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山河錐

  斬魂使在原地坐了下來,片刻後,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淡定:「山河錐在這裡已經不知道立了幾千幾萬年,那位姑娘說的桑贊剷平了祭台上的石牌,應該算是把困在裡面的冤魂放出來了,是算解了這段公案,沒想到……死魂無淚,這樣的動靜必是拼著魂飛魄散發出的尖鳴,百萬冤魂同一呼,別說你我受不了,十萬雪山也能被震塌。」

  趙雲瀾背著手站在他身後,沉默不語。

  斬魂使說:「這倒是讓人意外了。」

  趙雲瀾還沒來得及答話,突然,他的明鑑表一閃,一道白影飛快地冒了出來,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迅雷不及掩耳地撲向了山河錐的方向。

  然而她不過才衝出了不到一米多的距離,身體還沒能完全離開表盤,趙雲瀾手上突然「長出」蛛絲一樣的透明的細線,牢牢地把汪征綁在了原地。

  汪征愣了片刻,低下頭來,一人一鬼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眼中似有水光,卻被一道符貼得連哭也哭不出來,趙雲瀾始終面無表情,顯得格外不通情理。

  「在我眼皮底下跑了一次,要是你能跑第二次,我自己把腦袋砍下來,給你當球踢。」趙雲瀾冷冷地說。

  汪征默默地縮回了一點,那些蛛絲依然如影隨形地綁著她。

  趙雲瀾眼角跳了兩下,面色不善地盯著她,汪征本能地畏懼,垂著頭不敢接他的目光,最後還是斬魂使輕輕地拉了拉他,不溫不火地勸了一句:「令主,有話好說,不宜動怒。」

  趙雲瀾看了他一眼——下屬他可以隨便罵,卻不能不賣斬魂使這個面子,於是他儘可能心平氣和地對汪征說:「你覺得把自己犧牲給山河錐,就能平息萬鬼同哭的怨氣是嗎?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認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還是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他先開始還壓著語氣,到最後大概是越說越來火,幾乎衝著汪征吼了起來:「你是缺心眼嗎!」

  汪征脖子上細長的紅痕顯得越發惹眼,額頭上貼著的紙符隨著她微微顫抖而一起一伏,看起來就像個三流恐怖片裡的二缺殭屍妹,造型顯得十分搞笑,可在場誰也笑不出。

  趙雲瀾吼完最後一句,終於算是發洩出了自己的心聲,他的表情平靜了一點,在斬魂使旁邊找了個地方席地而坐,沖汪征揚了揚下巴,大發慈悲地說:「你也坐吧。」

  話音剛落,綁著汪征的絲線就在空中湧動成了一把銀白色的椅子形狀,正好夠一個人坐上去。

  也許是生前身後的故事太長,在汪征身上,看不見一點嚴寒地區少數民族身上那種特有的熱情奔放,她總是顯得陰鬱、沉默,又充滿著不合時宜的內斂。

  少女烏黑的長髮垂在兩頰側,一動不動地飄在半空中。

  趙雲瀾幾經努力,終於緩和了一下語氣,他慢慢地說:「有些事,旁觀者聽一耳朵,就能猜到前因後果,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汪征靜靜地抬起眼。

  趙雲瀾嘆了口氣:「是因為它是無論怎樣都會發生的,是注定的,不是以你一個人的能力就能阻止的。」

  汪征喃喃地問:「你知道?」

  「我只是比較瞭解桑讚這樣的人。」趙雲瀾說,「數百代的奴隸,老子死了兒子依然當牛做馬,從未有人膽敢反抗,他第一個開了這樣的先河,心裡肯定是有天大的不服,一個這麼有血性、又出類拔萃的男人,你要想要他的命,他說不定還能慷慨赴死,可你不能傷害他的尊嚴。不提功名利祿那些虛的,也不說陞官發財這些遠的,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尊嚴,可不就是封妻蔭子、讓放在心上的人平平安安的麼?」

  斬魂使聽完,忍不住在旁邊輕聲問:「令主也是這樣嗎?」

  「緣分這東西不能強求,」趙雲瀾想不出斬魂使怎麼會想閒聊這些雞毛蒜皮,於是順口說,「但要是別人願意死心塌地地跟著我、照顧我、替我知冷知熱,我卻連保護人家周全的心都沒有,那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叫人麼?」

  斬魂使放在膝頭的手往袖子裡縮了縮,在別人瞧不見的地方,情不自禁地握成拳,好一會,才低低地說:「令主情深義重,只是不知道什麼人能有幸得之。」

  「啊?」趙雲瀾被他誇得愣了愣,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古怪,於是笑了出來,「哎喲大人您可別,這話誇得我直起雞皮疙瘩。」

  斬魂使輕輕笑了一聲,沒接他的話茬,只是說:「為了他的族人,桑贊背負了那麼大的罪名,鋌而走險,想讓所有人都過上平等富裕的日子,而他親手把這個看似遙不可及的願望實現了,一定沒料到後來發生的事。」

  趙雲瀾:「如果是我,心愛的女人死在這些人手上,死在自己親手立下的規矩下,一定比恨老族長更恨這些人。」

  「何止,」斬魂使仰起頭,透過他自己製造的灰霧,望向矗立在那裡巋然不動的山河錐,輕輕地說,「一定千刀萬剮也難消心頭之恨。」

  他話音裡有種森然的寒意,汪征敏銳地感覺到了,忍不住往趙雲瀾身後縮了縮。

  趙雲瀾問:「桑贊親眼看著你被處斬嗎?」

  「他們軟禁了他。」汪征搖搖頭,「那姑娘的父親說他被我迷惑,這是為了他好。」

  趙雲瀾沉默了片刻,又問:「那是桑贊收起了你的屍骨嗎?」

  汪征點點頭。

  趙雲瀾:「所以,你說想要回來找自己的屍骨,入土為安,其實是騙我的?」

  汪征低下頭,好一會,才又點了點頭。

  趙雲瀾皺著眉看了她一會,轉開目光,口氣有些生硬地說:「沒有下次。」

  斬魂使見他態度緩和了下來,才適時地插嘴問:「那麼桑讚他是把姑娘的屍骨放進了水裡嗎?」

  汪征深吸了口氣,平靜了片刻:「是的,我們一族人中,山取意『拘押震懾』,水則千里飄燈,萬里無阻,歷來奴隸與罪人死後,都會斬其首鎮於山巔,而貴族或者德高望重的人死後,則是飄進水裡,舉行水葬。他趁夜將我的頭挖出來,又偷走我即將火化的屍體,割下了那意外死去的姑娘的頭,用她的身體換了我的,最後在河邊,把我的頭和身體縫在一起,塞進原本給那姑娘準備的裹尸袋裡,抱著我哭了一整宿,第二天,在旁邊看著別人把我放進了水裡。」

  她說到這裡,微微地抬起脖子,手指輕輕撫過脖子下面的一圈紅線,那針腳細密,平時看來,只覺得恐怖可怕,這時候卻無端讓人覺得心酸。

  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洗乾淨懷裡人的臉,手指撫摸過她充滿死氣、慘白蠟黃的臉,把她的頭和身體縫在一起的呢?

  而或許,他還沒來得及對她說出自己一直以來隱而未明的心意。

  流年那樣無理殘忍,稍有踟躕,它就偷樑換柱,叫人撕心裂肺,再難回頭。

  旁邊的連個男人同時沉默了,也不知都想起了什麼。

  「流水帶走了我的屍體,可我一直沒走,」汪征說,「我一直看著他,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原本族裡投票議事由三個人輪流主持,一個是桑贊,一個是帶頭處死了我的那個人,還有另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由他們提名大事,大家一起舉手表達意見。後來,桑贊娶了那位老人的孫女,他們兩人聯手,排擠處死我的那個人,後來又設下了一個陷阱,誣陷了他,兩年後,人們也舉手處死了他。」

  趙雲瀾摸出一根菸來,放在鼻子下,輕輕地嗅著。

  「又過了一年,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死了,別人都以為他是年老體弱病死的,我卻親眼看見,是桑贊給他下了毒藥。」汪征的眉間飛快地抽動了一下,彷彿至今不敢接受這樣的現實——毒藥是懦夫的武器,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又怎麼會變成了一個只會暗地下毒的小人?

  他彷彿在用這種方法,不遺餘力地侮辱著那些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害死的人,也在侮辱著他自己。

  「後來是他的妻子,他才蹣跚學步的小兒子……他的親骨肉。」汪徵用幾乎透明的手指抓住她身上那件同樣虛無的白裙子,「每一個被他害死的人,他都會在他們下水前頭一天,偷偷地割下他們的頭,用一塊石頭壓進去,把他們的頭埋在山上,然後讓他們的身體沉入水底,再不能飄走。到此時,族裡沒有再能與他抗衡的人,他的聲望到了頂點,他用了好幾年的時間,處心積慮地讓所有人都自以為在自由地舉手,同意的卻是他想讓他們同意的事,他成了新的首領。」

  一個大權在握,卻只想毀了這個民族的首領。

  之後是派係爭鬥,桑贊打壓、扶植,甚至故意暗地裡激化矛盾……

  曾經淳樸勇敢的小夥子,無師自通地成了一個陰謀家,抱著愛人的屍體哭了一整夜的那個小夥子,成了一個冷血又危險的人……就好像那些載歌載舞,單純地想要為了過好日子而努力活下去的好人們,也會舉起他們的手,一同拿起鍘刀,砍下一個無辜少女的頭,還要把她的靈魂永生永世地壓在無邊的黑暗和奴役裡。

  「我死後的第十五個年頭,瀚噶族再次內亂,世世代代受壓迫的奴隸們分成兩派,把武器對準了自己的同胞,這一戰,比以往更慘、更激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死了的人把山谷都填滿了,滿頭是血的幼兒坐在屍體旁邊大聲嚎哭,禿鷲被死人的味道吸引,高高地盤旋,卻並不下來……因為桑贊把剩下的人引向祭壇,然後點燃了他早埋在那裡的火油,站在大火中間,他掀開了山河錐下面倒扣的一塊石板。」

  汪征輕輕地說:「那塊曾經被剷平了的、代表了永世為奴的石板上,刻了每一個人的名字。大火一直不滅,好像要把整個山谷都燒化,只有那根山河錐,它就像一個冷漠的恥辱柱,一直站在那裡,一直也……」

  萬鬼同哭,是有理由的。