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輪迴晷 十八

  這問題讓在場的幾個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斬魂使卻開了口。

  他說:「那是因為當時你是不顧一切,真的想讓她活過來,有時候……只要人的意念足夠強烈,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可哪怕你心裡有再大的執念,也並不能證明它就是對的。」

  李茜的眼圈紅了,她很快倔強地看向別的地方,好像那一點突如其來的委屈也見不得人似的。

  過了一會,她聲音沉悶地說:「對啊,我就只是個凡人,不管生活強加給我什麼東西——唯一的親人突然離世,只剩下討厭我的父母,徒勞而沒有人承認的努力,每年都要費盡心思去弄的學費,以及這樣的努力了,在龍城卻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找不到,在別人眼裡,一定很可憐吧?這些我都要一一承受,這麼看來,我確實不該讓我奶奶活過來,也許我該跟她一起去死。」

  趙雲瀾平靜地看著她,並不打斷。

  李茜冷笑了一聲:「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烏龜,在地上艱難緩慢地爬,一個人經過,輕輕踢一腳,我就四腳朝天了,然後他看著我痛苦地掙扎,最後用了吃奶的力氣翻過身來,再輕輕一腳,方才所有的努力就又白費了,是不是很好笑?」

  這個女孩身上有無法言喻的憤懣和不滿,即使她看起來已經拚命克制過了。

  郭長城臉上有些發燒,他覺得自己既不聰明也不努力,一直都渾渾噩噩,卻不勞而獲地得到了一份工作,於是他站起來,吭吭哧哧地帶著一點討好說:「我……我給你倒杯水吧。」

  李茜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沒有理他。

  趙雲瀾問:「輪迴晷給了你回應,你奶奶被搶救回來了,但是之後身體一直不好,是你在照顧她嗎?」

  「還能有誰,」李茜面無表情地說,「我父母肯把她接回來,已經是為了面子做了天大的犧牲了。」

  趙雲瀾點點頭:「你要讀書,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還要照顧老人,日子過得很辛苦吧?」

  直到這時,林靜終於有些詫異地看了他的上司一眼,他本以為,趙雲瀾進門的時候打手勢讓他配合,是因為李茜在餓死鬼那件案子上說了謊,打算從這小女孩身上詐出點內情來,然而問詢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林靜卻已經摸不準趙雲瀾到底想知道什麼了。

  這話題怎麼拐了那麼遠?

  可是斬魂使一直端端正正地坐在旁邊,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意思,林靜也不好多嘴,只好滿腹狐疑地坐在一邊聽著。

  郭長城屁顛屁顛地倒了一杯不涼不熱的溫水,遞給李茜,女孩接了過來,卻沒有道謝,只是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眉毛,目光盯著杯子,她看起來鎮定,捧在手裡的水的水面卻一直在顫動。

  「她每天淩晨四點半起來,總想給我做早飯,後來人越來越糊塗,有一次煮的牛奶溢出來了,她也不知道,把火澆滅了,差點煤氣洩漏,之後就不敢讓她弄了。但是說她也不管用,頭天說了,第二天還是要去做,我只好也四點半起來,把早飯做好。我白天不在,有時候上課,有時候幫導師做項目,有時候要做實習,不管去哪,中午都要坐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的公交趕回去,給她做午飯,給她倒好熱水讓她吃藥,來不及吃飯,再一路狂奔地往回趕。」李茜說,「晚上回去,我要安頓好她才可以看一會書,效率不高,她年紀大了,總是不分場合地要拉人說話,我會經常被她打斷,等她睡下,大概十點左右,我才可以開始做一些外面接的翻譯的活,一般要到十二點鐘以後,有時候實在困得受不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桌子上睡著了。」

  「辛苦?」她說到這裡,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透出說不出的疲憊,好像連說話都已經給她造成了很大的負擔,然後她飛快地苦笑了一下,低頭喝了口水,掩飾住表情,冷淡地說,「說這些也沒什麼用,別浪費時間了,關於案件,還有什麼想問的,快點問吧。」

  趙雲瀾的手指輕輕地點著卷宗:「我這麼說可能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你奶奶過世以後,你的日子輕鬆多了吧?」

  李茜飛快地抬起眼,盯著他口氣不善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雲瀾不為所動地回視著她:「字面意思。」

  李茜的嘴唇顫動了一下,她猛地站了起來,杯子裡的半杯水灑了一桌子:「員警就是這樣辦公的嗎?你們可以無緣無故拘留無辜市民,然後隨便污衊嗎?」

  「坐,別激動。」趙雲瀾抽出幾張紙巾擦去桌上的水,「我說得是人之常情,沒有污衊你任何事,你就算心裡想炸五角大樓,只要沒做出來,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能說你有什麼錯。」

  李茜口氣生硬地說:「我要回家,你們沒權利扣留我。」

  趙雲瀾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那好,那我們暫且不提無關的事,就說今天上午,你跟我說過,在校門口看見了盧若梅,和跟著她的一個『影子』,能再回憶一下它是什麼樣子的嗎?」

  李茜皺皺眉:「我沒看太清楚,不太記得了。」

  趙雲瀾笑了起來,這一回他的酒窩露出來了,眼角卻沒有笑紋,眼神顯得有些尖銳,他微微垂了一下眼,把目光落回自己搭在桌上的手指上,用那種慢悠悠的口氣說:「你可能記不住跟你擦肩而過的人,記不住車禍現場肇事司機是男是女,這都是正常的……可是把你嚇成這樣的東西,你會不記得?不記得,為什麼你在發抖?」

  李茜明顯地呆了一下,纖細的手指神經質地收緊。

  趙雲瀾語氣嚴厲了些:「就在今天上午,我記得你還和我說過,它大概有多高,是怎麼樣的黑黢黢,身體看起來有點矮,還有點胖。」

  李茜的臉色忽然煞白。

  趙雲瀾眯起眼:「同學,隨口翻供可不是個好習慣啊,你看到的黑影到底是不是那樣的?」

  林靜配合他的經驗豐富,趁著李茜不明原因地受到了驚嚇,精神非常不穩定時,立刻逮住空擋,猛一拍桌子,大喝一聲:「說!」

  趙雲瀾層層緊逼,就像是把李茜的神經拉到了極致,林靜一下剪斷了它。

  「是……是又怎麼樣!」李茜脫口而出。

  「哦,不高,有點胖。」趙雲瀾慢吞吞地重複著方才的話,身體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桌上,「那麼它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啊?」

  在場除了李茜,每個人都知道餓死鬼是什麼樣的——它壓根談不上男女老少,根本就不是個人形,瘦骨嶙峋,大腹便便,一人多高,上肢如螳螂。

  林靜和郭長城看向她的表情立刻充滿了疑惑,斬魂使一如既往地散發著他無與倫比的嚇人的存在感,李茜畢竟涉世未深,城府不夠,她覺得自己被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們全都表情冷漠,全都揶揄地窺視著她,全都知道她自以為隱蔽的秘密。

  這讓她恐慌起來。

  趙雲瀾把聲音放得更低,幾乎降低到了耳語的水準,他說:「我剛才說的話是騙你的,人的記憶確實會模糊,尤其是受到驚嚇並且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這也是為什麼有時候目擊者提供的資訊並不準確。那東西嚇到你了,你的大腦認為自己無法承受這種恐懼,於是出於自我保護,你的記憶有了一瞬間的空白,而後想像會自動填充那段空白,所以你脫口而出的,只是你想像出來的……最害怕的東西。」

  郭長城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正在經歷的不是什麼「例行問話」,而是一場真正的審訊,而他愚蠢又敏感,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

  他快被一邊不動如山的斬魂使和這迫人的審訊節奏壓得喘不上起來了。

  李茜的臉色由慘白轉向灰敗。

  趙雲瀾收斂了臉上和煦的笑容:「現在能告訴我,為什麼今天早晨想從八樓跳下去嗎?」

  李茜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昨天一宿沒睡著吧,你跑上樓頂的時候,是不是有一瞬間在想,如果你豁出去死了,就什麼也不怕了,以前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能一筆勾銷了?」趙雲瀾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又像冷笑、又像唏噓的表情,「小姑娘,我比你大幾歲,叫你一聲孩子——很多像你一樣大的孩子都覺得自己不怕死,因為年輕,所以不理解什麼是真正的死亡,尤其你又是一個……性格那麼強硬、那麼有決斷、那麼衝動的年輕人,你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畏懼死亡。」

  李茜本能地反唇相譏,但聲音卻微弱得很:「你……你憑什麼這麼說?你怎麼知道別人不理解什麼叫死亡?我明白那種感覺,我親眼見過!頭天還在一直說話的人,一轉眼,就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蜷縮成了一團……心跳停止、呼吸停止,慢慢的……慢慢的變冷,變成一具屍體,一個不是人的東西,你再也找不到她去哪了,再也見不到她了,再也……」

  「李茜。」趙雲瀾打斷她,「你理解的、懼怕的東西並不是死,而是分別,你只是接受不了奶奶突然離開你而已。」

  整個審訊室裡一片沉默,李茜的身體像秋風捲起的落葉一樣瑟瑟發抖。

  趙雲瀾再次開口問:「那天夜裡,你在學校門口看見的,跟著你的同學的那個影子,它……她是不是年齡很大,穿著一身棉布衣,頭上還帶著個假髮髻?」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的表情立刻從疑惑轉成了震驚。

  李茜短促而嘶啞地發出了一聲尖叫,五官似乎已經扭曲了,露出一個駭人的表情。

  她瘋了麼?郭長城目瞪口呆地想,他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當他回頭去看自家領導的時候,他看見趙雲瀾的手指無意識地拈著,好像很想去摸一根菸叼在嘴裡,在儘量忍耐著。

  趙雲瀾的目光深邃而安靜,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以及他那身已經發皺、但依然雪白的襯衫上,他看起來突然有點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趙雲瀾從兜裡摸出了一張照片,是一個老太太的遺照,慈眉善目,嘴角含笑,面容安詳。郭長城看了一眼,就認出了她,這就是那個在最危險的時候撲過去擋在李茜病床前的老太太。

  趙雲瀾把照片推到李茜面前,十指相抵,撐在自己因為連續加班已經冒出了一點胡茬的下巴上:「這是王玉芬女士,生於1940年春,上個月底去世,死因是誤食口服用降血糖藥。」

  李茜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張遺照,郭長城簡直懷疑她的眼睛要脫出眼眶。

  趙雲瀾繼續說:「你從小在祖母身邊長大,與她的感情非常親密,為了她動用輪迴晷,把一半的壽命還給她,之後她的智力慢慢消退,也一直是你在照顧,我的同事告訴我,你在網路上的消費記錄,幾乎全是老年用品,而根據醫生的說法,即使她的智力減退之後,也從未表現出對任何人的攻擊性——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東西讓你覺得,老祖母死後會害你?你為什麼那樣害怕她?」

  李茜像是成了一具人形的蠟像。

  趙雲瀾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柔和,就像是給幼兒講睡前故事一樣:「為什麼不說話?李茜,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不說實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說實話的機會了,你想要解脫,可是你永遠也不會解脫,謊言永遠是謊言,草率地背上,就一輩子也卸不下來。」

  今天有一個人……有一個人和他說過差不多的話。

  李茜呆滯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抬起來。

  趙雲瀾的上身微微往前傾了一些,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同事告訴我,通過輪迴晷鏈結的兩個人,會同生共死,而現在奶奶去世了,你還活著,那麼她多半死得陽壽未盡,我一直想不通,這是怎麼個陽壽未盡法,是陰差出了差錯,還是有人非法拘了生魂?」

  「後來我發現自己真笨啊,明明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連著她生命的輪迴晷和她意外斷開了,對,也就是說,給了她生命的那個人,親手殺了她。」

  「智力退化的老人會像孩子一樣,沒出息,也饞,喜歡抓放在家裡的小零食吃,你告訴我,那瓶降血糖藥,是誰放在她常常去吃的糖盒子旁邊的?」

  審訊室裡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

  幾秒鐘之內,李茜的臉上先是極度的驚恐,那種驚恐就像是一個不停被吹大的氣球,而後在膨脹到頂點的時候突然爆裂……她表情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平靜了下來。

  郭長城屏住了呼吸。

  他聽見李茜有些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的沉默,那女孩輕聲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