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卷五《米特神官篇》伊斯的抉擇

  離開宰相府後,伊斯獨自在皇宮的花園裡徘徊,兜轉來去,直到黑夜降臨也不能停止他蹂躪青草的大腳,路斯比的話反覆在他腦中重現,一字一句,清晰可見,如魔咒般困鎖住他的心,他在猶豫,也在心痛,不止千百次的問自己,為她值得嗎?

  叛軍時,他就考慮過,等推翻米特的暴政後,立阿爾緹妮斯為米特的女王陛下,到時他會解開封印,永遠輔佐她、追隨她,當時他一心想復國,根本沒有考慮過其他,那是一份不摻雜任何私情的信念。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現,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崇敬,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灼熱,每次見到她,心就在鼓噪,眼裡的她,像蒙了一層金光,刺眼得令他睜不開眼睛,他開始不敢正視她,每每都是用眼角偷看,這種情形一度令他難以自拔,他開始渴望,連夢中也開始渴望起來。

  那時,他知道了,他愛上她了,那份最初的信念也開始變質,不再是想要單純的輔佐與追隨,而是渴求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情,但她的聰慧和勇敢卻令他自慚形穢,望而卻步,在奇卡魯,更讓他明白自己連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皇帝的暴行令他自責地想要以死謝罪,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愛她,更配不上她,痛苦之餘,只有將這份愛戀埋藏在心底,但愛情已經在他的心上發芽,成長,不是輕易就能拔出的。

  而如今,路斯比的一席話,宣告了夢幻的破滅,心碎了還不夠,還要他毀去男人的自尊嗎,連偷偷愛的資格都沒有嗎?

  視線不受控制的瞥向後宮的一隅,心碎了,可仍然渴望見到她,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步伐不由自主地朝著她所在的地方走去。

  夜涼如水,淡淡地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這時候,她應該睡了,不過只要看一眼就好。

  黯淡的眼神嘲諷著自己,走到她下榻的宮殿不遠處卻突然一亮,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躲在廊柱後。

  銀色的月光總能將她的美麗展現地更為出色,坐在蓮花池畔,她銀絲縷縷飄動,嬌小的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長裙,即使沒有任何珠寶的裝飾,那份光華也可與月同輝。

  他的眼睛捨不得眨一下,只想將她的美麗收入眼裡,心下納悶著,她向來早睡,怎麼今夜卻形單影隻的坐在那賞月。塔卡呢?今晚不是輪到他守夜嗎?皇帝所派的侍兵都在外圍守衛,但他們還是不放心,所以每晚都會輪流守夜,可是剛才看了一圈,竟沒發現他的影子。

  突兀地,耳邊聽到她一聲長嘆,有些無奈,有些苦楚,他的心頓時糾緊,還未來得及思考,他已經出聲了,「阿爾……」

  正在望月思人的阿爾緹妮斯嚇了一跳,聞聲回望過去,「伊斯,你怎麼來了?」

  他臉色微紅,別開頭,「你呢,怎麼晚了,還不睡。」

  「賞月!」她抬手指向月亮,今晚翻來覆去都睡不著,小時候每當睡不著,爺爺就會抱著她看月亮,潛移默化之下,她就有了一旦失眠就會賞月的習慣。

  只是今晚沒了以往賞月的心情,對爺爺的思唸到時如海如浪,洶湧澎湃。

  「你呢,怎麼來了?」今天並不是他負責守夜。

  「我睡不著,出來走走。」他敷衍地回答,站在原地看著她。

  她一聽,咯咯地笑出聲,「你也睡不著嗎,那過來聊天好了。」她順手拍了拍身邊的位子,招手讓他過來。

  他的心狂跳不止,這和守夜不同,她就寢時都會關上殿門,這樣深夜獨處,似乎不太合適,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她已經過來拖人了。

  他只得被迫坐於她身旁,馨香撲鼻,似帶有一種魔力,令他鼓噪煩悶的心平靜了下來,「塔卡呢?」

  她輕笑,指了指寢殿,「我讓他睡覺去了。」

  他想三個人總比與她獨處來的自在些,作勢起身,打算把塔卡喚醒,

  她扯住他的衣袖,「別去吵醒他,讓他睡吧。」老是熬夜,就算壯如牛也會吃不消。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四周除了蟲鳴聲,就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如此肩並肩坐在一起,還是頭一次,覺得氣氛似乎有些尷尬,臉頰也燙熱起來。

  見他臉色潮紅,又不說話,她問,「怎麼了?。」

  「月亮……月亮,很漂亮。」他躲避她探究的眼神,朝天上一指,轉移她的注意力。

  「真的很漂亮。」她回眸望向月亮,由於皇宮的地勢高,眼界開闊,月亮碩大如盤,美不勝收。

  見她痴迷凝望,他眼神不自覺地放柔,無暇賞月,眼中只有她,想她真的會愛上皇帝嗎,真的如路斯比所說會是赫梯的皇妃嗎?如果現在他表明愛意的話,她會怎樣?會拒絕嗎?「阿爾,如果你愛上一個人,他卻不愛你,你會怎樣?」

  她詫異的回過頭,輕笑出聲,「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你別問,回答就好。」他不敢看她,視線垂視著地面,語氣重了幾分。

  她挑眉,看上去他似乎有心事?他不說,她也不好問,想了一會兒答道,「那就看他是不是已經有心愛的人,如果沒有,我就努力讓他愛上我,如果有了,我可能也會如此做,公平競爭嘛!」現代女性可不會為了對方不愛而氣餒。

  他突然轉過頭,急切的問道,「如果還不行呢,如果他注定是別人的呢?」這就像明知道她會愛上皇帝,也可以嗎?

  她嘆了口氣,「既然努力過了,那我也沒什麼好後悔的,如果他很愛他的愛人,那我會祝福他,愛不一定要佔有,對方幸福就好啊。」強扭的瓜不甜,何苦呢。

  只要對方幸福,自己犧牲就可以嗎?為什麼她說得和路斯比一樣。他有些氣憤,突然扣住她的肩膀,「你就放手了,你不覺很傻嗎?」

  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激動,像似在宣洩什麼,「或許是傻了點,可是明知他不會愛你,還去強求,苦得會是自己,祝福他,也是一種幸福啊。」

  「愚蠢!!」他痛叫了一句。

  她搖搖頭,「努力過才知道不行,只能說他本就不屬於我,如果連努力都不去做,那才叫愚蠢。」

  他無話可說,自己不就是嘛,連努力都不敢,他不想做愚蠢的人,也要努力一次,「我……」他止住聲,突然有些徬徨,如果努力過了也不行,真可以放手嗎?但沒有努力過怎麼知道不行?

  他深吸一口氣,顫著身子,他要告訴她,他愛她。

  突然,眼前出現一片森冷的寒光,廊柱後出現兩個黑衣人影,黑布罩面,看不出模樣,只有裸露在外的眼睛透著深重的殺氣。

  「小心!!」他大叫,推開身旁的阿爾緹妮斯,下一刻,他們手中之劍便同時落在她剛才所坐的地方。

  當下明白了,他們要殺她。

  被推倒的阿爾緹妮斯回頭察看情況,只見兩人體型高大,手勁很辣,招招直逼要害,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驚魂未定的起身,退了幾步,不用問也知道是誰派來的,沒想到他們還沒心死嗎,那麼快就動手了,而且用的是這種歹毒的方法。

  黑衣人不語,對視之下,決定兵分兩路,一個殺她,另一個對付伊斯。

  黑影分左右竄起,疾步而來,她眼見打算大聲呼救,未及,就被其中一人抓住了頭髮,痛呼一聲,勾起右腳踢向他的胯間,卻被他擋住,心下一驚,出拳擊向他的臉,趁著他閃躲之際,腳下一掃,讓他失去重心跌倒。

  「來人,有刺客!!」她拱起手大叫道,聲音迴蕩在廊間,引起陣陣回聲。

  兩名刺客一驚,回首張望,耳邊聽到急促而近的腳步聲,神色一凜,卻未收手,眼中殺意更濃,兩人以視線打著暗號,一前一後直攻她的所在地。

  伊斯見狀,倒抽了一口涼氣,急呼道,「塔卡!!塔卡!!」他直衝到她面前,想用身體擋劍。

  劍光閃影,直逼而來,眼見伊斯不要命的做法,她一驚,推開他,抓起走廊種植玫瑰的泥土,撒向兩人,然後抓住伊斯閃到一邊,「你瘋了,會死的。」他的忠心她知道,可是命不可以隨便丟,他死了,難道不知道她會傷心得嗎?

  他張開雙臂,將她護在身後,絕不容許有人傷害她,從來沒有如此厭惡過自己,他不像塔卡和卡爾有驚人的武技,只能用肉身為盾為她阻擋一切,侍衛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只要再撐一下就好了。

  數十名侍衛疾步而來,眼見他們圍困,弓箭架起,長矛以對,準備攻擊,只不過離她還有一段距離,而刺客很有可能不顧一切刺殺過去,而遠距離攻擊的弓箭不能射出,怕誤傷她。

  阿爾緹妮斯凜目一閃,抓起伊斯的腰帶,一起跳入蓮花池,水波四濺,激盪起一片漣漪,「閉口氣,沉下去。」只要沉入池底,他們便沒轍了,而侍衛就可以攻擊了。

  伊斯聽聞,深吸一口氣,覆蓋住她,一同潛入池底。

  刺客未曾想到她會來此一招,當下愣住了,侍衛見機不可失,放箭攻擊,箭如雨下,頓時正中胸口,頹然倒下。

  「小姐,您沒事吧。」負責守衛寢殿的侍衛長,對著蓮花池大叫道,慌亂不已,她的身份很特殊,是陛下疼愛之人,絕不可以有閃失。

  只見水波圈起,竄出兩道身影,見她無礙,侍衛長鬆了一口氣,命人將兩人拖起,正當她站定,另一邊草叢中又突現一道黑影,顯然殺她之人早有防備,留有後著,侍衛四散,來不及射箭攻擊,眼看著刀鋒襲來,伊斯猛然推開她,直迎來人,閉目等著疼痛的到來。

  突兀地,他臉頰一陣溫熱,慌忙張開眼睛,只見,被他推開的阿爾緹妮斯,用手緊緊抓住離他胸口只有一寸的劍,玉白的手鮮血飛濺,紅了他的眼,「阿爾!!」

  他顫抖地想要扳開她的手,卻又怕弄疼她,只能眼見血湧而出,為什麼!?他總是無法保護她。

  她忍著錐心的疼痛,虛弱地吐出一句,「笨蛋,會死的。」他剛才的舉動真是嚇到她了,心下沒有細想就空手抓劍,而現在絕不能鬆手。

  刺客眼見也被嚇到了,想抽劍,卻被她死死抓住,動彈不得,猩紅的血沿著劍身滴落,抬起眼,只見她凜目以對,頓時驚懼竄入心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但情勢並未逆轉,月色下竟又突兀竄出四個人影,看起來,幕後的主使者,鐵了心要她的命,計畫的如此完備。

  侍衛架起弓箭忙亂的射出,一時間亂作一團。

  危機之時,寢殿門被打開,壯碩如山的塔卡走了出來,他瞠大惺忪的眼睛,似乎還未發現事情的嚴重性,但在看到她的鮮血後,頓時紅絲遍目,駭人無比,他瞪目朝刺客看去,怒吼道,「我殺了你們這些雜種。」

  他掄起手裡的大錘,那是阿爾緹妮斯為他設計的,他力大如牛,刀劍無法發揮出他的力氣,只有有齒牙的錘棒,才能將他的能力發揮到極致。

  他所攻之處,刺客手中的劍應聲而斷,他們驚訝之餘連連後退,從未見過這樣的武器,加上他力道之猛,幾乎震麻了他們的手。

  塔卡如同發狂瘋牛,雙目發紅,手中的錘子直往刺客的腦袋劈去,其中一個正中,腦漿血液四濺,殘死當場,眼見她受傷,讓他殺紅了眼,不管他們的劍割傷了他的手,還是劃傷了他的腿,他只有一個信念,殺了他們,他要殺了他們。

  局勢頓時一面倒,刺客盡數擊斃,只有被阿爾緹妮斯抓住劍的刺客活了下來,因為要留活口。

  不過,或許死對他來說是種解脫,因為隨後皇帝的出現,讓他知道了何為人間地獄為,他的雙手在皇帝出現的那一刻就被砍斷了。

  而後,暴吼聲響徹了皇宮,一干侍衛只有俯首跪地,冷汗潺潺。

  當夜,所有負責守衛的侍衛全數給壓進了地牢,等待處決。

  寢殿內,燈火通明,巴魯尼和卡布斯也急忙趕來,床榻上,阿爾緹妮斯靠在薩魯的懷裡,臉色慘白,額際的冷汗如豆般滑落,咬牙忍著痛。

  卡布斯眼見,臉色比她還蒼白,顧不得皇帝在場,跌跌撞撞地衝到她面前,「阿爾,很痛是不是?」見到她幾乎見骨的傷口,連聲音都沙啞起來。

  她輕搖著腦袋,無血色的嘴唇挪動著,卻痛得無法說出話來。

  巴魯尼見狀,上前想要診治,卻被卡布斯一把推開,只見他激動地大吼道,「別碰她,你會弄疼她的。」

  巴魯尼驚懼地看著他,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你走開,我會治好她的。」卡布斯怒目相對,然後轉首替她治療,可顫抖的手盤旋在她觸目驚心的傷口上,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就怕會弄疼她。

  她虛弱一笑,「我忍得住。」

  他聽聞,抖動的手小心翼翼的幫她止血,她吸氣忍痛的模樣,令他眼眶濕紅,無助地在她的手掌心上吹氣,「不痛了,吹一吹就不痛了。」他嘶啞著聲音,眼眶迅速蒙上一層霧氣。

  薩魯的臉也蒼白的猶如冬天的雪,摟緊她腰際的手仍在發抖,心中更是絞痛如刀割,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當看到她受傷倒在伊斯懷裡的時候,他的心也停止了跳動,那淌落得血,令他如同萬劍穿心,到現在,心還是涼的,眼見卡布斯如此做,以為真可以減少她的疼痛,也開始跟著吹起來。

  巴魯尼眼見兩人都在吹氣,她的傷口卻未處理,急忙上前,見卡布斯又想推開他,他瞪目視之,「不趕快治療,她痛得會更厲害。」

  卡布斯知道他說得對,便不再拒絕,同他一起開始治傷,其間他一直呢喃著,「輕點,別弄疼她。」

  另一邊,卡爾憤怒的雙眼幾乎噴出火來,揪起塔卡衣領,狂揍了他一頓,摔倒在地上的塔卡嘴角溢出鮮血,絲毫不反抗的任由他拳腳相向。

  「混蛋,你竟然睡著了。」跨坐在他身上,卡爾拳頭如雨點般的落在他臉上,恨不得殺了他。

  塔卡雙目黯淡,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我該死!你殺了我吧。」本來只想小睡一會兒的,卻沒想到會讓她受傷,他難辭其咎。

  「你的確該死,我現在就殺了你。」作勢,卡爾抽出匕首就朝他捅去。

  奧利見狀立馬上前壓制住他行兇的手,「冷靜點,你想殺了他也無濟於事。」

  卡爾掙脫開他牽制的手,憤恨地捶擊著廊柱,怒吼道,「我該死,我怎麼會把小主人交給你這個笨蛋。」

  此時奧利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比起他們,他更擔心坐在一邊的伊斯,他一直僵坐在那,沒說過一句話,彷彿連靈魂都沒了,無論怎麼叫他,他都只是用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

  從寢殿內走出一名侍女,她手上捧著一些沾血的棉布,正欲清理,怎料,伊斯突然回神急衝過去,一把奪過,盯著殷紅的棉布,眼中的空洞徒然消失,轉為一種決然,震得一群人一顫。

  未及詢問,他便已經抓著棉布,如疾風般一竄而逝。

  神啊,為什麼要讓他遇到她?又為什麼要讓他愛上她?既然命中注定會相遇,會愛戀,又為什麼讓他無法保護她?是神的試煉嗎?還是此生注定了要為她奉獻出一切?

  伊斯一路狂奔,來到皇宮後方的森林中,仰天長嘯,指天罵地,最後化為清淚,滴落在乾澀的泥土中,奮力的捶擊著眼前的樹幹,為什麼他保護不了她。

  他哀目微閃,看著手中沾滿血漬的棉布,彷彿在控訴他的無能,在嘲諷他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他顫手撫上棉布,冰涼如水的血漬,令他痛徹心肺,心臟像是被硬生生的剜去一塊,痛得連淚也流不出了。

  「哈哈哈~~哈哈哈~~」寂靜的森林裡突然想起他悲涼的笑聲,震得作息的鳥兒到處飛散,但那酸楚悲慼的笑聲卻令它們不忍離去,成雙結對站在枝頭,像是在勸慰,發出陣陣低鳴聲。

  他依著樹幹緩緩下滑,頹然地靠坐在地上不言不語,靜默地抬首,銀月高掛,仿若她姣美的笑臉,痴迷凝望之際,往事歷歷在目,似要將她的一顰一笑刻印在心中,久久都不曾眨眼,他像是在回味什麼,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似嘆,似怨,似憐,似苦,但當雙目張開的那一剎那,只徒留堅毅絕然的光芒。

  他傲然起身,輕拂去衣衫上的塵土,舉步朝前,月影如燈,枝葉搖曳,頎長的身影消失於一片朦朧的夜色中。

  宰相府邸內,傳來一陣吼聲,力道之強勁,震得主屋旁的蓮花池激起圈圈波紋,一群侍女莫不嚇得臉色發白,戰戰兢兢地圍抱在一起。

  「放開我,我要去劈了那些刺客。」路斯比憤怒至極,舉起一把鐵劍,殺氣騰騰的揮舞著,若不是身後幾名壯丁箝制,此刻或許早已如離弓的箭,疾馳而出,殺進皇宮了也說不定。

  「我的宰相大人,您冷靜一點。」管家疾步上前,奪下他手中的劍,拍撫著他的胸口。

  他紫眸一瞪,冷冽而凶殘,白鬚飛散,宛如嗜人的惡魔。

  管家震顫不已,跟隨他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過,急忙將手中的劍掩在身後,不讓他有機會搶去,以免出事,這說來也奇怪,他老人家幾十年的無慾無求,除了國家大事,對其他事都淡而處之,怎麼一個小女孩,就把他潛藏的情緒全激發出來了。

  「侍衛不是說了,沒有性命危險。」管家避重就輕的勸道,希望能平息他的怒氣。

  可惜適得其反,反而讓他更為惱怒,他怒目一掃,憤而罵道,「你們這群笨蛋,明天我就先劈了你們。」

  俯首跪在地上的傳信兵,眼見此情景,早已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本以為是件美差,哪知道一向溫文的宰相大人會突然發彪,那把劍差點削掉他的鼻子。

  「陛下說了,小姐已經包紮過,也服了藥,性命無礙。」他抬首故作輕鬆,卻掩不住發白的臉色,見他有些癲狂的瞪著自己,頓時冷汗直冒,想著,還是快點逃比較好,雙目不敢再看他,恭敬地作了一下揖,急道,「宰相大人,我先回去覆命了。」

  語落,還未等路斯比答話,他猛地起身,撒腿就跑,速度之快,眨眼間便消失了蹤影。

  管家望著消失的身影,唏噓不已,若是可以,他也想逃,「小姐她沒事,沒您想像的那麼嚴重,刺客也抓到了,陛下定會嚴懲,您就放心吧。」

  見路斯比仍是怒目相向,他也有點駭意,強裝無畏繼續說道,「小姐睡了,您就算想去看她,也不方便。」

  聽聞,路斯比眼中攢動著兩簇火花,冷哼道,「廢話講完了。」

  管家哆嗦著身子點頭,不敢答話。

  「那還不讓你這幫兒子鬆手。」路斯比怒不可洩的吼道。

  被他吼得有點暈顫的管家,忙不迭的叫喚道,「鬆手,鬆手!」

  壯丁們聽聞,鬆開壯碩的手臂,怎料才一放手,路斯比就心急火燎的竄了出去,行動矯健得完全不似花甲之年。

  他疼如心肝的小寶貝受傷了,他如何能按耐得住,沒有親眼證實,他不安心啊。

  一群人頓時慌了手腳,急忙追了出去,深怕他老人家把皇宮大門踢出個洞來。

  氣喘吁吁地追到府邸門前,正打算出聲疾呼,卻發現路斯比立於門前不動,只見他退開一步,門外走進一個年輕人。

  管家定睛一望,便認出此人是今早來過的伊斯,兩人間正湧動著一股凝重的氣氛。

  路斯比眼中的怒氣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肅然的神情。

  「你決定了!」

  伊斯目光如炯,迸射出一抹絕然,「她值得。」

  路斯比看不出任何表情,回首看向管家,大手一揮,讓他們退下。

  管家頷首,帶著一干閒雜之人,原路返回。

  路斯比轉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跟我來。」

  伊斯依言跟在他身後。

  兩道人影走進宰相府的花園,月光瑩潤,使得成片的玫瑰花染上一層銀光,嬌媚無比,可惜,他們無心欣賞,直走入花叢後的一座小神殿。

  殿門嘎的一聲關上,連帶著隱去了他們的身影。

  這座神殿小巧玲瓏,面積僅有十個平方,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燭台側立,火光搖曳,大理石的地面光亮可鑑,正前方則佇立著一座一人高的神像。

  伊斯凝目望去,驚訝之色乍然而生,「布努雅神!?」

  路斯比先是恭敬地俯首膜拜,然後說道,「我是布努雅族人,供奉布努雅神有什麼奇怪的。」

  「但是這裡是赫梯,供奉他國之神,可是死罪。」除了戰爭女神、月神、死神外,西亞各國都有各自的主神,如果國內民眾有供奉他國的神,就是有謀反之意,一旦發現,必會處死。

  「這是她為我建的。」他幽然吐出一句,言下之意,他是被特許的。

  伊斯回眸看他,「你後悔嗎?」這份特許,不是尊榮,而是無盡的思念,睹物思人,愛人已逝,這份情,他真的不曾後悔嗎?

  路斯比淡然一笑,笑而不答,只是反問了一句,「你呢,是否會後悔?」

  頓時,伊斯明白了,他的問題便是答案。「和你一樣,絕不後悔。」

  他們是同一類人,都為愛所苦,所愛之人都不屬於自己,或許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們的相識,是為了走同一條路。

  「是露娜受傷,才讓你下定了決心。」也只有她才能讓他如此的絕然,想來,她的受傷,令他深感無能吧,對男人來說,無法保護所愛,是最大的悲哀。

  「我想好好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到一絲的傷害。」他腦海裡那雙沾血的小手,清晰地仿若就在眼前,令他無法原諒自己。

  「布努雅族的男人都是傻瓜。」語中的黯然,只有經歷過得人才能明白其中的苦澀。

  伊斯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蒼涼裡有絲灑脫,「有些人拚勁一生都沒有值得保護的東西,比起這些人,我覺得很幸運。」因為他擁有即使失去生命也想要保護的人存在,今生為她所生,為她而死。

  這份灑脫,這份絕然令路斯比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心中升起一抹不忍,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他和自己不同,當年的自己,除了刻苦銘心的愛之外,還有一份必須要贖的罪,然而,他卻從沒有傷害過她。

  「我已經準備好了。」伊斯突然高聲宣佈,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打消他的念頭了。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路斯比不禁說道。

  他莞爾一笑,坦然自若,「除了她,心中已經容不下任何女人了。」是不是正常的男人,都已不重要,她的安危勝過一切。

  聽聞,路斯比沉默不語,只是長嘆了一口氣,難道這就是命中注定嗎?他悵然搖首,轉身走了出去。

  寂靜的神殿內,伊斯凝目望著神像,身邊的燭火辟啪作響,他知道,一切都會從今夜重新開始。

  隨即,他單膝跪地,掏出懷中沾血的棉布,放於身前,然後拔出腰間的匕首,抬起手臂剛要劃下,猛得一愣。

  然後又淒然一笑,嘲諷道,「你已經沒有資格了。」可心中卻鼓噪著,哪怕只有一次,他也想開口說出這句話。

  轉身望向窗外高掛的銀月,藍眸裡含著款款深情,情意濃濃,仿若她就在眼前。「阿爾緹妮斯……我愛你……如痴如狂。」

  這句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今以後,這份愛將永埋心底。

  他傲然地挺起身子,虔誠地對著神像膜拜,然後說道,「偉大的布努雅神,我,伊斯?;普瑪修以鮮血起誓!」他用匕首在手腕上劃開一道口子,頓時鮮血湧出,手腕輕斜,殷紅的血滴落至沾血的棉布上,「我將與我鮮血融合的人,定下血印,奉她為主,一生追隨、效忠她,」布努雅族的血印一下,絕不能反悔,若有一絲異心,將立時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不顧依然流血不止的手臂,他握住匕首下移,「為了侍奉吾主,我以布努雅族歷來的血祭為代價,請求您解開封印,永、不、後、悔!!」

  他手起刀落,鮮血四濺……

  霎那間,小小的神殿,金光四射,燦如陽,璀如金……

  那一閃而過的光芒,令殿外的路斯比震驚,徒然間,他明白了一切。

  「傻孩子,原來你不是不後悔,而是害怕後悔,為了不讓自己有機會因後悔去傷害她,竟定下了這布努雅一族最為嚴苛的血印。」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而人心卻會變,既然如此,何不為自己留下一條永遠無法後悔的路。

  自此百年後,布努雅一族在歷史的舞台上永遠的消失了。

  風清月皎,星空滿天,本該是寧靜的夜,卻被不久前的暗襲,弄得人心惶惶,寢殿四周,更是重兵守衛,密不透風。

  殿內的燭火被熄滅了大半,徒留兩側的燭台還閃著微弱的光芒,紗幔圍繞的圓床上,阿爾緹妮斯從睡夢中驚醒,冷汗淋漓,汗濕了大半張臉,她心神不寧的坐起身,心間突兀的竄過一絲不安。

  她作勢想要下床,怎奈被包裹的如同粽子般的雙手無法使力,反而扯痛了傷口,不由得痛呼出聲。

  這陣微弱的輕呼,震到了寢殿內的一干人,瞬間他們衝了過來,將床幃圍成了一個圈。

  「你怎麼了,傷口很痛是嗎?」薩魯憂心忡忡地問道,見她蹙眉不說話,更是五內俱焚,坐上床沿將她摟進懷中,凜目瞪向巴魯尼,似在責問他,為何藥效怎麼快就過了。

  巴魯尼也納悶不已,明明藥中加了安眠的成分,好讓她不覺疼痛的安睡,她在皇帝的心中地位之特殊,生平僅見,絕對不能輕忽。「小姐,您感覺怎麼樣?」

  「阿爾,你說話,是不是很痛。」卡布斯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雙手查看,未見血絲,但見她一臉的凝重之色,心不禁慌了起來。

  卡爾蹙眉看著薩魯摟緊她的手,恨不得能當場剁下,但怕會扯到她的傷口,只能隱忍著。

  塔卡站立於四人身後,臉腫得像饅頭似的,想插話,又怕被趕出去,之前還是求了很久,才准留下,他不敢說話,就怕惹他們不高興。

  阿爾緹妮斯見他們神色各異,但都是擔憂之色,沒什麼不對,可她心裡卻是越發的不安,彷彿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沉悶得很。

  視線在他們的臉上流轉,發現少了一個人,「伊斯呢?」他們都在,為何只少了他。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怎麼接口。

  「他怎麼了?」她憂心的問,忘記手上的傷想去抓卡布斯,可是手疼痛難忍,令她無法動彈。

  「別動,你乖乖躺好。」薩魯扣住她的腰身,讓她輕靠在懷裡,然後命令巴魯尼多拿些止痛的藥來。

  「他沒事,你別擔心。」卡布斯安撫道,「我看他也累了,所以讓他先回去了。」伊斯沒有回到下榻的地方,不過以免她擔心,他還是不告訴她的好。

  她側目看向卡爾,以眼神詢問他,後者則重重的點頭,示意她安心。

  她鬆了口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的不安感仍然存在。

  「你還在發燒,躺下好好休息,明天他就會過來看你。」薩魯輕柔地將她汗濕的發絲撥回耳後,她的傷嚇壞他了,此刻,絕不容許她有任何的閃失。

  經他一提,她才發現身子熱烘烘的,分不清是他懷裡的溫暖,還是自己的體溫,總覺得腦袋很沉,有點暈眩。

  「別擔心,明天伊斯會好好的站在你面前的。」卡布斯狀似無事地扯起笑容,心想,呆會兒等她睡了,非把伊斯找回來不可。

  「嗯。」見他們個個都說無事,她也就放心了。

  巴魯尼端著藥碗走了過來,濃稠的黑色液體頓時令她想嘔吐,但她知道這是治療必備的程序,如果不想長時間忍耐手上的疼痛,還是喝了比較保險,這時代的兵器都是銅鑄的,不算鋒利,沒有傷到骨頭算是萬幸,不要要求太多。

  薩魯接過碗,親自試了一下藥的溫度,然後湊到她嘴邊,方便她喝下去。

  她咬了咬牙,雙手不能動,沒法捏住鼻子杜絕這股要命的味道,只好閉上眼睛,仰頭猛喝,真懷念二十一世紀的膠囊藥丸。

  卡布斯將甜膩的蜂蜜糖遞了過去,她連忙含在嘴裡,好讓這苦得要人命的藥味消失掉。

  藥效來得很快,不一會兒,她又沉沉睡了過去。

  月影西移,旭日東昇,淺金色的光芒透過紗幔灑在她沉睡的小臉上,暖熱的溫度令她又從夢中醒了過來。

  惺忪的張開雙眼,半夢半醒之際,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比大海還要湛藍的瞳眸,「伊斯?」

  藍眸微閃,彷彿這一聲是天籟,柔光滿溢,「我吵醒你了?」

  聽到他柔和的聲音,她輕笑,見他無事,心裡的不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一放鬆,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她安詳沉入睡夢中,雖然臉色因為失血過多有些蒼白,不過看起來已無大礙,伊斯心中也安心了不少,突然一個踉蹌倒退了幾步。

  身後的路斯比立刻扶住他,臉色喜憂參半,喜得是他的心肝小寶貝沒事,憂得是他扶持得這個笨蛋,根本還不能下床行走,「回去吧,你必須好好靜養才行。」

  「我沒事!」伊斯虛喘著,臉色比之她更為蒼白,甚至有些發青。

  「還說沒事,你現在連羽毛也未必能吹得動。」光是那份錐心的痛就能要了他的命。

  「走吧。」深深看了床上的她一眼,伊斯虛弱的說道,心裡很清楚決不能讓她知道,他不想看到她眼裡的愧疚和自責,只要她幸福快樂就好。

  路斯比扶持他走出寢殿,幾步路彷彿走了幾年,直到走出後宮的領域,他才被人抬上馬車。

  「伊斯,你到底怎麼了?」塔卡疾步追來,剛才在寢殿內不好問,可光看他的氣色就知道,他似乎病得不清。

  卡爾和卡布斯也是一臉的疑惑,怎麼一個晚上不見,他就虛弱得不成人形了。

  「不要問,也不必在意,更不能告訴露娜!!」路斯比眼中有著警告,這件事必須是個秘密,而他們並不需要知道。

  「但是——」卡布斯還想追問,卻別被路斯比殺人似的眼神給逼了回去,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離開皇宮。

  路上,馬車有些顛簸,令伊斯疼痛得冷汗直落,可是他絲毫沒有痛色,反而臉上掛著欣慰。

  「怎麼了?你似乎很高興。」路斯比詫異的問道。

  「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說阿爾是赫梯命定的皇妃了。」布努雅一族的神力便是能看到未來的預知能力,能看到和自己定下契約的人一兩年後的事情,雖說只是一個片斷,或是一個場景,但對預測以後的禍福卻是足夠了。

  「你看到了什麼?」

  「我沒有看到一年後她會不會登上皇妃的寶座。剛才只是一眼,沒看到很多東西,不過,她身上有著一層美麗的光環,您也看得到皇帝身上的光環了,對嗎?」

  路斯比點頭,立刻會意了過來,「那是王者之光。

  「嗯,很美麗,耀眼極了。」她果然是只有君王才能匹配的女人,「另外——」

  路斯比疑惑的看著他,見他突然笑得很開心,雖然虛弱得無法笑出聲,可是他的喜悅之情,卻深深的傳染了他。

  伊斯見他一副急於知道的表情,抿了抿嘴不打算說出來,「沒什麼?」

  他神秘兮兮的樣子,吊起了路斯比的好奇心,「你還看到什麼?」

  「不告訴你。」算是報復吧,誰讓這隻老狐狸的皇帝搶走了她,無論如何他都要報復一下,隨即他閉上眼睛假寐,不再理他,故意讓他在一旁吹鬍子瞪眼。

  腦海裡浮現出剛剛看到的一幕,梔子花盛開的皇宮,漫天的星斗,寢殿的搖籃裡有個漂亮的小傢伙,他睜開漂亮的紫色眼睛正骨碌碌的轉著,露出可愛的笑容,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想到這,他臉上浮現一抹寵愛的笑容,只是繼續想下去,眉頭卻皺了起來,另一個搖籃裡的小傢伙可不怎麼讓他喜歡,因為他的眼睛是綠色的,而且一副盛氣凜然的模樣。

  他嘆了口氣,臉上掛著滿足,他終於可以保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