了一匹黑馬,仰頭嗅著桃花的香氣:「桃花的香氣真的好香。」
霍長樂看到這裡,已經怔住,片刻,摀住了嘴。
原來,那幅畫,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畫出來的嗎?
謝若璋看著王法慧的眼神,確實有著不容錯辨的喜歡。所以,看見她撲向白念的時候,眼中才會有淡淡的苦澀。
可是,這與她認為的兩人曾傾心相愛相距甚遠。不,若兩人不是傾心相愛過,謝若璋談起她的時候,又怎會有那種刻骨溫柔的表情?
霍長樂已經徹底混亂了。
不對,這樣不對……
鏡頭一轉,霍長樂眼前一花,頓時已經身處一片烈焰之中。
……
彼時,她是一縷幽魂。自然感覺不到火焰的熱度。
但是,桃花林中,卻有一個少年,手握火把,策馬大笑。
赫然是白念。
只是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一向溫文爾雅的白念,竟然會有這麼瘋狂的神情。
「白念!!」身後一個聲音喝住白念,讓他停止繼續往火焰深處走。
白念轉頭,看見來人是謝若璋,不由慘笑道:「若璋,是你,她要入宮為後了……」
謝若璋急切地想策馬入內,奈何火勢熊熊,已經再也進不去,除非裡面的人拚死衝出,才會有一線生機。
「不要說了,白念,你先出來,清醒一些,我認識的白念是不會為兒女私情要死要活的!」
白念怔怔地看著謝若璋,「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真心待她,她卻嫌我是寒門子弟,寧可入宮享榮華富貴,都不願意與我遠走高飛……已經回不去了……」
「白念!出來,有話好好說!」
「你幫我照顧好她,宮中豺狼眾多,你要幫我護她周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又何嘗不知道你對她也有情,所以請你看在這兩份情的份上,護她一世周全……」說完,白念猛然衝進了他們修習的屋宇中。
剛衝進去,屋宇便已經轟隆一聲,連片倒塌。
「白念……!」剩下的,是謝若璋絕望的喊聲。
……
霍長樂已經呆在原地,久久不能一動。
原來……
原來是這樣……
……
鏡頭一轉,她又置身於一個輝煌華美的大殿之內。只是,儘管是白天,這個大殿卻十分陰暗。
床上,躺著一個消瘦的女子。
霍長樂飄向前,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眼前這個形銷骨立的女子與那個在桃花林中恣意歡笑的女子等同起來。
「你終於肯來見本宮了。」
「……」
霍長樂這時候才發現,大殿中竟然站了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子。
一看見他,霍長樂的心就怦咚一下。
站在她面前的,已經是完全成年的謝若璋,俊美的臉龐,涼薄的眉眼,嫵媚的淚痣。站在那裡就是一道風景。
也是她記憶中,與她糾纏了最久的那個男人。
只是,現在的他與記憶中卻大相庭徑。
他的容顏其實沒有多大改變,但已大變。在陰影中,乍看上去,似乎轉眼就蒼老了十年,憔悴,失意。眼神沉寂,如同死水。
霍長樂一直以為,這種失魂落魄的表情不會出現在他臉上。
「為何本宮多次派人寫信召你進宮,你卻不進?你不是很喜歡本宮麼?本宮給你機會接近本宮,你也太不識好歹了。」王法慧的語氣是輕佻的,有種把人家的心意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愉悅。
聽到這句話,謝若璋輕輕一笑,輕聲道:「當年情竇初開的時候,我確實喜歡過你。但是自從你入宮,白念離開之後,那份喜歡早已消失殆盡。如今我才明白,自己這麼久以來,唸唸不忘的其實不是你,而是那些回不去的歲月。」
「……」
「我後悔了。在你入宮前,曾求我永遠不與你為敵。白念離開之前,也求我好好照顧你,我當時答應了,如今卻想反悔。」
「……」
「因為這個誓言,我保不住我夫人的長兄,甚至連她的孩子都沒有保護好。我執拗地守著這個誓言,卻不知道最需要我保護的人是誰。正因為明白得太晚,所以注定失去。我傷害了她,我也愧對她,所以我願用一生一世來贖罪。」
「……白念,白念他還好嗎?這些年,我派人打探他的下落,卻找不到人,你一定知道他在何處……」
謝若璋沉默了一下,忽然微微一笑,一字一頓清晰道:「當年我欺騙了你。白念並不是回了家鄉,他早就在那日的大火中,化為一抱黃土了。」語氣含笑,卻帶著說不盡的悲涼和殘忍。
王法慧聽了,大受刺激,猛然伏倒在床上,劇烈地喘息,一邊道:「藥……把藥給我……」
謝若璋只是淡淡地看著她。
王法慧呼吸困難,滾落在地,痛苦道:「……藥……藥……給……我……」
由始至終,謝若璋都只是淡淡地看著她,眼神無悲無喜,看她苟延殘喘的模樣,明暗勾勒的容顏,微微翹起的嘴角竟有些□人。
王法慧瞪大眼睛,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
或許,每一個人造過的孽,最後都會回到自己身上。
王法慧的結局是病死的,沒想到竟是今日……
霍長樂垂下眼簾。
王法慧已死,雖然不是通過她的手,但是,只要她不是活蹦亂跳地活著,而是在這種淒涼痛苦的境況下死去,霍瑜泉下有知,應該也會安慰。
這樣,便足夠了。
……
最後一個場景,竟是在熟悉的謝府內。
在明亮的日光下,霍長樂才看見,原來不知何時,謝若璋烏黑的發絲中,竟然已經夾雜了點點白霜。雙頰凹陷,神色憔悴,失魂落魄。
他抱著一個孩子在說話。霍長樂飄上前看,才發現那個孩子與霍瑜有七八分相似,赫然是霍笙。
原來不知不覺,霍笙已經那麼大了麼?
「姑丈姑丈,已經三年了,你找了那麼久,還沒找到姑姑嗎?」
「還沒有呢。」許是看到與霍長樂相似的霍笙,謝若璋神情十分溫柔耐心。那是一種刻骨的溫柔寧和,不再浮於表面。
「為什麼找不到?」
謝若璋輕笑:「因為她生我氣了,所以躲起來不讓我找到。」
「可是,姑姑從來沒有生過笙兒的氣。」霍笙皺著鼻子。
「是呀……她也從來都沒有和我生過氣,除了最後那次……」說完這句話,他的下頜繃得緊緊的。
「為什麼姑姑那麼生氣?」
「因為有些事我做得不好,傷了她的心。」
「如果一直找不到怎麼辦?」
「找不到她,我就在這裡等她回來。」
謝若璋輕笑,神情非常的溫柔寧和,如詩如水。
那時候,霍長樂匆忙之間,並不能看懂他的眼神。到了很久之後,她才知道他那時候的神情之所以那麼平靜,是因為他已經決定了要等下去。
找不到,就一直等下去。
哪怕一直等不到。
霍笙道:「姑丈,我以前聽娘說過,如果你很想一個人,那麼就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一百次,她會感受到。如果你睜開眼睛時,如果能看見一隻蝴蝶,就說明她也在想念你,所以她的思念化作蝴蝶來到你面前。」
聽到這種童言,謝若璋挑眉。
「你試試嘛。」
謝若璋微微一笑,竟然真的閉上了眼睛。
心中不由苦笑,原來某一日,他也會不擇手段,只求得到一絲一毫的她的音訊。
默念一百下後,他苦笑睜開眼睛,卻不料聽到霍笙驚叫:「姑丈姑丈你看!真的有!」
他一震,怔愣地看著眼前飛舞的一隻青色的蝴蝶。
霍笙拍著手掌,卻聽不見謝若璋一絲歡呼,不由奇怪地轉頭,發現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那隻蝴蝶,不敢伸手去碰。
霍笙伸手,那隻蝴蝶竟然停在了他手指上。
他說:「姑丈,我把它放在你手上,你別傷心。」
然後,他輕輕地把小手放在了謝若璋修長的指尖上,然而,那隻剛才還很乖巧親人的蝴蝶微微一觸到謝若璋的指尖,便飛起來,上上下下,沒一會兒,便飛離了這裡。
謝若璋怔怔地看著那隻忙不迭離開的蝴蝶,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霍長樂凝神一看,頓時愣在原地。
她看到了一滴又一滴透明晶瑩的淚珠,正從那個溫柔含笑的男子眼眶中滾落。
如同水晶滾落臉頰。
一滴,又一滴。
毫無預兆,無聲無息。
……
淚珠從臉頰滑落,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明明是滾燙的,但落下時已經冰涼。
就好像那日她在他手上留下的最後一滴淚。
那日,在他面前,她消失得太過突然,太過乾淨徹底。連給他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留下。
最初看見她的時候,確實因為她像故人而驚訝,所以會比對其他人更加關注她。但是,不知何時開始,每次看見她都會感到心情格外愉悅,希望看見她更多的表情,希望有一天她願意把秘密向他吐露,希望她遇到困難的時候第一個想到自己……那時候,他就意識到情起。
喜歡上她,只是因為她是她,而不是其他人。
但是,她終究沒有給他告訴她的機會。又或者說她給了機會,但是他與白念等人的過往太複雜,一時之間無從解釋,他顧著沉思,卻沒有及時挽留。
後來想起來,那時候的情景,就像無言以對。
所以,她走了。
後來三年間,不斷的尋找,都沒有得到一絲音訊,就好像這個人真的從世間消失得一乾二淨似的,連一絲痕跡也沒有找到。
如果不是不斷提醒自己要等下去,心性堅忍如他,或許也會因惶恐思念而崩潰。
回憶起年少,才發現,那時候,那個嚮往自由的他並不知道,終有一日,縱然情深緣淺,他也會甘願為一個人畫地為牢。
……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霍長樂只覺得滿身大汗。
然而,卻有些看不清面前的景物。
她緩緩伸手撫上臉頰,觸手冰涼,原來不知何時,她已經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