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無聲證詞·第四案 窗中倩影

  我的愛是那麼深,已近瘋狂,人們所謂的瘋狂,在我看來,是愛的唯一方法。

  ——弗朗索瓦絲·薩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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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還在繼續。氣溫已經超過了人體的正常溫度,也給腐敗細菌的滋生、繁殖提供了良好的環境條件。上班族們都躲進了空調房裡,法醫們卻還在酷日底下,跋山涉水,打撈著形態各異的屍體,搬回解剖室檢驗。說形態各異不為過,屍體腐敗是一天一個樣,從屍綠到腐敗靜脈網出現,再到屍體發黑、膨大,當然還有最讓法醫頭痛的巨人觀狀。無論屍體變成什麼樣,法醫都不能甩甩手不予理睬,也不能糊弄任務。所以熱到中暑、曬到脫皮等情況在基層法醫中很是常見。

  我屬於不耐曬的那種,每年的夏天和冬天,我都會以兩種膚色出現,這一年也不例外。週一,我黑黢黢地進了辦公室,看見大寶正坐在辦公桌前啃早點。「一個月不見,你幹什麼去了?」大寶說,「去非洲的機票貴嗎?」

  「去你的。我到夏天就這樣。」我也很訝異大寶回來上班了。一個月前,他為了準備遴選考試,師父給了他一個月的假期專心複習。看見他回來,就知道他的考試結束了。

  「考得怎麼樣?」我問道。

  「稟包大人,考得很好,不就是法律嘛,比司法考試要簡單多了。」大寶信心滿滿。

  聽大寶這麼一說,我放心了許多,既然用人單位不能選擇自己用的人,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

  電話突然響起,大寶停止了咀嚼,含著一嘴食物說:「運氣不是這麼好吧,我重出江湖的第一天就有活兒幹?」

  「到底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我皺著眉頭接通了電話。

  「我在樓下,很曬啊,所以如果你們五分鐘內不到樓下,我就不帶你們去青鄉市的這個現場了。」看來最近師父心情不錯,不僅能放下繁重的行政管理工作出勘現場,還能用這麼輕鬆的語調來調侃。

  掛了電話,我對大寶說:「你復出的第一起案件,又是你老家的,趕緊的吧。」

  電梯裡,我和大寶遇見了滿頭大汗、睡眼惺忪的林濤,看見他手裡拎著的箱子,我知道我們又要同行了。

  「青鄉美女多。」我笑著說,「你這種形象出場,不是你的性格啊。」

  林濤搖搖頭:「可別提了,昨晚我值班,接了一晚上的各種騷擾電話,本想今天早上睡晚一點兒,結果七點多青鄉來電話說有命案。這不,牙都沒刷呢。」

  「知道是什麼案件嗎?」林濤湊上前來展示一口白牙,我趕緊捏了鼻子閃開,問。

  「電話裡說,今天早上有個村民發現鄰居家的美少婦死在自己的床上,裸著的,應該是命案,就報了警。」林濤拿出餐巾紙擦了擦頭上的汗。

  「我們出勘的是重大、疑難案件,怎麼現在只要是美少婦就得去了?還興師動眾的,連師父都去?」大寶說。

  「不是,我還沒說完呢!」林濤這口氣喘得夠長的,「派出所民警到的時候,發現另一個房間裡還有一個裸老頭,也死了。」

  「同一家的?」我問,心想現在裸睡這麼流行啊?

  「應該是吧。」林濤說,「陳總是自己要求去的,這種專家級人物,天天讓他搞行政,就像是逼著南方人天天吃麵食,受不了的。」

  師父在樓下正抬腕看錶,見我們來了,笑著說:「四分四十九秒哈,差一點兒就沒你們仨什麼事兒了。」

  一鑽進車裡,我就忍不住問:「師父,有什麼情報嗎?」

  早一些知道現場情況,就會給現場勘查員們多一些思考的時間,也許就是多出的這麼一些時間,就能找到案件偵破的關鍵。

  「估計難度不會太大。」師父緩緩地說,「前期調查情況看,是公公和兒媳婦雙雙死亡,目前死亡性質不清楚,說是家裡有輕微的打鬥痕跡。」

  「不會是亂倫吧?」我暗自汗了一下。

  「你腦子裡都想些什麼呢,日本片兒看太多了吧?」師父說。

  我嘟囔著:「林濤說的,都是裸死。」

  林濤瞪著眼睛,攤著雙手表示無辜。

  師父說:「男死者幾個月前腦出血,目前是半植物人狀態。」

  「哦。」坐在後排的我們三個異口同聲。我心裡暗想,什麼人這麼心狠手辣,植物人也要殺?有必要嗎?看來肯定是深仇大恨了。或許是和男死者有仇,女死者只是倒霉碰上了。但如果我是男死者的仇家,與其殺了他,不如就看著他植物人的慘樣兒,多解氣啊。

  一路上,我和大寶爭論著他參加遴選考試的題目,林濤則靠在椅背上睡得很香。

  「他還沒找到女朋友吧?」坐在副駕駛上的師父回頭看了眼林濤,對我說。

  「你怎麼知道?」我說,「師父也八卦啊。」

  「廢話。」師父說,「我的兵的家庭問題很重要,我關心下屬,怎麼是八卦?我之所以知道他沒女朋友,是觀察。你看,一上車,你和大寶一人發了條短信,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向女朋友彙報你們出差了。但是林濤一上車就睡了。」

  我和大寶頓時無語,心想要不要這樣啊,現場分析無處不在?

  下了高速,就看見青鄉市公安局的車閃著警燈已經候在那兒了。劉支隊看見坐在副駕駛的是師父,趕緊跑過來敬禮:「陳總好,陳總親自來啦?」

  「哦,我是來測驗一下這幫小子最近有沒有長進。」師父指了指我們說。

  我和大寶對視一眼,心想,這個師父,自己憋不住就憋不住,出現場還要找個理由。

  在警車的帶領下,我們穿過了繁華的市中心,又經過一番顛簸,到達了偏僻市郊的一個小村落。小村裡的路很窄,十幾輛警車都停在村口。

  我們下了車,拎著箱子往中心現場方向走去。

  我還挺喜歡這種拎著箱子在圍觀群眾中穿行的感覺的,聽著群眾的紛紛議論,還可以沐浴著年輕姑娘們崇拜的目光。雖然我知道比起我這個黑包公來,姑娘們更願意盯著林濤看。

  現場是一座修砌得不錯的院落,院落裡有一座白磚黑瓦的平房。平房只有一扇大門,但從外圍的窗戶來看,應該有一個客廳和東西兩個房間。

  劉支隊叫來主辦偵查員,向我們介紹案件前期的調查情況。

  「早晨七點,現場隔壁一家住戶老太太報的警。老太太說,這家的男主人叫孔威,兩年前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個媳婦,據說這價錢的確不便宜,因為全村人都知道孔威買的媳婦很漂亮。這個媳婦姓蔡,大家都喊她小蔡。小蔡是雲南人,被賣過來之後倒也沒有鬧,安心在這兒過上了日子,不過她性格內向、為人謹慎,一般不和別人打交道,天天鎖著門,大家也都很難見到她。但今早她家大門是虛掩的,老太太覺得很奇怪,怕遭了賊,就進了院子,一看房門也是開著的,覺得不對,進客廳後一眼就看見小蔡死在床上。」

  「孔威呢?」師父問。

  「我們正在找。」主辦偵查員說,「據調查,半年前孔威托親戚幫忙,在上海找到一份還不錯的工作,所以一直在那邊打工,很少回來。三個月前,孔威的父親孔晉國突發腦出血,雖然後來送醫院搶救,勉強保住了一條命,但因為發現得晚,基本上就成了植物人的半昏迷狀態,沒有了自理能力。」

  「孔威當時趕回來了?」

  「是的。孔威第二天就趕回來了,知道父親變成植物人是因為小蔡發現晚了,氣得打了小蔡。他照顧父親出了院,才回了上海,之後的日子,還是由小蔡來照顧老孔。」

  「孔威也算是個孝子啊。小蔡照顧老人照顧得怎麼樣?」我問。

  「因為小蔡一般不和人打交道,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清楚。」偵查員說。

  「孔威現在在哪裡?」我問。

  「目前還沒有聯繫上。」

  我搖了搖頭,心想,這個孝子如果得知自己的父親和花錢買的漂亮媳婦同時殞命,不知會是什麼心情。

  師父招手示意我們穿上勘查服,進入現場。

  進了大門,便能看到一個寬敞的客廳,客廳裡傢俱不多,只擺了一個連體沙發和一張木製餐桌。客廳的東西兩側都有門,分別通向東西兩間臥室。西側臥室的物品擺放很整齊,東側臥室裡感覺有些打鬥的痕跡,但是衣櫃、櫥子並沒有被翻動的跡象。

  「門窗完好,沒有撬壓痕跡。」

  「先看看屍體情況,再分析現場吧。」師父看見林濤和幾名痕檢員在勘查現場,於是轉頭對我和大寶說。

  我們進了東側的臥室,床上躺著一具女性的裸屍,皮膚很白,是慘白的那種,身材姣好,確實是村民說的美少婦。死者的身體下側已經形成了紅色的屍斑①。床的內側胡亂地扔著一條被撕碎的連衣裙和一條白色的內褲。

  「看起來像是強姦現場啊。」我的聲音透過口罩,減少了不少分貝。

  師父點點頭,說:「你看啊,屍斑強硬,但屍體沒有達到所有關節都最硬的狀態,這大約是死亡了多久?」

  「十小時左右吧。」我一邊看著插入屍體肛門裡的屍溫計,一邊說,「從屍溫算,是死亡十一個小時。現在是將近十一點,也就是說,小蔡的死亡時間是昨天晚上十二點左右。」

  師父說:「對啊,昨天晚上十二點死的。剛才說了這個小蔡非常謹慎,在村子裡也沒有什麼關係好的人。現場大門虛掩,窗子是關好的,若是強姦,強姦犯是怎麼在那麼晚的時候進入現場的?小蔡這麼謹慎,不會半夜還不關門。」

  我低頭沉思。

  師父說:「去看看老孔的屍體。」

  我們走回客廳,林濤正在西側臥室門口尋找足跡,見到我們過來,說:「不是說昨晚的事情嗎?怎麼屍體都臭了?不會腐敗得這麼快吧?」

  我笑著說:「你不是沒刷牙嗎?你聞到的不會是你自己的味兒吧?」

  林濤站起來捶了我一拳頭。

  「林濤說得不錯。」師父說,「看來這個案子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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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說得不錯?」我走過去看屍體。

  老孔的屍體上蓋著一床毛巾毯,他雙眼微睜,嘴唇微開,嘴角還有幾處類似擦傷狀的痕跡。

  「這個確實很奇怪。」師父說,「老孔看來比小蔡早一天就死了。」

  我抬了抬老孔的胳膊,說:「屍僵程度和小蔡差不多啊。」

  師父說:「別先下結論,看看這個。」

  師父隨手掀開毛巾毯,露出了老孔的肚皮。

  「死者胳膊和腿都出現了明顯的肌肉萎縮現象。」我說,「但是肚子還是挺大的,看來這個小蔡是盡心盡力地照顧老孔了。」

  「重點不在這裡。」師父說,「你看老孔的腹部出現了綠色,腐敗靜脈網都已經開始出現了,但是小蔡的沒有。」

  「明白了,」我說,「屍僵是慢慢形成後再慢慢緩解的。這種強度的屍僵要分辨是形成期還是緩解期,就要看屍體的腐敗程度了。出現屍綠,應該是一天以上了。」

  「是的,根據屍僵情況和屍體腐敗情況綜合考慮,」師父低頭想了想,說,「老孔應該是前天夜裡死亡的。」

  「也就是說,」我說,「老孔比小蔡早死了一天。這是什麼情況?」

  「這是什麼?」大寶的話打斷了我和師父的思考。

  我轉頭望去,大寶手裡拿著一個最大號的注射器,說:「床頭櫃上放了一個注射器,老孔是半植物人狀態啊,不需要打針吧?再說了,打針也不需要這麼大的注射器吧?」

  「難不成是注射毒物致死?」我說。

  師父在床頭櫃附近看了看,說:「不像。附近沒有發現針頭,不像是打針用的。回頭注意一下屍體上有無針眼,再進行一下毒物檢驗就可以了。」

  我拿過注射器,發現針管裡好像有一些殘留物質,晃動了一下,發現主要是液體,但是裡面有明顯的雜質。

  我把針管裝進物證袋,隨手遞給林濤,說:「回去化驗看看這裡面是什麼東西。」

  師父帶著我們重新又進入了東側臥室,開始更仔細地勘查。

  現場很簡單,從林濤那裡也得知並沒有發現有價值的指紋和足跡。一台電話機散落在地上,已經完全損壞了。床頭上方的空調還在呼呼地往外吹著冷風,但是空調的葉板已經掉落在枕頭上,被小蔡枕在頭下。

  我端來個板凳,站上去觀察空調。

  「空調外下方有明顯的損傷痕跡。」我說,「應該是硬物砸到這裡,塑料裂了,於是正在搧動的葉板掉落在枕頭上。」

  「那很可能是這個東西砸的。」大寶指著空調一旁地面上的電話機說。

  「而且是先砸東西,人再躺到床上的。」師父指了指死者頭下方枕著的葉板說,「這個葉板提示了先後順序。」

  我們紛紛點頭。

  「我們一會兒會在電話機上仔細找找,」林濤說,「看有沒有可能發現新鮮而且有鑒定價值的指紋。」

  師父蹲在地上拿起電話機,對林濤說:「關鍵是電話機的底座面。你想想,如果要把電話扔出去,就必然會有手指觸到底座。如果底座有新鮮指紋,那指紋的主人就有重大嫌疑。」

  林濤點點頭,說:「我們馬上把電話機送去檢驗,估計兩個小時左右出結果。」

  師父說:「好的,我們先去殯儀館。」

  一路上,我都在想老孔的死狀。這個老頭四肢纖細,肚皮卻很大。關鍵是死者全身赤裸,沒有看到一處可以致命的損傷,也沒有明顯的窒息徵象。這個腦出血的患者,不會是自然死亡吧?如果是自然死亡,小蔡為什麼不趕緊去找其他村民幫忙呢?把一個死人在家裡放一天,一個女子怕是沒有那樣的膽魄吧?

  很快我們就到了殯儀館。青鄉市公安局的孫法醫早已等候在解剖室門前。

  青鄉的解剖室是全省領先的,可是沒等師父開口誇讚,孫法醫就滿懷歉疚地說:「前兩天解剖室的全新風系統壞了,現在排風和空調都不能使用,解剖室裡現在像個蒸籠。」

  我走進解剖室感受了下溫度,確實就像是鑽進一輛曬了一天、沒有貼窗膜的汽車一樣,腦袋裏嗡的一聲,於是趕緊退了出來。

  師父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儘快找人修吧。看來我們今天只有露天解剖了。」

  「師父,咱們從誰開始?」我穿上悶熱的解剖服,找了個陰涼的地方站著。

  「先看老孔吧,」師父說,「我一路上都在想這個老孔的死因。」

  我暗自高興,原來自己和師父的思維居然已經如此高度統一了。

  解剖很快開始。我們切開死者的頭皮,發現死者的顱骨少了一塊,顱骨斷端的邊緣已經圓鈍,這應該是醫院進行的去骨瓣清除腦內積血的手術形成的。少了這一塊骨瓣,給開顱減少了不少麻煩。

  老孔已經縫合的硬腦膜被我們打開,他的顱內看起來很乾淨。

  「可以排除是腦出血復發死亡。」師父說,「頭是沒什麼問題。」

  「頸部也沒問題,」我說,「而且沒有明顯的窒息徵象。」

  「那……更像是……自然死亡啊。」大寶微弱的聲音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我看見大寶面色蒼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往下落,忙問道:「大寶你沒事吧?」

  大寶搖了搖頭,說:「有點兒中暑症狀,一會兒就好。」說完,他走到一旁的樹蔭下待著去了。

  師父回到正題,說:「我分析,這個小蔡應該是盡心照顧老頭的。」

  「從哪裡能看得出來?」我問。

  「我也是猜的。」師父說,「如果公公和媳婦同處一室,公公又沒有自理能力,媳婦能不見外地讓公公裸體,只會是為了更方便地為公公擦身吧。」

  我點點頭,說:「是啊,畢竟是夏天。而且這個老孔身上沒有一點兒脫皮、膿瘡,這個對於長期臥床的人很難做到。應該是時刻保持了清潔。」

  「說不準真的是自然死亡。」師父說。

  正說著,天空忽然烏雲密佈,雨點毫無預兆地砸下來。我們趕緊把屍體推進了悶熱的解剖室,孫法醫張羅著一旁負責照相的民警幫忙打開窗戶。

  「看來不是自然死亡啊。」師父笑著說,「你看老天都有意見了,都興風布雨了。」

  我被師父說得後背一陣冷汗:「師父,我們要講科學,不能封建迷信。」

  師父哈哈大笑,說:「我看你們那麼嚴肅,大寶嚴肅得都中暑了,說來樂和樂和。」

  大雨落下,空氣立即涼爽了很多,我站到窗口邊,享受大風颳在後背的感覺。大寶的蒼白麵色也隨著這涼風緩和了許多。

  可是當師父的手術刀刀尖劃開老孔腹部的那一霎,我們全都驚呆了。

  隨著刀下的皮膚向兩側分開,躍入眼簾的竟然是滿腹的黃色。沒有內臟,沒有小腸,眼前的黃色觸目驚心,更腥臭撲鼻。一點兒都不誇張,滿腹都是……彷彿糞便一樣的東西。

  「這……這是什麼……」我抬起肘揉了揉鼻子,說,「難不成是內臟腐敗?」

  師父轉臉看了看我,說:「你見過內臟腐敗成這個樣子的?」

  「我也沒見過這樣子的腹腔,」我搖了搖頭說,「難不成是一肚子大便?」

  師父說:「的確少見,不過現在搞清楚了,我們直接打開了死者的胃。」「胃?」我知道人體的胃是柔韌的,且位於腹腔的正後側,一般是不會輕易被手術刀劃開的。

  「是的。」師父用止血鉗夾出一層薄薄的軟組織說,「你看,這就是死者的胃。」

  「明白了。」我說,「死者胃裡有大量物質,把胃撐到了極限,和腹壁緊貼在一起,所以我們一刀就把胃給劃開了。」

  師父說:「是的,胃內的食糜應該保持食物原有色澤,但是死者的胃裡卻是糞便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您說是日積月累攢下來這麼多食糜,」大寶問,「然後食糜消化腐敗成糞便?」

  「是的。」師父沿著死者的腸繫膜把小腸剪下、捋直,說,「你看,這裡有一處腸套疊。」

  「腸套疊會導致腸大部分梗阻。」我說,「說明死者每天吃下去的多,但拉出來的少,日積月累,胃就被越撐越大。」

  「可惜他腦出血術後不會說話,」師父說,「別人餵,他就只能吃。」

  「不張嘴不就好了?」大寶說。

  「就怕是有好心人辦了壞事。」師父指了指躺在一旁的小蔡,說,「你們忘了那支注射器了嗎?」

  「哦,」我突然想起了那支大號注射器,「怕老頭吃不飽,所以用注射器灌服。老頭只要張了一下嘴,就停不下來了,只能繼續吞嚥。」

  「等注射器裡的殘留物檢驗出來就明白了。」師父說。

  「因為死者的胃不斷增大,壓迫了腹腔裡的重要血管和臟器,導致各臟器供血不足,最終壓迫到了一定程度,器官功能衰竭導致了死亡。」我說,「所以看起來像是自然死亡。」

  大寶說:「那個,原來撐死是這麼個死亡機理啊,之前我都不清楚。不過,師父的封建迷信還真的應驗了。」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感覺到彷彿有什麼人正在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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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射器裡的液體是米湯,雜質是米粒碎片。」劉支隊這時走進瞭解剖室,說,「另外,現場的電話機底座真的發現了四指連指的指紋,經鑒定,和注射器上發現的指紋一致,都可以確定是小蔡的。」

  「嗯,我覺得也應該是這樣。」師父說,「剛才檢驗所見,死者係長期被注射器灌服食物,但由於腸套疊不能正常排便,導致過度胃擴張、壓迫腹腔靜脈血管,器官臟器供血不足而功能衰竭死亡。」

  聽師父呼啦啦說了一大串,劉支隊向上翻著眼睛,顯然是反應不過來。

  「撐死的。」我補充道。

  劉支隊恍然大悟,點點頭說:「原來兇手是小蔡。」

  「她應該是無意的。」師父說,「從老孔的屍體看,他生前的身體應該一直保持清潔狀態,沒有生成什麼褥瘡。說明小蔡是盡心盡力照顧他的,不應該有殺死他的動機。可能只是因為小蔡不懂得一些常識,所以不小心弄死了她的公公。」

  「聽你這麼一說,」劉支隊說,「會不會是小蔡發現自己照顧的公公死了,因為內疚,所以自殺了呢?」

  「盡想些好事兒。」我說,「自產自銷②了,你們就可以不熬夜了是吧?」

  劉支隊在一旁打了個哈哈。

  此時孫法醫已經和實習的法醫一起把解剖床上的屍體換成了小蔡。師父走過去按照從頭到腳的順序,對小蔡進行了屍表檢驗。

  「瞼球結合膜點狀出血,口唇青紫,面頰青紫,甲床紺青。」師父說,「窒息徵象明顯啊。」

  「頸部有明顯的條狀皮下出血。」我用止血鉗指著死者的頸部,說,「基本上可以肯定是被扼頸致死。」

  師父笑著對劉支隊說:「看來你的願望破滅了。人有很多種死法,但扼頸致死這一種是自己做不到的。小蔡死於他殺。」

  雖然已經基本明確了死因,但是師父還是帶著我們按照解剖程序剖驗了小蔡的屍體。屍體稍微一動,會陰部就有黃白色的液體流出。

  我拿了紗布纏繞在止血鉗上,取了死者的陰道擦拭物。

  「肯定是精液,而且量不少。」我皺著眉頭說,「陰道口腫脹,內壁擦傷明顯。這是一次非常粗暴的性行為。」

  「一會兒解剖完了,再送檢吧。」師父看大家都在忙著,於是說。

  「高度懷疑是性侵害啊。」大寶說,「死者是被扼頸致死,手腕有輕微的約束傷,陰道內有大量新鮮精液且有陰道損傷,後背肩胛部有擠壓形成的小片狀出血。完全符合強姦殺人案件中死者的損傷特點。」

  「可是師父說了,」我說,「小蔡為人謹慎,一般不會在半夜給陌生人開門的,小蔡又沒有什麼熟人。」

  「這個案子,就要結合起來看了。」師父皺著眉頭說,「時間點很特殊,小蔡的死,是在老孔死亡後的第二天晚上。老孔是前天夜裡死的,小蔡發現老孔的死也應該是昨天白天,而她昨天夜裡就遇襲了。不應該有這麼巧的事情,兩件事應該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怎麼聯繫呢?」我感覺腦子裡一團糨糊,「若硬是要聯繫起來,那麼只有她丈夫才有可能。」

  「是啊,她丈夫。」大寶說,「為什麼不能是她丈夫幹的呢?」

  我雙手撐著解剖台,又回憶了一下現場的情況,說:「現在想起來,真很有可能是她丈夫幹的。」

  「那你說說看你的依據。」師父開始提問。

  「一來,經過調查,孔威是個所謂的孝子,因為老頭住院都會打自己的愛妻。如果他發現自己的父親是被老婆餵飯餵死的,後果可想而知。」我說,「二來,我回想了一下現場情況。現場是先有砸家電的過程,空調被砸壞,然後再扼頸殺人的,而且我覺得這個過程不會太長,因為空調葉板沒有被拿走,還在枕頭上。現在已經確定是小蔡用電話機砸那麼高的空調,一般都是夫妻之間吵架打架才會砸東西,如果是和外人搏鬥,用電話機抵抗,怎麼會砸到那麼高去?說白了,現場看就是夫妻吵架,小蔡用電話機砸了空調,然後被人按倒在床上掐死。那麼她丈夫就有明顯的作案嫌疑。」

  「那性行為和陰道損傷怎麼解釋?」大寶問。

  我說:「很正常,陰道損傷有生活反應,大量精液也沒有流失。說明死者是活著的時候被強姦,然後直接就被掐頸致死了。換句話說,性行為結束後,死者並沒有體位變動,不然精液就流淌到別的地方了,不會有這麼多。至於損傷和衣服被撕扯壞,我覺得可以理解。孔威長期在外打工,缺乏性生活,回來後被妻子這麼一氣,上去強姦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孔威知道不知道他爸死了?」大寶問。

  「我覺得應該知道。你看現在不是節假日,也不是農忙日,是在外打工掙錢的好時候,這個時候他回來做什麼?」我說,「最大的可能還是小蔡發現老孔死了後,打電話把孔威叫了回來。時間也對得上。」

  「我去讓他們查一查通話記錄就知道了。」劉支隊走到一旁安排偵查員查詢小蔡和孔威的通話記錄。

  「你說得很有道理。」師父終於發話,「之前的分析有理有據,現在應該馬上找到孔威,進行精液的DNA檢驗。不管怎麼說,孔威應該和本案有直接關係。至於是不是孔威幹的,我心裡還有個疙瘩。」

  「什麼疙瘩?」我和大寶異口同聲地問道。

  「現在也說不清楚。」師父說,「你們先去DNA檢驗,我也要捋一捋思路。」

  我和大寶驅車趕到青鄉市公安局DNA實驗室。青鄉市局的DNA檢驗師鄭大姐是我省第一代DNA檢驗工作人員,有著非常豐富的經驗。

  鄭大姐看到我們進來,說:「來得真巧,剛剛出了孔威、孔晉國和小蔡的DNA圖譜,孔威的DNA是偵查員在孔威家提取的,有對比的條件。」

  「孔威半年不在家了,在他家提取的DNA可靠嗎?」我問。

  鄭大姐說:「這個我也考慮了,也對樣本的Y-STR③進行了比對,可以確定是孔晉國的兒子。」

  我點點頭,敬佩鄭大姐想得周到:「鄭大姐,這是女死者小蔡的陰道擦拭物。目前我們分析孔威有重大作案嫌疑,而且小蔡發生性行為以後就沒有再從床上起來過,所以這個精液很有可能就是孔威的精液。」

  「好的,」鄭大姐接過檢材說,「我需要六個小時的時間。」

  「師父吩咐我們就在這裡等結果。」我笑著說,「因為結果出了,很有可能就破案了。另外,我還正好有問題要請教鄭大姐。」

  「什麼問題?」鄭大姐好奇地問道。

  「您先忙吧。」我說,「這個案子是大事兒,等您取材、上樣結束,做樣本擴增的時候,您就有空了,到時候我再問您。」

  鄭大姐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好的,你們等著吧。」說完轉身通過門禁系統走進了裝修精緻的DNA實驗室。

  我和大寶見DNA室的工作人員開始忙碌起來,就分別躺在了實驗室門外的聯排椅上。因為累了一天,不一會兒,我倆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大約睡了三個多小時,我被鄭大姐搖醒了。

  我擦了下嘴角的口水,說:「嗯?大姐,樣本開始擴增了?」

  鄭大姐笑著說:「早就擴增了,看你們睡成那樣,一直不忍心喊醒你們。說吧,什麼問題要請教我?」

  我看了一眼還在呼呼大睡的大寶,說:「他今天差點兒中暑,讓他多睡一會兒吧,我們去辦公室說?」

  進了辦公室,我便開門見山了:「我碰見一個案子,是個系列案件,幾起案件中,死者都被姦屍,在屍體的陰道擦拭物中,均檢出精斑弱陽性,卻無法做出犯罪分子的DNA基因型,這一般會是什麼情況?」

  「你說的是『雲泰案』吧?」鄭大姐微笑著說。

  「您也知道這個案子!」我非常驚訝。

  「知道,當時也請了我去會診。」鄭大姐說,「第一起案件發生的時候,DNA技術還不是非常成熟,大家都認為是機器的問題。但是後來又發了幾起,尤其是一兩年前在龍都的一起,也同樣無法檢出基因型,現在DNA技術已經非常成熟了,所以不會是技術和機器的問題。」

  「那您覺得是什麼原因呢?」

  「精液中的酸性磷酸酶可分解磷酸苯二鈉,產生奈酚,後者經鐵氰化鉀作用與氨基安替比林結合,產生紅色醌類化合物。這就是精斑預實驗的原理。」鄭大姐說,「既然精斑預實驗呈弱陽性,說明死者的陰道內確定是有精斑的。一般這樣的情況,我們也是有把握做出DNA分型的。」

  「那為什麼沒有做出來?」我問,「難道不是人的精斑?」

  問完我就後悔了。鄭大姐也不過四十歲左右,臉上頓時一陣緋紅。

  「不會,」鄭大姐說,「動物的也可以做出基因型。」

  「那會是什麼原因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鄭大姐接著說:「當時有人問,會不會是戴了避孕套。」

  「戴了避孕套,就不會弱陽性了呀。」我說。

  「可能是開始沒有戴,後來戴的。」鄭大姐說,「如果是那樣,就可能留下極少量精液,但是不留下精子。你知道的,只有在有精子的情況下,才能檢出DNA。」

  我點點頭說:「對啊,除了帶套,還有可能體外排精。」

  「但這兩種可能都排除了。」鄭大姐說,「首先,死者的陰道擦拭物沒有檢出避孕套外側的油脂成分,說明肯定沒有戴避孕套。其次,現場附近和屍體的其他部位都沒有檢出精斑,體外排精是排哪裡去了呢?」

  鄭大姐接著說:「我不是醫生,所以對醫學方面不是很懂,有人提出有一種病叫作不射精。」

  「不會。」我打斷了鄭大姐的話,「不射精獲得不了性快感,這樣的人不可能接二連三去強姦殺人。對了,結紮有沒有可能?結紮是掐斷輸精管,導致精子不能排出,但是前列腺是可以分泌精液的,精斑預實驗檢測的酶就是前列腺液裡的酶。如果是結紮的男人,排出的前列腺液可以預實驗陽性,但因為沒有精子,所以無DNA分型。」

  鄭大姐說:「你很聰明。當時很多人想了很久,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這個男人結紮了,但是我一直不是很同意這種說法。一來現在農村很少有男人結紮,都是女人結紮,因為女人戴節育環是可逆的,可以取下來的,男人就不行了。二來即便是結紮了,分泌出的前列腺液也應該是大量的,不應該測出弱陽性的結果。」

  「這個不好說,」我說,「說不準是犯罪分子清洗了死者陰道呢?」

  鄭大姐說:「也只能這樣解釋了。」

  DNA實驗室的小吳此時走進了辦公室,說:「鄭科長,DNA檢驗結果出來了,經比對,死者體內檢出精斑,不過,確證不是孔威所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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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我大吃一驚,這樣的結果實在出乎了我的意料,「那,那會是誰?」

  「目前不知道。」小吳說,「確定不是孔威、孔晉國的,能不能串並上其他犯罪嫌疑人,這個還不好說,目前數據正在系統內比對。」

  我昏昏沉沉地和大寶一起回到了專案組辦公室。此時夜幕已經降臨,但專案會還沒有開始,師父一人在電腦前翻看著現場和屍體的照片。

  「師父,精斑居然不是孔威的,也不是孔晉國的。」我垂頭喪氣地說。

  師父抬眼瞥了一下我們,說:「我早說嘛,我心裡就是有個疙瘩。」

  我見師父並不驚訝,說:「可是我覺得我們開始的分析沒有錯啊。現場那樣的打鬥痕跡應該是夫妻吵架才會出現的痕跡,對物不對人嘛。」

  「我很贊同你的分析。」師父說,「但是即便現場有夫妻打鬥的痕跡,也不能推斷小蔡就是被她丈夫殺死的。」

  我點點頭說:「按理說是這個邏輯,但是空調葉板被砸下掉在枕頭上後,並沒有被收拾、拿走。通過死者體內精斑大量存在的現象分析,小蔡被強姦以後,直接就被扼死了,沒有體位變動。說明夫妻打架後到小蔡被殺之間的時間並沒有多久。」

  我頓了頓,接著說:「關鍵是小蔡身上沒有威逼傷,一個殺人兇手可以在被害人丈夫在家的時候,深更半夜,進入室內,強姦殺死被害人?這說不通啊。」

  「你的假設就錯了。」師父說,「精斑的主人和小蔡發生性關係的時候,孔威肯定不在場的。我覺得你分析半天,有點兒亂,我給你捋一捋。」

  我點點頭,確實覺得自己的思路亂了。

  師父說:「現在我們知道的是,一、小蔡很有可能和丈夫發生了打鬥;二、小蔡被人扼死;三、小蔡和一個陌生男人發生了性關係。」

  師父喝了口水接著說:「那麼就有兩種情況:一是小蔡有姘夫,關係被孔威發現,孔威殺了小蔡。」

  「不可能。」我打斷了師父的分析,「如果是這樣,那麼有兩種可能,一是捉姦在床,二是姦夫走後孔威才回來,那小蔡的體位肯定會有變化,看見丈夫回來,總不會一直躺那兒吧?那她體內不可能殘留大量精斑,而且她的衣服不會被撕毀。還有,打鬥形成的空調葉板就不會被小蔡枕在頭下。」

  「說得對,所以這一種可能排除了。」師父說,「第二種可能,就是和小蔡發生性關係的人,和殺小蔡的人是同一個人。」

  「目前看,這種可能性大。」我說,「畢竟衣服撕破、手腕有約束傷、性行為動作粗暴,這都像是強姦。」

  師父說:「但是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小蔡身上沒有威逼傷,那麼兇手是怎麼做到在深更半夜進入一個平時非常謹慎的少婦家裡呢?而且還要先進入院門,再進入房門。難道是騙門嗎?那這個兇手也太有本事了吧?」

  「聽你們這樣一說,」大寶插話道,「只剩下一種可能了。那就是夫妻吵架之後,丈夫棄門而逃,沒關好門,犯罪分子趁機溜門入室。」

  我和師父都點頭表示認可,目前看,只有這一種情況能完全解釋現場狀況和屍體狀況了。

  「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案件貌似就麻煩了,」我說,「除非能在DNA庫裡比對上人,不然很難破案。」

  「是啊,」師父說,「這樣的話,隨機性太大,目標很難鎖定。如果要做犯罪分子刻畫,除了犯罪分子年輕力壯、是男性以外,其他的刻畫都沒有依據。」

  「我們推斷得對不對,得看孔威怎麼說。」我說。

  話音剛落,劉支隊推門進來,說:「不早了,你們還在這裡啊,快回去休息吧。」

  「不是八點半開專案會嗎?」師父抬腕看了看手錶。

  「今晚專案會取消了。」劉支隊笑眯眯地說,「孔威被抓回來了。」

  「抓?」師父問,「你們怎麼抓的?」

  「晚上偵查員在走訪的時候,看見孔威一個人正從村口往自己家裡走。」劉支隊說,「偵查員上去就摁住了。」

  「你們也不想想,」師父說,「如果真是孔威殺的人,他會在這個時候回自己家?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怕是你們的『訊問』要改成『詢問』了。」我說,「剛出的結果,精斑不是孔威的,據我們分析,基本可以排除孔威的作案嫌疑。」

  「那你們分析是個什麼過程呢?」劉支隊問。

  「我們就不影響偵查審訊了,省得先入為主。」師父擺手示意讓我閉嘴,說道,「你們先搞清楚孔威何時回的家,和小蔡有什麼接觸過程,今天一天他去哪裡了。」

  劉支隊打開本子,記下師父的話,轉身離去。

  師父伸了個懶腰,說:「今天挺累的,早點兒回去休息。雖然目前定的是生人作案,但是我心裡還是有個疙瘩解不開,解開了,可能會對破案很有幫助。」

  「師父疙瘩真多。」大寶堆著一臉笑,說。

  我看了眼大寶,心想你這馬屁是拍到馬腿上了,問:「什麼疙瘩?」

  「還沒想明白,」師父說,「明早再說。」

  回到賓館,我敲了敲隔壁房間的門。開門的是廳裡的駕駛員,我往房間裡瞥了一眼,看見了早已熟睡的林濤。

  「這孩子估計是累壞了。」我笑著走進房間,摸了摸林濤的腦袋,「昨晚值班,今天又看了一天現場。看來他暫時是醒不過來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什麼發現。」

  駕駛員也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回來就睡覺,澡都沒洗。」

  「那明天,他豈不是要臭了?」我笑著和大寶回到了自己房間。

  因為在DNA實驗室外面睡了一覺,所以晚上我的精神很好。

  我打開電腦,翻看著案件的照片,心裡琢磨著,破案應該從哪裡下手?如何刻畫犯罪分子?侵害目標如果沒有特定性的話,總是會為案件偵破加大難度。

  「不過這樣的案件也不少。」我心裡暗暗鼓勁兒,「我們優秀的刑警總是能找出一些蛛絲馬跡,順利破案。」

  「我覺得這個案子必破,就是時間的問題。」大寶也在和我想著同樣的問題,「我們有嫌疑人的DNA,大不了把村子裡的男人都取樣,不信找不到犯罪嫌疑人。」

  「是啊,」我點頭說,「我們有DNA證據,有抓手④,不怕不破案,就是效率的問題。你看,網上都出消息了。」

  「老人少婦裸死家中,警方鎖定犯罪嫌疑人。」斗大的標題在青鄉市的網頁上很顯眼。

  「估計記者們也以為孔威是嫌疑人。」我搖了搖頭,說,「消息不算太靈通。這也是逼著我們儘快破案啊。」

  第二天清早,師父打電話喊我們起床,驅車趕赴現場。車上,師父告訴我們偵查員對孔威的詢問結束了,並簡單把詢問得知的情況告知我們。

  孔威被捕的時候,面露驚慌和不解,從偵查員的經驗來看,他確實不像殺人兇手。當孔威得知自己的妻子已經死亡後,先是驚愕,再是號啕大哭。同時失去父親和妻子的他,整整哭了一個小時,才勉強穩定住情緒,開始訴說案發當天的過程。

  案發當天上午七點,孔威就接到了小蔡的電話。小蔡的聲音裡充滿了驚恐,結結巴巴表達出的意思就是早晨發現孔威的父親沒氣兒了,身體都硬了。孔威從小是被父親拉扯大的,一聽到這個消息,懷疑是小蔡沒有照顧好父親,或是故意害死了父親,於是要求小蔡不准動屍體,老老實實待在家裡,自己立即買了火車票趕回青鄉。

  孔威回到青鄉,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了。在父親的屍體旁慟哭了一會兒後,孔威就注意到了床頭櫃上的注射器。他認為很有可能是小蔡故意害死了自己的父親,於是,就上去打了小蔡兩個耳光。但這次小蔡的反應非常激烈,稱半年以來,自己盡心盡力照顧老孔,到頭來卻要擔上這麼個責任,甚至扯斷了電話線,拿電話砸壞了空調。看到小蔡的激烈反應,孔威頓時覺得心虛,但是怒氣依舊無法平息,於是摔門而出。到附近網吧對付了一夜,想明白了小蔡可能真是冤枉的。於是今天一天他都在市區的殯儀服務商那裡諮詢殯儀事宜。

  「孔威今天一天都在到處諮詢殯儀事宜。」師父說,「這個都查實了。」

  「那他摔門走的時候,門關好了沒?」我問。

  「孔威自稱是記不清了。」師父說。

  「看來,又被我們推斷中了。」我說,「還真的應該是有人溜門入室。」

  復勘現場是法醫的一項重要工作,就像是答題答不上來,過一段時間再看,可能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到現場後,我發現林濤和青鄉市公安局的痕檢員們早已在現場。

  「這小子昨晚是睡好了。」我笑著向圍在現場東側臥室床邊的痕檢員們走去。

  林濤神采奕奕地拿著一個多波段光源,往床上照射。

  「有發現嗎?」我問。

  林濤點點頭,說:「有的。你先看看女死者穿的鞋子。」

  我低頭望去,床邊地上整齊地放著一雙女式涼鞋。涼鞋的鞋底和側面沾有淡淡的黃色泥巴。

  「這鞋子怎麼了?」我問,「案發前一天下雨了,她在院子裡的菜地上勞作的話,肯定會沾有泥巴。」

  「再結合床上的痕跡看。」林濤指了指床上的涼蓆中央。

  師父也湊過頭來看,說:「不用特殊光源看還真看不到,這是蹬擦痕跡吧?」

  林濤說:「是的,昨晚就發現了,但不確定,早上又來仔細看了看,而且取材回去顯微比對。可以肯定這是蹬擦痕跡,而且是這雙女式涼鞋所留。」

  「如果這樣,」師父臉上洋溢出自信的微笑,「我心裡的疙瘩就解開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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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是什麼疙瘩?」我的好奇心又被師父吊了起來。

  師父戴上手套,從物證箱中拿出小蔡生前穿著的衣服。一條白色的睡衣模樣的連衣裙和一條白色短褲,都已經被完全撕碎了。

  「床上有小蔡穿鞋蹬踏的痕跡,對吧?」師父說。

  我說:「是啊。」

  師父說:「說明了什麼?」

  我想了一下,說:「我知道了,您說的是,小蔡被侵犯的時候,是穿著鞋的。」

  「對啊,」師父說,「她是穿著鞋被按在床上遭受了侵犯,但是為什麼鞋子會整齊地擺放在床邊呢?」

  「兇手為了脫她衣服,所以脫了她的鞋子?」我說。

  「你覺得衣服已經被撕成了這樣,還需要脫鞋子嗎?」師父抖開已經被完全撕裂的衣服說。

  我點了點頭,說:「是啊,即便是沒有撕碎衣物,脫這樣的衣服也不需要脫鞋子。」

  「你對脫衣服很有研究啊。」大寶在一旁調侃。

  師父瞪了大寶一眼,說:「嚴肅點兒。既然不需要脫鞋子就能完成整個強姦、殺人的過程,那麼兇手為什麼還要脫死者的鞋子?」

  「是啊,關鍵是死者身上的抵抗傷並不太多。」我拿起涼鞋看了看說,「這種老式的鞋子直接脫還不太好脫,鞋子的扣襻是打開的。說明兇手是先解開鞋子扣襻,再脫下死者的鞋子。如果這樣,兇手就沒有其餘的手去控制死者。」

  「兇手脫鞋的時候,死者已經喪失了抵抗能力。」大寶說。

  我點點頭,說:「強姦造成的損傷是有明顯生活反應的,這說明兇手是完成了強姦、殺人行為以後,才去脫死者的鞋子的,這確實是一個比較奇怪的多餘動作。」

  「所以我說疙瘩只解開了一半。」師父說,「去殯儀館,複檢屍體。」

  車上,我忍不住問師父:「我們檢驗屍體的時候,並沒有在死者的腳上發現什麼痕跡、損傷啊。而且昨天晚上我還仔細看了照片,死者的腳並沒有什麼異常。」

  「別急,」師父擺了擺手,「如果是輕微損傷,可能並不那麼容易被發現。但是屍體經過冷凍以後,會有顯現損傷的作用。」

  我點頭認可。確實在很多案例中,都是通過冷凍,發現了屍體上原先並沒有被發現的損傷。在《中國法醫學雜誌》上也曾刊登過《利用冷凍顯現屍體損傷》的論文。

  一路無語,我們很快來到了殯儀館停屍間。

  在滿耳的冰箱壓縮機轟鳴聲中,我們找到了停放小蔡的屍櫃。屍體剛被拉出來,我們都同時注意到了小蔡腳趾部位的損傷。

  「居然真的有損傷!」我驚訝地喊道。

  「第一次屍檢,我們就該發現的。」師父戴上手套,用止血鉗刮擦著損傷位置,「有輕微的表皮剝脫,可是初次屍檢時因為和周邊皮膚顏色一致,所以沒有能夠發現。」

  我用止血鉗夾起一個酒精棉球擦拭著損傷部位,幾處微小的表皮剝脫逐漸顯現出來。

  「這是瀕死期的損傷啊。」我說,「有表皮剝脫,但是沒有明顯的出血跡象,只有極其輕微的皮下出血,屬於瀕死期損傷特徵⑤。」

  「那就說明我們推斷正確了。」師父說,「小蔡在被扼頸窒息死亡後,機體細胞仍處於短暫的存活期。兇手就在這個時候脫下小蔡的鞋子,在她的腳上形成了這樣的損傷。你們看看,致傷工具是什麼?」

  「多處損傷整齊排列,單個損傷長不足零點五釐米,寬不足一毫米。」我的脊樑突然涼了一下,「是牙印!」

  「強姦殺人以後,咬她的腳?」大寶瞪大了眼睛。

  「沒見過吧?」師父說,「我也很少見到,是戀足癖。」

  「可是我聽說,戀足癖是只對腳有興趣,對其他部位沒興趣的。」我說,「這個案子有強姦行為啊。」

  「你說得對。」師父說,「不過性倒錯心理因為個體差異而多種多樣,有的戀足癖也會和別人發生性行為,有的戀童癖、戀屍癖也會和正常人發生性行為。這一種戀足癖,在強姦後並不能完全得到性滿足,而要通過戀足來繼續獲得性快感。」

  師父頓了頓,轉頭對林濤說:「我看這個損傷有條件提取牙模,和DNA一樣能作為證據使用。」

  林濤點了點頭,轉身拿出電話通知市局痕檢同志攜帶提取牙模的工具儘快到殯儀館來。

  專案組裡,師父公佈了我們之前的所有工作,並圈定了偵查範圍:「顯而易見,這是一起溜門入室實施強姦殺人的案件。兇手應該是一名性心理變態患者,更詳細地說,是一名戀足癖患者。這樣的人,平時會喜歡看別人的腳,喜歡別人的襪子,甚至希望別人來踩踏他。至於偵查範圍,應該圈定在附近村落。」

  「為什麼不是本村的人所為?」劉支隊問出了我的心聲。

  「要說依據,不是很充足。」師父說,「可能是直覺吧。我覺得如果是本村的人,想實施強姦,總會找到機會,比如白天小蔡出門、回家的時候。如果是外村人,過多在本村停留,就會引起村民的注意,那麼他就只會在夜間尋找機會。我們知道,小蔡為人謹慎,夜裡都是緊鎖門窗的。相對於因為孔威的一次疏忽,湊巧就被犯罪分子抓住機會的觀點,我更願意相信是兇手晚上經常在現場附近徘徊,才抓住了這個機會。」

  「那好吧,」劉支隊說,「重點查鄰村、夜間會經過現場或是經常在現場附近徘徊的,可能有戀足癖的青壯年男性。同時小部分警力查本村的人。有了戀足癖這個線索,我相信我們的命中率會很高的。有DNA作為證據,不怕沒有辦法甄別犯罪嫌疑人。」

  「我有個線索。」一名轄區派出所民警舉手說。

  「說。」師父眼裡閃爍著希望的光芒。

  「我們所半年前處理過一個小孩,是案發現場隔壁村的。」民警說,「因為有人抓住他在偷女性內衣,被當作色狼扭送到我們派出所的。當時我還在奇怪,繳獲的臓物裡,除了女人的內衣,還有襪子。」

  「小孩?有多小?」師父問。

  「十五歲。」

  「不太可能吧?」劉支隊說,「現在小孩都這麼早熟?」

  師父看了劉支隊一眼說:「怎麼不可能,如果不計劃生育,三十歲當爺爺也很正常。十五歲,完全可以具備性能力。」

  「我覺得很有可能。」我說,「死者身上的約束傷不重,甚至涼蓆上還有大面積的蹬擦痕跡,說明兇手的約束能力有限。如果是身強力壯的男人,約束傷會重很多。」

  「看來,這個小孩不僅有戀足癖,還有戀物癖啊。」師父默認了我的觀點,「這個孩子什麼情況?有晚上出門的條件嗎?」

  「有。」民警說,「從小父母都不在身邊,爺爺奶奶帶大的。奶奶前兩年死了,爺爺也沒能力管他,天天逃課,在外遊蕩。」

  「抓人!」劉支隊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師父帶著我、大寶和林濤一起坐在審訊室隔壁的監控室裡,看著電腦屏幕裡那個正在接受審訊的眉清目秀的男孩。

  因為DNA和牙模都比對無誤,偵查員有了信心。沒過幾個回合,在偵查員步步緊逼的攻勢下,男孩就敗下陣來。

  「我沒想殺死她。」男孩在抽泣,「我一直喜歡她,喜歡了好久,可是她不認識我。」

  「你怎麼會喜歡她?」偵查員說,「你經常見到她嗎?」

  「這幾個月來,我一想她,就會爬牆頭翻到她家院子裡,隔著防盜窗,從窗簾縫裡看她,她的腳好美,真的好美。」

  師父看了眼林濤,林濤會意:「如果在牆頭找到他的痕跡物證,就更是鐵案了,我現在就去翻牆頭。」說完,林濤拎著箱子走了。

  「說一說那天晚上的事情吧。」偵查員說。

  「那天晚上,我在網吧上網,上著上著就想起她了,於是我就溜躂到了她家附近。」男孩說。

  「沒想到她家的院門是虛掩著的,我心想不用我翻牆了,我就走了進去。」男孩擦了下眼淚,接著說,「走進去以後,我從窗戶裡看見她正靠在床頭哭,我心裡著急,就推了一下她家的房門,沒想到就推開了。我走進去想安慰她,沒想到她看見我,就大聲喊叫,還拿一旁的掃帚打我。她越這樣我就越興奮,於是我就把她按倒在床上,捂她的嘴,掐她的脖子。」

  「你是想強姦她嗎?」偵查員問。

  「開始不是,開始只是想讓她別叫。」男孩說,「可是我感覺到她的腳不停地蹬到我的腿肚子,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於是就……」

  師父拍了拍正緊攥著拳頭的我的肩膀,站起身來打開監控室的大門:「走吧,後面不用聽了,和我們分析的一樣,知道你最恨強姦犯。」

  我也站起身來,狠狠地看了眼監控裡這個男孩,搖了搖頭,和大寶一起走出了監控室。

  「案件破了,你們就沒什麼感言嗎?」師父說。

  「那個……師父好厲害。」大寶在拍馬屁。

  「我說對這個事件有什麼感言。」師父又瞪了一眼大寶。

  大寶說:「哦,那個……那個……要關注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

  「十五歲,判得不會多重,只希望他的這種性心理障礙能夠得到糾正。」師父轉過頭來看著我,「你看呢?我知道你是不會同情強姦犯的。」

  我點點頭,故作深沉地說:「原來美麗也是一種罪。」

註釋:

  ①屍斑是由於人死後血液循環停止,心血管內的血液缺乏動力而沿著血管網墜積於屍體低下部位,屍體高位血管空虛、屍體低下位血管充血的結果。屍體低下部位的毛細血管及小靜脈內充滿血液,透過皮膚呈現出來的暗紅色到暗紫紅色斑痕,這些斑痕開始是雲霧狀、條塊狀,最後逐漸形成片狀,即為屍斑。屍斑是死亡確證徵象之一。

  ②自產自銷是警方內部常用的俚語,意思就是殺完人,然後自殺。

  ③Y-STR檢驗,是法醫學對精子的一種DNA檢測手段。

  ④抓手,行內通用語言,指破案的依據和方法,或指可直接甄別犯罪嫌疑人的重要物證。

  ⑤瀕死期的損傷指的是人已處於腦死亡的階段,但此時部分組織細胞還沒有死亡,所以會呈現出少量的生前損傷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